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剑河撑船如何? | 赵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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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河风光(方卫平 摄)
 剑桥居家的日子,乔写信来问:“周五下午,你们一家有空吗,去剑河撑船如何?”
乔是剑桥大学儿童文学研究中心的学者,也是我在剑桥大学访学期间的联络人。那时还在新冠疫情期间,英国实施并不那么严格的社交疏离建议。剑桥大学的线下教学和学术活动都因疫情暂停,我们不再能够课堂上常常面见。乔担心我和家人在异国多有不便,每周都会发一封邮件过来,别无他事,只是确认我们一切无虞。邮件里,他嘱我们保重,又提到他在剑桥最热衷的体育活动之一是撑船,疫情前几乎每周都去。“或许你们也有兴趣一起?”他说,“我有季票,不限人数,你们一家来正好。”六月里,剑桥的疏离政策相应放松,允许户外聚会。七月,我们就收到了他的正式邀请。“徐志摩写剑河的诗,我很喜欢。”他在邮件里说。
撑船是剑河上闻名的休闲活动。不是打桨,而是撑篙。刚到剑桥那会儿,我们常去剑河边散步游览。撑篙船是河上著名的一景。小船偏瘦长,一人在船尾撑篙,几人分坐船中,阳光熠熠,水波粼粼,船行自在,不亦快哉。岸上看的人多了,撑篙的舟子有时顽性大发,也在船头高声喊唱。有人倚在河桥的栏杆上,趁机赶快拍照。
我们坐中午的校车进城,约在离上船点不远的浣衣草坪见面——这里过去是剑桥妇女们借河水浣衣的聚集地。草坪边就是剑河撑篙船的起始点之一。乔来了,背着防水包,戴防水镜,一身轻捷的劲装,与他在大学里西装笔挺的形象大不一样。这里是剑桥市最热闹的上船点,原本熙攘,因是疫情期间,游客不多,也用不着排队,工作人员径直给我们安排了一艘空船。一转头,看见乔提着一根长篙走来,约有四米长短,正是撑船用的。那篙原来是金属制成,并非我以为的竹篙。乔一边上船,一边提醒我们,若担心手机之类落水,可以提前放进他的包里,防水,整个掉进河里都不怕。
会落水吗?我一边问,一边和先生领着孩子摇摇晃晃地上船。一回头,看见乔举着长长的撑篙,已站定在船尾。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小船修长,不大。为了分散重力,我和孩子坐中间,先生压住船头。乔静待我们坐定,说声“走了”,轻轻一撑,点篙开船。
船身行稳,方觉这是在徐志摩的康桥。水波微荡,碧影清凉,两边的柳树硕大粗壮,绿荫蔽日,与我江南老家看惯的垂柳十分不同。水草从清澈的河底一直长上来,差不多要浮上水面,又堪堪停住在水下一两寸处,左右轻摇。乔运篙如梭,左一记,右一记,小船随之轻快驶进。行经国王学院旁,他指给我们看岸边的一排柳树,据说这就是徐志摩诗里写到的“金柳”。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再别康桥》里“河畔的金柳”,竟还有本尊出处。我问,究竟是真的本于此树,有据可查,还是大家传来传去,风雅附会?乔忙着撑篙,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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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河“软泥上的青荇”(方卫平 摄)
剑桥的桥是真多,在岸上觉得,在水上更觉得。这些桥,大、小、高、低,有木头的,也有金属的。乔点着篙,驾船穿过一座座各式的桥拱。每到了拱下,他就收了长篙,任由船身惯性驶动。小船与拱壁相错而行,拱下空旷,仿佛听见空气摩挲的轻响。有的桥拱太低,驶近时,他得握篙俯身方能通过。有人在桥上看见我们,快乐地招手。
行过一连几座桥,河面渐趋平静开阔,景致也渐深幽。河两岸,观光的小路换作茂密的树丛,人影变得稀少。偶尔看见林子里野餐的一大家子,大人躺着晒太阳,孩子们换了泳装,准备下水。水这么凉,能游泳吗?我惊诧地问乔。他还没答呢,就看见水草间游过来一位裸身的泳者,像一条大鱼似的,从我们船边倏地过去。
迎面驶来另一只撑篙船,船中央摆一张小席,搁着酒饮和糕点。船上一行人,啜着酒,唱着歌,好不快活。两船靠近时,他们高兴地大声同我们打招呼。我们也高兴地回应。刷一下,擦身而过,眼前分明还留着那一船鲜活的面庞。
