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 一个中欧知识分子的视野

米沃什用诗展现了毫不妥协的洞察力,揭示出人类在这个充满剧烈冲突的世界里遭受的各种威胁。——诺贝尔文学奖评语
图片
切斯瓦夫·米沃什从卡尔16世·古斯塔夫国王手中接过诺贝尔文学奖。(1980年12月10日)
波兰诗人切·米沃什在198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默默无闻,当时他只是伯克利大学的一个不知名的斯拉夫研究教授。名气来得如此突兀,以及他付出了多大的个人代价,在这本由波兰传记作家安杰伊·弗劳瑙塞克写的传记中都有详细描述(《米沃什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说到传记,让我想到了米沃什的自供状。他认为,一部“传记就像贝壳;贝壳并不怎么能说明曾经生活在其中的软体动物。即使是根据我的文学作品写成的传记,我依然觉得好像我把一个空壳扔在了身后。因此,传记的价值只在于它能使人多多少少地重构传主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见《米沃什词典》)而这部传记,恰恰是融合了个人史、他人史和时代史于一体的复合型自传。个人、他人与时代形成了奇妙的三重话语,深刻而巧妙地揭示出作者个人、欧洲与人类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处境。他的大部分作品,无论早期、中期和晚期,不管诗歌、散文还是其他文体,始终是对记忆的一种强烈的个人反思。拯救或救赎,哪怕是失去,米沃什的表达总是在寻找一种准确而诚实的方式,借以揭示事物的本来面目。时间与拯救,始终贯穿米沃什诗歌的主题,虽然带着困惑、疑虑和悲伤,却使他的诗具有浓重的沧桑感。
图片
《米沃什传》安杰伊·弗劳瑙塞克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乌兰 李江颐 李佳 译
一  诗歌是时代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1911年,切·米沃什出生于立陶宛的一个贵族家庭,刚好在托尔斯泰去世的前一年。童年的他生长于立陶宛乡村的一个小庄园,那里有树林、溪流、村舍,不远处,有轨电车和面目近似的公寓随处可见。接下来是战争和神圣的欧洲价值观的崩溃。先是从德国人那里逃跑,然后是即将到来的布尔什维克之后的童年,在两次大战之间假冒的波兰田园中长大,到处充满了自杀的神经症和艺术灾难。更大的灾难是强权的野心和绥靖主义的政策,1939年8月的最终协议,“把所有欧洲的毒素都带到了表面。”纳粹占领的华沙——整个欧洲最痛苦的地方,他在那个城市度过战争年代的恐怖,孤寂地住在郊区,并开始写作。深思过后,他渐渐明白,暴行总是潜伏在我们日常的喧嚣扰攘,我们的习惯、社会组织、语言和微笑的表面下,战争只不过让这些因素浮出水面。而此时恰恰是诗人担当责任的时候。他写诗,是因为“诗的见证,比新闻更可靠”。比如下面这几句:
他头发倒竖,
耳朵听见搜捕的尖叫,
他逃过冰冻的原野,
而他朋友和敌人的
灵魂留在了
结霜的铁丝网后面。
(《Facing the River》西川译)
还有一首诗也很典型:
有非常多的人死亡,因而柔和
为了发辫、风中彩色的裙子
纸叠的小船不如我们自身耐用……
(《诗集之三》第77页)
在米沃什看来,诗歌是时代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我经历了20世纪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现实。我无法逃避到某些法国象征主义者所追求的纯诗的境界中去……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及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米沃什诗集·自序》)
图片
米沃什(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
距离是治疗这个意志世界或苦痛世界的良药
离开波兰的很多年里,他既不过度浸淫于波兰文化的回望,也与先后生活过的法国和美国知识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距离是治疗这个意志世界或苦痛世界的良药。在他眼里,波兰文化不是指那种只分成优雅精致和粗鲁乡土的跛脚文化。他甚至觉得波兰民间音乐是可怜的,克拉科夫舞和奥别列克舞(oberek)只能让人感到好笑,而巴黎上流社会追捧的肖邦也使他感到厌烦。这与他的音乐品位倾向于古典不无关系。对于西方,他宁愿在不讨好欧洲欢心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特色,尽可能以自己的方式取得成功。
