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阳诗集《如初》: “灵魂自传”和“新建设”

诗歌是一种“语言行动”,也是艰难的求索和螺旋型上升,与个体命运、生活变迁、心灵体悟等紧密相连,何向阳说“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这里的“回应”,是“回归中的回应”,也是“回应中的回归”,代表了“失语”中可能的言说、表达和陈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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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初》,何向阳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
艾略特曾说,诗是诗人的“灵魂自传”,他不赞同诗人写自传,因为诗人的作品已包含“自传性”。何向阳的诗集《如初》正是此在意义上的一份“灵魂自传”,时间跨度40年,是一部有历史感的诗集,一部个人的心灵史。当生存与体验变为一部厚厚的诗集,就诞生了“加法之诗”;同时,一位诗人全部的诗,也可视作“同一首诗”,这是“减法之诗”。诗的“加减”后面是心灵几何数的“乘除”。何向阳数十年的诗歌写作有持续、有变化,也有停顿和低谷,其中1994至2010年有十几年的“断裂期”,但很快就回归诗歌,秉承了自己、呼应了自己、衔接了自己,“归来者”无疑是一位“诗歌重启者”,她反复告诉自己“该动身了”,希望将“诗”与“思”转化为一种日常行为:“该动身了/……我要过双手/沾满泥土的/生活/我要上午写诗/下午饮茶/再约繁星照彻/一张白纸……”(《动身》)。由此可见,近年来何向阳对诗歌的身心投入和全神贯注,这几乎是一位批评家的“自我策反”。我们常说,优秀诗人身上总住着一位“自我批评家”,反之亦然。
何向阳14岁开始写诗。收入《如初》最早的一批作品是《山楂树》《薄雪花》等8首诗作,均写于1985年,写得温婉、优美、动人,具有一唱三叹的歌咏色彩,抒情而有调性,可以理解成写给具体或抽象对象的“情诗”,事实上都是青春期的“缘情之作”。90年代初,她写出了一批有影响力的评论,以青年批评家的身份知名。她同时是一位文化学者,去年读到她的《澡雪春秋》,写出了一个“高贵的春秋”,追寻中国文化的四大源头:儒、释、道、侠(墨侠),认为侠是少年(指的是个体和谐),儒是中年(指的是群体和谐),道是老年(指的是天地和谐),观点十分精辟,是对中国文化史的新观察、新阐释。孟繁华说:“在《澡雪春秋》的字里行间,最难得的是写情写义,这来源于作者对文学真谛的深刻理解”。而40年诗选《如初》,则代表了另一个向阳,更内化、更本真的向阳,更是“诗心如初”的向阳。
如何理解“如初”?通过这部诗集,至少能读出“如初”的三层含义:
第一,文化意义的“如初”。《如初》一诗很短:“大地一如丝帛/那时海平如镜//那时 你尚未出生/喜马拉雅的骨骼/渐次成型//那时还没有火 岩浆/奔腾 未来/正于抵达的途中”。诗中出现了大地、海、喜马拉雅……而你(人类)尚未诞生,骨骼渐次成型的“喜马拉雅”既是地理的、海拔的,又是文化和精神意义上的,是“原点”和“初创”。
诗的叙述从静到动,而向着时间未来的“奔腾”“抵达”,显示了向阳宏大的时空意识,诗虽短,却很有气象和力度,“喜马拉雅”本身就是气象之象征。
第二,时代意义的“诗歌初心”。“诗心如初”,意味着穿越浮华和混沌,回归“纯真年代”和理想主义,是对失却的挽留,含有哀伤和朝气。1985年的作品《甘愿等待》写道:“心还是从前的心 我甘愿等待//也许有一天你会再闯入我的生活/像第一次相遇那样转过头来/惊奇地望着我:‘你为什么不见衰老/而我已老态龙钟’/我会含着泪回答:‘因为有你/……因为我善于等待’”。拉开时间距离去看,“等待”一词是如忍耐而且意味深长。
第三,不断回归个人的“诗歌初心”。诗歌是一种“语言行动”,也是艰难的求索和螺旋型上升,与个体命运、生活变迁、心灵体悟等紧密相连,何向阳说“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这里的“回应”,是“回归中的回应”,也是“回应中的回归”,代表了“失语”中可能的言说、表达和陈词。小说家李洱说得好,何向阳的诗歌创作是“重新出发,找到另一个自己,同时建立了自己新的美学”。简言之,《如初》是自我磨砺、自我蝶变的产物。
《如初》的艺术特色,有两点是十分鲜明的:
一、善用短句,一种“箴言体”和“拆词法”写作,给人干净、洗炼、节约、果断的阅读感受。标题通常也很短,与目前流行的故作语不惊人死不可休的“金句”相反,通常只是一个朴素的词(名词)。《重逢》一诗写到“诵经的灵魂的美”,她大约是渴望用“经书的语言”来写诗的。短句的表达给人停顿、中断、留驻的感觉,让人凝视每一个汉字,逗留的时间尽可能长一点、多一点,这就是何向阳饶有意趣的“拆词法”,譬如《良辰》中的最后一句“此刻千金不换良辰美景”,她将它拆成六句:“此刻/千金/不换/良辰/美/景。”特别是“美”和“景”,一字一句,词和义,被挽留、被铭刻了,甚至产生了将方块字“金石化”的某种效果。
二、关于诗中的“我”,趋于广义、泛灵、多元。诗既要个性化,同时要忘我、无我,自我距离化,化主为客(“化客为主”也是一种功力),“有我”和“有我”之视角不是坏事,关键是呈现一个什么样的“我”、什么样心灵的“我”的问题。何向阳的诗是“有我”的,呈现的是一个不断重塑的“我”,丰富的、多样化的“我”,变撕裂为整体的“我”。如此,置“我”于“主观诗”和“客观诗”的边界地带,并形成自己的风格特征。《照耀》一诗写道:“我们在这个尘世/穿越风雨/因婴儿的赤诚/暴雨再次/再次为我侧身。”我/我们是风雨(暴雨)侧身的一个“中心”,与此同时,这个小小的“中心”以汉语之美、修辞之道召来希望、救赎和光。
归来并重启自己,这是李洱所说的“新美学”,其实是一种内心的“新建设”。何向阳的诗是谦卑、温暖而动人的。在《低语》中,她倾心书写“小的事物”“幽暗”“软弱”“消逝的一切”……甚至渴求忽略、遗忘,以便赢得自由和想象。她的一些“箴言录”“格言体”诗作,简明、利落、通透,常常具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爱黎明/也爱夜深/爱人/爱万物/爱等了一冬开放的花/也爱终老百年枝叶落尽的枯树”。(《箴言》)
(作者系诗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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