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鸡”开上铁路桥，珠江大桥西桥慢行道早晚高峰拥堵。 南都记者 张志韬 摄
2021年11月，广州为电动自行车上路行驶松绑，电动自行车成为继公交、地铁、私家车出行之外的重要选择。截至2024年7月，广州电动自行车保有量超600万辆，已上牌的超500万辆，以每天上牌约4000辆、每月上牌约10万辆的速度增长。
与之对应的是，创伤骨科、急诊科的疾病谱开始悄然变化。
广州主要医疗机构数据显示：电动自行车带来的交通意外伤，普遍占各大医院创伤骨科患者数的60%—80%；电动自行车交通意外伤中，最易受伤的部位为脆弱的足踝关节、距腓前韧带。急诊接诊的严重车祸伤中，约65%为电动自行车相关车祸引发，75%的交通意外死亡事件亦来源于此；死者普遍没有规范佩戴头盔。
“说电动自行车相关的意外伤害，正在重新支撑起创伤骨科这个临床亚专科，一点都不为过。”多位骨科、运动骨科专家向南都记者表示。
个 案
骑电动自行车上班时遇剐蹭 30岁小伙摔“塌”半边脑袋
刚刚过而立之年的吴一豪，是广州越来越多电动自行车交通意外伤中特别有代表性的一个。“刚刚送到医院时，神志不清，单侧瞳孔快速散大，已然形成了致命性脑疝。”回忆起吴先生的救援过程，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神经外科夏海军印象深刻。
“他是早上8时通过绿色通道快速送入病房、手术室抢救的特重型颅脑损伤病人。当天清晨骑电动自行车上班途经科韵路时，被汽车撞击，倒卧在马路边，不省人事。”吴一豪没有其他车祸伤常见的肢体骨折，但发生了最为致命的颅内出血、颅内多发骨折。“送来时已经呼吸、循环极差，瞳孔散大代表着脑疝形成，脑供血已经断断续续。紧急气管插管后，我们很快就为其实施开颅清创手术。”
打开之后的状况更加触目惊心，前额骨折后形成的众多碎骨中，其中一块就插进在矢状窦（负责收集大脑静脉血的三角形通道，里面全是静脉血）。“血流不止的景象，一度让我们这些台上的医生都感觉到悲观了。”
夏海军医生告诉南都记者，根据他的临床经验判断，这小伙子很难救下来，即便救下来了，至多是个连微小意识都欠缺的植物人。
在当时没有病人家属签字同意、没人协同办理入院手续支付高昂医疗费的突发状况下，医院负责人和行政总值班拍板决定积极救治。“毕竟是一条年轻的生命。”惊心动魄的抢救行动旋即开始。打开颅骨骨瓣时，本没有太高压力的静脉血依旧汹涌流出。
“术中出血量超过10000毫升，按照他的体型、体重估算，全身血液置换了近两遍。”在夏季临床用血普遍紧张的大背景下，医院腾挪出12个单位的红细胞和800毫升的血浆，将这些血液制品做到了最大化利用。
三个半小时的手术，清创、缝合极其麻利地完成了，但为了控制严重的颅内出血，手术团队耗费了一大半时间。
好在，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曾经一度被判“死刑”的吴一豪最终挺了过来，只是手术取出的一大块颅骨短期无法安装回去，外观上看起来，半边脑袋“塌陷”。2024年8月9日，神经外科团队为他补上一块全新材质的“颅骨”，补齐“塌陷”处。
被电动自行车撞飞10米 老太太仍躺在ICU
吴一豪虽然行动有些迟缓，但起码还能正常地工作生活。至今仍躺在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ICU里的老太太连敏就没那么幸运了。老人家在小区附近遛弯时，被一辆风驰电掣的电动自行车撞飞。
“我亲眼目睹，老人家起码在10米开外的路基边。”作为该院创伤骨科负责人，王晶很是疑惑，这电动自行车当时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才会将一名老者撞飞这么远，“老人直接在ICU里住了三个多星期，至今双目圆睁，呼叫无应答。”
诊断很明确，车祸引发的严重颅脑损伤合并锁骨、肋骨、股骨颈多发骨折，昏迷、小意识状态已经超过一个月。只是这个“车”，并非小轿车、大货车，而是一辆时速理应被控制在25公里之内的电动自行车（广州市对外卖电动自行车的最新限速规定）。
“我在上下班路上经常能碰到这个平素身体健朗的老太太，可这场车祸，让又一个家庭陷入混乱。”王晶主任参与了老人的病情会诊和一些后续骨伤救治，“几乎每一次，老人都是睁大着双眼，但丝毫无法表达。”
王晶管理的伤者中，刚过而立之年的何志强堪称电动自行车领域的“鬼火中年”。他的伤情源自于他将电动自行车撞向了路旁的消防栓。金属材质的电动自行车问题不大，但肉身材质的他左侧胫骨粉碎性骨折。“如此严重的骨损伤，车速肯定不低。事后了解到，他的电动自行车速度上限进行了人为‘调整’，远高于规定的25公里时速。结果不仅自己胫骨粉碎了，还殃及了一名路人。”
