最新公布的2025年QS世界大学排名中，香港大学位列榜单第17位。图/视觉中国
“单保录取港大75万元，同时保录取港大和港中文60万元。”港大学历打假风波数月后，多家留学机构的高价“保录取”留学服务暗流依旧。
南方周末记者近日调查发现，包括北京英藤留学、藤德留学在内的多家留学机构工作人员都声称，可以帮助申请学生“保录取”香港名校，费用在75万元到百万元人民币不等。
区别于此前曝光的“港大硕士学历造假案”，上述留学机构工作人员都否认在申请中会进行材料造假，而是走“美化背景+内推”的路子。
其中，北京英藤留学一位名为Melody的高级名校咨询师透露，“我们这边内推是个关系网，不仅仅是一个人，所以才能100%确保你被录取。”
2024年5月，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发现个别学生涉嫌学历造假，进而发起全院在读硕士研究生彻查，一场“学历打假”风暴就此展开。港大商学院院长蔡洪滨7月4日在接受《财新网》采访时回应，经多渠道查检后，至今已经发现大约三十多名学生采用假学历申请入学，被调查出的假学历主要来自海外高校，中介则来自内地及海外不同地区。
如今，打开香港大学 (HKU)授课型硕士招生官网，依然可以看到一则显著公告。
公告称，香港大学不授权任何中介机构在内地招生或录取学生，也没有所谓的“内部推荐”机制，让教授推荐非本地学生入学。公告提醒，“若学生被发现伪造学历证明，港大将根据大学章程采取纪律处分，取消其学生资格。”
2024年5月14日，江苏南京仙林大学城，一家出国留学机构关于留学规划和海外学校申请的广告牌。图/视觉中国
“内推型保录取”
2024年7月15日下午，在社交平台一条“港大保录取爆雷”的帖文下，南方周末记者以本科学生身份留言表示希望进一步了解港校硕士生申请详情。很快，多家留学机构中介人员主动前来联系。他们都声称拥有“名校资源”，可以提供“保录取”服务。
与多家留学机构深入交流可见，其宣称的“保录取”服务与港大打假风暴中的学历造假不同。他们都否认对成绩单、学历等背景材料造假，而是走“美化背景+内推”的路子。
“我们都是用学生的真实背景，通过内推申请上的。所以你看这次港大查保录取，我们的学生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不可能查到他们头上。”英藤留学高级名校咨询师Melody说。
南方周末记者从企业工商信息公示平台查到，英藤留学全称为英商美藤（北京）国际留学咨询有限公司，于2001年在北京注册成立，注册资本为2000万元。
为了加强信任，Melody还发来了自己的名片与位于北京市朝阳区众秀大厦的办公室场景。镜头扫过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面挂满了客户送来的红底金字锦旗，其中一面写着“精英留学强中强，录取名校王中王”，落款是“赠予北京Amy老师”。
一般地，内地学生申请香港学校硕士项目要通过线上申请，具体包括上传材料、招生处审核、筛选面试、通知录取等多个环节。在此过程中，申请学生需要提交学历背景、成绩单、实习经历、科研项目等材料，要经历重重“闯关”。
如此复杂的审核流程中，这些机构如何能“保录取”？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及保录取的详细流程时，两家留学机构都颇为谨慎，催促要在正式签约后详聊。
其中，英藤留学的Melody强调，该机构采取的内推模式并不是私底下给学校递材料，而是通过申请学校官网来走整套流程。申请学生可以看到具体材料和实时进度。“好学校的内推名额是非常非常少的。尤其是像‘港三’（排名前三的香港高校）这一块，我们一年可能也就只接两三个学生。”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在Melody的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对“名校人脉”的暗示。
2024年5月30日的一条微信朋友圈动态中：她发出数张酒店精美食物的图片，配文是“和港大招生官的下午茶时光”。而在4月8日的一条类似图文动态里，其配文是“和宾大招生官的wonderful night”，定位显示为“北京宾大沃顿中国中心”。
当南方周末记者询问其人脉资源的具体名单时，Melody语焉不详，只是暗示可能有“院长、校董级人员可以写推荐信”。此外，她还强调，“我们这边内推是个关系网，不仅仅是一个人，所以才能100%确保你被录取。”