也许昆德拉的一个表述,道出了这一地区作家独特的处境与视角。对于匈牙利人、捷克人和波兰人来说,欧洲只是一个排他性的精神概念。中欧各国,这些沦为弱小国家组成的区域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在地理位置上处于欧洲的中心,在文化上属于西欧,在政治上却属于东欧。(见《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面对这种撕裂与尴尬,波兰人、捷克人和匈牙利人的历史从来都是动荡而破碎的,他们的民族传统时断时续,被夹在德国和俄国中间,却始终为自己民族的存亡和语言的延续而不断斗争,而且还被隐藏在他们最难懂的小众语言所构成的帷幕的后面。
图片
1998年,米沃什与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合影。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从20世纪初开始,在政治上一直处于弱势的中欧诸国,却在文化上成为一个伟大的中心。这些弱小的国家和民族以自己的创造力建构了整个中欧文化。而米兰·昆德拉和切·米沃什,就是中欧文化的杰出代表。然而,捷克知识分子的幽默反讽,是波兰知识分子特别是米沃什所不取的。在《作家的自白》一文中他表示,世界的存在是一场悲剧,而悲剧是庄重的,神圣的。然而今天我们时刻忙于应付的却是畸形的幽默,荒唐的罪恶,可怕的德行。虽然他知道荒诞的表达来源于抗议,但他个人并不喜欢这种风格。“黑色的、面临灾难的幽默,无异于承认完全无能,嘲弄早就是被凌辱者、被压迫者和奴隶们的唯一报复手段……我们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之所以波兰诗人笔下具有悲剧感,就在于他们真正的家园是历史,对于任何一个欧洲国家或者中东欧国家,波兰在失败和幻灭的残酷性上却是不遑多让的。“我毫不怀疑,我的心灵汲取了欧洲文明中那种绝望的所有成分。”也正因如此,作为20世纪一个中东欧的知识分子,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经历过不同国土、不同阵营,裂土分疆、分分合合的痛苦,才能感受到这种穿透历史和现实的绝望。而这种历史的沧桑与悲剧感和波兰的文学传统是一脉相承的。在一东一西两个帝国的夹击下,每个时代的波兰诗人都有着巨大的恐惧,对灾难的恐惧。他们渴望挣脱,逃向一个远祸避害的地方。波兰诗歌大都表达了一种关于恐怖的超现实主义的预言,就像希腊神话中卡珊德拉的声音。诗歌触碰到的是一种宇宙的灾难,而不是一个明确的政治灾难。这种情绪也弥漫在波兰作曲家的作品中。古雷斯基的第三交响曲,副标题就是“悲愁”。去了美国之后,虽然乡愁和悲剧的幻灭感不再成为他诗歌的主题,但在后来哈佛诺顿讲演中,他再次表达自己中欧诗人的立场:“如果欧洲大陆还有希望的话,那么希望就藏在位于德国和俄国之间,那些被有意压制住的各种可能性的国家里。”(《诗的见证》第8页)
图片
切斯瓦夫·米沃什与妻子卡罗尔。(1996年)
后期,广博的同理心成为他不同体裁创作的基石
1958年,他初到巴黎。离开家乡的他,有一种失去根的感觉。面对陌生的周围环境,“一个侨民、难民或移民——不管如何称呼他,假如他是一名艺术家,要他所置身的社会完全理解他,这是非常矛盾的。”作为一名诗人和作家,他想表达现代人生存的处境,但他又不得不生活于某种流放状态之中。从此,他的身份发生了转变,转向了另一个维度,一个哀悼者变成了流亡者。一个中欧弱小民族观看世界的眼光,逐渐变成了东西欧全方位的视角,历史与现实的透视也渐渐深远。西方强调个人,而中欧传统中的个体非常弱小。当不再处理曾经的悲剧后,米沃什试图找到一种写作的平衡。米沃什并不想写纯粹个人化的感知,他清醒地看到个人的弱点在诗歌里的尴尬,在他看来,过度的个人主义是很危险的。
他的中后期诗歌被评论界称为复调,也即呈现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是一种乐器、一个中介。在美国大学的课堂上,这种复调风格开始呈现。“我关注的是现在,不是过去……通过现在我才能理解今日的世界和人类的种种——人类的习惯和信仰亦已发生了巨大改变。这个星球,各类变化正纷至沓来。遥远且美丽的国度发生一些小事,本就与世界意义上的政治活动存在着紧密的关联”。这种复调声音包含了通过时间和距离而对往昔的提纯,也阻止诗人过于琐碎地书写个人的自我生活。布罗茨基说,米沃什多重主题的核心是:“一个人无法抓住他的经验,他和他的经验之间越是被时间所隔绝,他越是不能理解他的经验,认识到这一点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他才要努力抓住瞬间的经验,通过他的文字向我们展示个体的生存处境。而在这一点上,米沃什超越了作为一个回忆者、谴责者的文学立场。