走 访
创伤骨科共70余张病床 电动自行车伤者15人
“因骑电动自行车……”
“在骑行电动自行车过程中……”
刚刚援疆回来的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创伤骨科副主任医师李涛的移动病案管理终端上，时不时跳出病区伤者的最新病历、诊断和处置措施。
他所在的医院，是广东省骨科医院，以治疗复杂骨科疾病见长。医院创伤骨科分四个治疗单元、70来张病床。南都记者采访当天，因为电动自行车受伤导致股骨、胫骨、踝部骨折、撕裂伤的就有15人。
“创伤骨科伤者中，广州市外的交通伤患者，绝大多数是摩托车相关交通意外导致的；而广州市内的，80%-90%是骑电动车造成的。”李涛所在的救治组，15个病患中有5个源自电动自行车相关意外。“还有2个严重多发伤患者在ICU躺着。”
就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又转来一个骑电动自行车摔倒在马路路基上的伤者，胫骨平台骨折。“电动自行车引发的骨损伤，在我们科室已经是最平常的病种，占了30%左右。”李涛告诉南都记者，“数量已经很庞大了。”
从事骨科23年的他，见证了近年来羊城创伤骨科领域疾病谱的变迁。在产业升级之前，创骨收治的主要是工伤患者，跌坠伤、物理压榨、撕脱伤；城市产业升级了，大量的生产加工型企业外迁后，交通意外伤开始攀升。
电动自行车激增后给临床带来的效应，王晶也有深刻的体会。“从骨科的伤者构成来看，像极了广州禁摩之前的状况。”
海珠区人口稠密，中小规模成衣加工成行成市，载货、载人的电动自行车穿梭在行人、汽车之间，也为道路安全带来了压力。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创伤骨科与足踝外科主任宋卫东教授表示，位于海珠区的南院区创伤骨科，因为电动自行车事故而收治的患者占全部患者的60%以上。这些患者以中青年群体为主，事故原因包括电动自行车之间相撞、电动自行车撞行人、电动自行车与汽车相撞等。
医生：广州每天起码几百人因电动自行车受伤
电动自行车引发的意外伤害，不仅给创伤骨科、神经外科带来大量伤者，急诊科，也有不同程度的伤者。
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医生陈思达告诉南都记者，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急诊出车量规模中等，每天碰到的电动自行车相关交通意外占到30%以上，日均3-5起。而在全广州，一共有100多个120网点医院，“加上一些轻微剐蹭、自行前来医院急诊处置的，多则一天超过10人，如果统计全市数量，一天起码有几百人因电动自行车受伤。”
今年1月至6月，该院外科急诊接诊交通事故损伤406例，约占常规外科急诊的5%，其中，涉及电动自行车的有325例，占交通事故损伤的80%。“也就是说，涉及电动自行车的事故，我们平均每天接诊1.8人次。”池达智说，今年1月至6月，该院接诊需抢救的严重车祸伤有82例，其中53例与电动车相关，约占65%。
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也曾进行统计，该院叶国超医生介绍，梳理过去一年数据显示，在创伤中心接诊的病人中，电动自行车有关伤者占80%左右，其中，酒后骑电动自行车的占15%左右。在电动自行车事故中，严重创伤占5%至10%，“若受伤部位累及颅脑、胸腹腔，可能致命，不能轻视”。
隐 患
没戴头盔，脑部着地，连抢救机会都没有
单一中心半年收治325例伤者，4人死亡。虽然以小剐蹭、小车祸为主，但随着电动自行车交通意外的发生数量不断增加，再低概率的悲剧性结局都会具象成为一个个死亡案例。
珠江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池达智介绍，今年1月至6月，该院接诊需抢救的严重车祸伤中，有4个死亡病例，“其中3例都是电动车跟汽车相撞造成的，颅脑损伤，死亡的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没有戴头盔！”