2024年6月28日，前往港大校园的道路挂着“香港大学百周年校园”标语。图/视觉中国
“成本高，点校最贵”
在保录取服务费用上，不同留学机构也报价不同。
英藤留学的Melody出示的一份待签章签约合同显示，该机构为一名客户提供2025年留学录取指导服务，《录取方案》为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服务费60万元。“单保录取港大的话，价格更贵，要75万元。”Melody说。
虽然合同中没有写明“保录取”字样，但合同有一条明确规定，若未收到《录取方案》中任何院校的录取通知，该机构“将所收首款在【五个工作日内】【全额退还】给甲方，且额外赔偿甲方 5 万元人民币”。抑或“修改申请时间或方案，由乙方协助重新申请一季”。
相较之下，另一家留学机构的报价则贵得多。
藤德留学的Joyce发来的公司手册显示，该机构属于常春藤国际咨询公司在中国设立的分公司，号称中国和欧美“双重注册的国际教育咨询机构”。
Joyce介绍，在行业内，单保录一所院校属于“点校”。在所有保录取服务中价格最高。“比方说，你只点港大，差不多15万美元（约合108万元人民币）。”Joyce建议，申请学生可以多所院校一起保录，录取几率大，价格也更便宜。比如“港大港中文一起保（录），大约12万美元（约合86万元人民币）”。
当南方周末记者提出“同行报价更低”时，Joyce直言，市面上几十万保录取的服务不可信赖，“我们非常了解其中的成本体系，所谓几十万元根本做不到”。
为什么保录取费用动辄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元人民币呢？这些费用主要花在哪些方面呢？
Melody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的一份公司手册中，专门列出了“背景提升”一项，承诺会在名企实习、公益活动以及科研项目、竞赛奖项等，对客户进行全方位提升和刷新背景。
Melody还向南方周末记者阐述了该机构的诸多优势。
比如背景打造更具针对性，“申请商科的话，可以匹配花旗银行、摩根大通等世界级名企实习，支持背调”。
又如课外活动板块，常规的学校竞赛、俱乐部活动“在招生官眼中缺少新意”，他们可以匹配“徒步沙漠、高空跳伞、高空攀岩”等体现冒险性精神的活动。
再如推荐信板块，可以直接找港大教授“拿着给你写好的推荐信，到你要申请的项目那边去推荐”，而不仅仅是发一个Email。
甚至在面试阶段，都可以“提前知道是哪一位面试官、问什么题目，并做出相应辅导”。
Melody称，美化背景普通中介机构也可以做，“整体打造下来，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然后加上内推，可以确保你100%可以拿到录取，我们的成本非常之高。”
保录有风险
近年来，国内社交平台、留学机构网站上，常常可以看到所谓“保录取”“直通车”广告，宣称可以保录香港TOP3名校。
2023年3月14日，香港《星岛日报》刊发《内地中介扬言200万稳入港大》一文，揭露中介疑似用不法手段协助客户到港入学。其中就包括“内推型”“换背景”两种方式。
报道次日，香港多所大学相继回应事件，否认有相关入学“捷径”，其中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及香港浸会大学均表明不设“内推”机制，港大更形容帖文所述事件“绝无可能”，并保留权利追究法律责任。
仅仅一年后，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就爆出“学生学历造假”案，港大校方正式着手调查，并向香港警方报警。
港大商学院院长蔡洪滨7月4日在接受《财新网》采访时回应，经多渠道查检后，至今已经发现大约三十多名学生采用假学历申请入学，涉案学生全部均为中国人。被调查出的假学历主要来自海外高校，而内地及香港学生的学历全部属实。中介则来自内地及海外不同地区。
他预料，随调查进行，最终可能查出80至100名学历造假的学生，学院目前正商讨对有关学生的处理方案。
香港警方发言人7月4日披露，已于6月22日和7月3日先后拘捕了两名年龄分别为24岁和34岁的内地女子，二人涉嫌“使用虚假文书”及“向入境事务处人员作虚假申述”。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香港法例获悉，“使用虚假文书罪”一旦经公诉程序定罪，最高可处监禁14年。而“向入境处人员作出虚假申述”者一经定罪，最高可被罚款十五万港元及入狱十四年。