随着深入阅读米沃什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诗、随笔和政论文,越来越融为一种超越体裁的体裁。而广博的同理心则成为他不同体裁创作的基石。米沃什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在20世纪人类的星空中,聚在一起的人就像一团星云。尽管人们生于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地理环境,但由于同处一个时代,人与人之间便有了血缘之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血缘之亲比任何部落联盟都要强大。
图片
1967年,米沃什与儿子安东尼和弟媳格 热 娜·斯 特鲁米乌-米沃什——一位专栏作家、儿童书籍作者及俄语翻译家。
第一次与同胞扎加耶夫斯基相遇也是在1958年。当时米沃什住在郊区,他们在午夜前告别,这样米沃什才能赶上最后一班火车。那时的巴黎知识界氛围偏左倾,而米沃什所处的情况很尴尬:在德国占领下的波兰,他被视为左派,但背弃了伪理想主义后,巴黎的知识分子都对他退避三舍。然而也有例外。在本传记中,米沃什提到真诚对待他的三位法国文学家的名字:伽利玛出版社的批评家、编辑多米尼克·奥利,诗人苏佩维尔,以及文学家阿尔贝·加缪。这里不得不多说几句加缪。在整个五十年代,米沃什与加缪的关系纽带似乎更为牢固。在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名士风流》出版后,米沃什看到其中对加缪的讽刺,便给加缪寄去了一封表达声援和赞赏的信。自此,二人之间的友谊不断,加缪也支持伽利玛出版的米沃什的书,特别喜欢后者的《伊萨谷》。一个堂正的知识分子对一个来自异乡的年轻诗人做出的真诚理解,这在当时对米沃什来说有着多么珍贵的价值。米沃什说,加缪是为数不多向他伸出援手的西方知识分子。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局面下,这样的友谊提供了暖意,也给了米沃什最低限度的安全保障。(见《米沃什传》)
在传记当中,我们不时看到他生活的拮据,有些时候甚至入不敷出。直到1960年之后,学术界把他带到了加利福尼亚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情形才慢慢得到改观。他在那里一直待到他教学生涯的结束。他惬意地发现,一张金属办公桌,几把绿色皮革椅子和一块小黑板,在这被他戏称的岛上,他找到了自己做一名教师的天分。随后是接踵而至的荣誉和奖励。诗人在此愉快地度过了二十年教学时光。
回望旧世界的美德
在美国,多年的观察与审慎的思考,让米沃什有着自己独特而清醒的观点和立场。面对“垮掉的一代”和后来的嬉皮士,米沃什将视线回望到旧世界的美德上。他关注美国开拓者们的勇敢、勤劳和坚毅。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看到了这个不相信一切的社会的未来,提出“在缺乏更好事物的时候站在人这边”。对于美国的价值他概括为三点:要普通人的平凡,不要知识分子的傲慢;要宗教传统,不要追求个人或集体的狂欢;要科学和技术,不要想象人性的无辜清白。(见《旧金山海外景象》)这个虔诚的人,站在普通人一边,只承认生命在此时和此地的价值和意义,而不是某个未知的未来。大胆又现代式的思考,不怕遭人质疑过于老派,这就是米沃什力量的秘密。
图片
米沃什与学者、翻译家、耶鲁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托马斯·温茨洛瓦。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欧洲人,“历史时间的粒度”对他来说总是比广阔的美国天空更重要,他在最后的岁月里选择回到家乡克拉科夫。“我会永远记得,在精心修复过的克拉科夫犹太教堂,一只圆顶小帽戴在他庄严的头上——仿佛年老的大卫在面向他的国家讲话,虚弱但仍然那么有力、庄重,但也明显带有一点礼节性的、心满意足的微笑,经久不息的掌声持着。”(见扎加耶夫斯基的回忆)
当然,心心念念的还有母亲。在加利福尼亚米沃什的住所,书桌旁的架子上一直摆放着两张母亲的照片:第一张是个漂亮的女孩,斜戴了一顶帽子,颇有风情的样子。另一张,年轻的母亲把几岁的儿子抱在膝头上,两个人都紧盯着镜头。在诗人的生命中,父母的角色是不一样的,毫无疑问,母亲维罗尼卡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她的去世,一方面让米沃什产生出一种终于成年的感觉,同时,与过去联系的纽带也断掉了。他离开了波兰,身后留下了另一种死亡。漂泊在外的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米沃什都确信母亲一直在保佑着他们。(见《米沃什传》)
在米沃什的诗《晚熟》中,有这样几句平淡却又意味深长,甚至有些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
迟至近九十岁那年,
一扇门才在体内打开,我进入
清晨的明澈。
往昔的生活,伴随着忧伤,
渐次离去,犹如船只。
(谨以此文纪念切·米沃什逝世20周年)
(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