“死亡和重伤病例中，很多与不戴头盔有关！”池达智回忆起去年遇到的一起很惨烈的电动自行车事故：两个中年人同学聚会，男性驾驶员喝了点酒，用电动自行车载着同学去赶下一场，在路口闯红灯，结果与一辆小货车相撞，两人都受重伤，当场昏迷，但结局大不同——驾驶员由于戴了头盔，颅脑损伤不重，没有引起严重的脑出血，只是有一些其他位置的骨折，而后座的女乘客没有戴头盔，脑袋着地，结果形成了脑死亡。
一名骑电动自行车的小伙子逆行，遇到路边车辆开门，撞个正着，“他后座还有人，两人都被抛起来了，都没戴头盔，脑部着地，现场就死亡了，连抢救机会都没有。”池达智说。
池达智还观察到，在一部分十字路口，交警加强了电单车安全管理，不戴头盔的骑手会被警告或者处罚，“这个值得推广，高峰时段应格外加强管理”。
8月6日夜一个班次的出车行程，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医生陈思达，遇到了一起严重的电动自行车交通意外。事发地点在天汇公馆对出下坡路段，电动自行车下坡右拐时，被直行的汽车直接撞飞。
电动自行车手佩戴头盔不规范，医生抵达现场时已经有了非常严重的烦躁、谵妄症状，“典型的颅内出血合并严重的颅脑外伤，送至医院后神经外科快速接手，很快又转送到了重症监护室监护。”
治 理
严管外卖小哥电动自行车违规
在众多的电动自行车手中，外卖、快递、同城快送这一类从事服务业的小哥是其中的特殊群体。因为服务时限的存在，这一群体的超速、违章发生率同样也带来了超高意外伤害出现率。
池达智对外卖小哥的道路安全问题非常担心，“他们时常有逆行、闯红灯的情况，又时常一边开车一边看手机，所以事故率高，如果只是轻伤就罢了，但如果闯红灯被行驶的汽车撞到，往往是很致命的伤。”
7月上旬，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为配合《广州市网约配送行业公约》，出台规定，电动自行车一周内三次以上违规外卖骑手全行业停单，将外卖小哥“管起来”了。其他依靠电动自行车通勤的普通市民呢？
“骑电动自行车时一定要戴头盔、要遵守交通规则、要低速，还要记得买保险，开车时一定要谨防‘开门杀’，汽车乘客开门前把前、后、左、右都要观察清楚。”池达智提醒。
在创伤骨科、急诊、神经外科等众多临床专家看来，电动自行车交通意外伤的高发，预防关键在于规范行车，不要醉驾、戴好头盔，同时加强骨骼、肌肉训练。
（因涉及隐私，文中提及的患者系化名）
知多D
足踝部 车手们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从统计学上看，脆弱的足踝关节、距腓前韧带已然成为电动自行车手们最易受伤的“阿喀琉斯之踵”。“阿喀琉斯之踵”原指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因是其身体唯一没有浸泡到冥河水的地方，成为他唯一的弱点。阿喀琉斯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被毒箭射中脚踝而丧命。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创伤骨科与足踝外科主任宋卫东教授告诉南都记者，从受伤机制看，可以简单划分成直接创伤和间接创伤。其中，直接创伤是高能量损伤，可能造成身体两个及两个以上部位的骨折，即多发性骨折。另外一种间接创伤，患者受到的暴力程度较低，常见情况是，驾驶者由于刹车不稳、操控不当等原因，导致电动自行车侧翻，压到踝关节。或是倒地后用手部支撑身体，导致手部骨折。
肋骨、胸骨等多种骨折均有发生
惨烈“车祸”同样存在。不久前，宋卫东教授救治了一名在驾驶电动自行车途中高速撞向花坛的患者。患者生命危在旦夕，需要先紧急处理胸腔出血、肺部通气问题，再来做手术解决肋骨、胸骨、锁骨等多处骨折。
从事急诊工作七年来，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医生陈思达见证电动自行车数量的飞速激增，也见证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电动自行车相关交通意外：有喝酒、夜蒲后骑着电动自行车摔在马路中间的，救护车赶到时，车手依旧昏睡；有的车速过快，径直撞向路中隔离墩、隔离带碰得头破血流、股骨干骨折。
他还见过电动自行车与汽车发生剐蹭，摔伤、擦伤一片狼藉的现场；也见过电动自行车遭遇“开门杀”，汽车车门变形，下车的乘客和电动自行车不同程度受伤。
策划：李阳 尹来 游曼妮
统筹：南都记者 王道斌
采写：南都记者 王诗琪 李文 王道斌 通讯员 张灿城 游华玲 刘文琴 黄睿 伍晓丹 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