“中国梦智库”主席、香港东区区议员丁煌大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类似造假案件中，界定嫌疑人有罪责的关键，在于是否知情、是否参与其中。
他表示，如果相关申请材料完全由中介递交，学生除了中介费外毫不知情，那这种情况下“不知者无罪”。但实际上，申请学生在报考学校时，都要勾选一份知情声明。而且，在与学生沟通时，如果中介告知存在虚假材料，学生可能被认定为与中介“共谋”，双方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同时，丁煌还强调，“保分”“美化”和“伪造”等用词不同，涉及的罪责也不同。一般来说，“使用虚假文书罪”中列出的最高14年的刑期，仅适用于极其严重的利用虚假文件，让社会、企业、政府等遭受了数以亿计损失的重大案件。实际案例中，法官会根据造假程度、情节是否轻微等酌情量刑。
风暴余波
林凯丽本科就读于澳大利亚一所大学，于2023年8月入学港大读硕士研究生。学历打假风暴开启时，在港大经管学院读书的林凯丽正处漩涡中心。因为“海本”背景的学生，正是此次打假风暴的重点。
“最先一轮是市场营销专业，之后扩大到经管院的其他专业。”林凯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本以为学院会缩小范围核查重点怀疑对象，没想到是全院所有人都被要求重新提交学历认证。
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的一份微信群聊天记录显示，今年4月，群里有学生发出自己收到补交材料的邮件截图，并且询问其他同学是否收到。
而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另一份查证邮件也显示，港大商学院将查验称为进行“年度最终检查”，要求收到邮件的学生需要在5月5日前后向港大商学院提供正式的电子成绩单和电子版的毕业证书，并直接通过学术证书管理平台“Parchment”发送到指定的邮箱。
香港大学经济及工商管理学院成立于2001年，由商学院及经济金融学院联合组成，是港大学生人数最多的学院。作为全球顶尖商学院，港大经管学院对外称”每年会收到20000封申请信”。
“我到现在也不懂那些人怎么伪造的，真的很匪夷所思。”据林凯丽回忆，她在申请港大时，文书准备阶段颇费功夫。
“那时候我是大三，需要提前开具本科前两年或者两年半的不完整成绩单。”林凯丽介绍，她需要先填写表格向学校提出申请，再支付15澳元，之后学校才会开具个人电子成绩单，可以通过一个官方电子链接查看。
林凯丽还透露，由于澳洲大学的毕业季与港大入学季挨得很近，自己不得不与港大招生部门进行多次邮件和电话沟通，申请延迟提交毕业证和最终成绩单，“差不多我7月份底补交完材料，8月就开学了”。
“申请过程很耗时间，也很复杂。如果一个人根本不是本校生，学校不可能给他开具成绩单。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钻的空子，除非整个都是假的。”林凯丽说。
除了港大经管院学生外，即将入学的港大新生也受到这场“风暴”波及。
肖子萱本科毕业于国内一所985高校，申请了香港大学1年制硕士研究生，拟于今年秋季入学。
“今年港大对申请人的本科学历进行了多次核准。”肖子萱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今年港大要求寄送材料时，必须出现本科院校的名字。经过与港大招生处多次协商后，校方最终同意可以用学生本名寄件，但寄出地址要确保是本科院校，否则港大会拒签。
肖子萱提供的与港大招生处沟通的录取邮件显示，申请人要在今年7月22日之前提交新的材料，其中包括“本校成绩单的电子章旁边再盖鲜章”。而“学生毕业证和学位证的英文版上，也要盖上鲜章”。
此外，港大招生处还提出，会对包括学位证、资格证书等在内的申请材料进行核实。
“今年整体寄送流程都非常规范，我觉得很难造假。”肖子萱说。
（文中林凯丽、肖子萱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野 段君
责编 姚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