我们看得新鲜,掌篙的乔已是一脸汗水。我家先生想分担下撑篙的辛苦,不料接过长篙,刚插入水,只觉又沉又滞,差点脱手而去,安全起见,只好再还给乔。岸上看见的那种“撑一支长篙”的轻捷潇洒,原来是假象。这是需要练习的,乔安慰他。
“看见前面那棵柳树了吗?若你们不介意,我就要把船泊在那儿了。”乔说话总是这么文质彬彬。那里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岸边一棵矮壮的柳树,十分显眼。他住了篙,从船尾走到船头,跨步下去,停船,把带索绳缚在柳树上,说,这就是他往常撑篙休息的地方。
船静下来,只随水波轻轻地浮动。周围没有他人。我们坐着,各自掏出水杯,喝水,海阔天空地聊。足球。漫画。美国的大选。还有前几日我送给他的中国图画书《团圆》的英文版本。乔说,我太喜欢这本图画书了,里面的文字和图画都充满张力,意味丰富。
乔是我见过对中国儿童文学最感兴趣、也最怀有善意的西方学者之一。我在剑桥大学的一年里,眼见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不多的几位华裔学生,几乎都收在他门下。我猜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心把他派给我当联络学者。疫情未起前,我去中心听课,他在课堂上笑眯眯地接待,又热心地把课时安排都发给我。交流中谈到中国儿童文学,他听得最仔细,会与我切磋商讨一些有趣的话题。新年后的新学期伊始,我们做了关于非虚构儿童文学的对谈,十分愉快。不久,他专门来信,邀我们一家去他家晚餐。邮件里,他仔细询问我和家人爱吃什么,不吃什么。有几道特色的菜点,他怕我们不习惯其中某些佐料的风味,特地来信详细说明,让我们挑选更合适的口味。遗憾的是,约定聚餐的当天傍晚,孩子突发高烧,我们未能如约赴宴。我带上礼物,打车赶到他家。他和妻子、孩子们都出来迎接。我们站在门廊处交谈片时,一起约定改日再聚,我又匆匆赶回住处照顾孩子。不久,乔再写邮件来郑重相约,但因疫情突起,全英宣布社交隔离,约会又不得不取消。直到夏天,还是因他的相邀,我们才在剑河上再次相遇。
乔曾在日本任教,没有去过中国。但他对中国文化好像有天然的亲近。除了获得丰子恺图画书奖首奖的《团圆》,我又在英国亚马逊网上订了图画书《夏天》的英文版送给他,同时传给他一些中国图画书的资料。他极感兴趣。他读《团圆》,读出了我之前不曾听到过的见解。他以为,书中毛毛的硬币失而复得的情节,既可能是毛毛生活的事实,也可能是“爸爸”悄悄安排的“虚构”。这样再读结尾处毛毛掏出硬币送给爸爸的场景,就有别样的深长意味。妙就妙在作者始终不发一言,想象和情感只凝于文字,稳重,端庄。这么听着,觉得他倒像一位中国父亲。
那天回程时,他也谈起两个孩子。儿子塞居上中学,性情稍内向,对艺术情有独钟。女儿布瑞还在小学,开朗而欢快,热爱戏剧。他对孩子有不寻常的耐心。那时我们家儿子上一年级,坐在船上,见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乔一边撑篙,一边认认真真地解答。临近码头,孩子用刚学会的英文后缀“者”字,自己发明道:今天乔叔叔是撑篙者。乔回道:太对了。
整个船程来回近三个小时,我们又回到出发的码头。大家在岸边的一棵大树下合影,道别。
转眼过了暑假,我们要准备启程回国了。乔来信问:不如再坐一次我的船,相聚留念?我们欣然赴约。还是乔撑篙,沿旧路溯流而上。这一次,工作人员在船上另摆了一支小桨。行道中,儿子兴致勃勃地擎起小桨,划水助力,提桨时带起一串水草。乔用英文吟出徐志摩的诗句:“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这是我们在剑桥困于疫情的生活中,最难忘的旅程之一。
离开剑桥后,我们和乔仍在邮件里互致问候。他告诉我们,有一阵子去撑篙,每撑到歇息的柳树那儿,就会想起我们一家。又讲,新近读了哪一本中国儿童文学的书,觉得甚好。最后常问的是:什么时候再来剑桥,还坐我撑篙的船吧。
一晃四年过去了,真是奇怪,好像某个时间一直停在某个地方。
我们也问他:什么时候你来中国呢?
乔说,塞居上大学了,结交了来自中国的好友,开立了微信账号。他也试着申了一个,成功了。今年七月,他真的要来中国讲学了。
不知你们有空见面吗?他照旧彬彬有礼地问。
一定的,我答,七月见。
2024年6月30日   
  作者:赵霞
文:赵霞图:方卫平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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