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与松针,天上与人间——宫泽贤治的诗与我的怀念 | 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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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到洞庭(国画)黄永玉
 选自“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
热爱的人与事即使身不能至,远远地看着,也是幸福的呀。
今年的六月,我就是这样默默地刷着上影节的资讯,然后刷到,役所大叔的身影。他为上映的《完美的日子》而来,在台上却读了一首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这实在是完美中的完美,因为,我恰好刚看完他在同一年,在成岛出导演的《银河铁道之父》里,扮演的宫泽贤治老爹。那个整天穿梭于城市街巷,清洁着厕所也拍着公园树叶的蓝领工,转到这部片子中,突然蹦出“冷酷的东京人”这样的愤愤之词,皆因为,儿子的诗作成书,码成堆在书店前售卖,老板却说:没人买呀。《银河铁道之父》讲的是父子情,但从知名度讲,好奇心引子还在宫泽贤治。但是看着菅田将晖演的诗人呐——不得不说,前半场有些显“傻”呢,傻又任性,反倒是役所广司所演的父亲,合其人设的完美。一个典当铺老板,因儿子的出生,变成对父职角色无比执念的大男人,最终,在儿子临终病榻前,一口气背完这首著名的《不畏风雨》,谁看到这里不动容?有时泪水,真不知是为诗人而流,还是为役所大叔演的老父。
日本电影《银河铁道之父》(2023)海报
《不畏风雨》是我学日文起攻克的第一首诗,一点点生磕日文诗句,也让我对诗人的用词与语言节奏,有了感性认知。但在这部电影里,入我心的,则是他悼念妹妹的三首诗,分别为:《永诀之朝》《无声恸哭》《松针》。诗句并未完全展露,但是妹妹临终的场景,看过诗后,的确是诗的视觉化:庭院、白雪、挂着水珠的松针,躺在病榻上的妹妹,那句微弱的请求:“请为我取些雨雪来吧”,便是《永诀之朝》里的,缀在诗小节后反复出现的节奏音。诗人因这句请托而变得急迫,于是“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冲到庭院”,这一点电影里表现得有些微弱,但有个动作很清晰,是松枝上取完雪后,又折了一枝放在碗里,妹妹将松针贴在脸上,这又是《松针》里的意象。一对情深意笃的亲兄妹,在共同感知到的离别氛围中,从请求到回应,再到精神的理解与鼓励,一点点升华成为众生而祈愿,这层层的深意,我真是在学完诗之后,才真正领悟。
前两首在B站可见,以第一首流传版本最多,但要命的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日文朗读版,中间竟然落下了好几小段。《松针》只能找来纸本阅读,好在几年前我旅行日本,早早入手过一册岩波文库版的《宫泽贤治诗集》,这首恰在里面。三首诗可谓一咏三叹,每一首又浑然天成。《银河铁道之父》与第一首最贴合,所以我的学习入手处,主要集中在《永诀之朝》。
从电影里看,宫泽兄妹感情甚笃。妹妹不仅支持他人生节点的每个选择,还是家族中最早肯定他写作才华的一位。妹妹先于他染上肺结核——那个时代的死亡病症——妹妹的临终,因此成就了宫泽贤治一生最好的哀歌。也可能是最让我动容的悲悼诗。仅读《永诀之朝》,我就能感到那种类似颜真卿飞笔写下《祭侄文稿》时的直抒胸臆。只不过,宫泽贤治还有诗人的绵密。得肺病的病人想喝雨雪,一般人只会认为是为缓解身体的灼热,但宫泽贤治体味出的,是妹妹为了我以后的人生能振作起来,而做此请求。感恩于此,所以冲出庭院的那个比喻,有一种速度感。而妹妹的这句话,在B站那个视频朗诵里,每次出现时,都换作一个女声,且是用花卷方言念出。不究语法,自有一种原音重现的实感。诗人在这时,要的就是这个。
因为冲到庭院,天空、铅云、雨夹雪,以及岩石、松枝、脚下因积雪而踩上去岌岌可危的地面,这些外在的气象和物事都感知于心,又因为都笼罩在“今天,你将要远去”的预感里,特别有某种死亡前的临别气息。从心底反复呼唤妹妹:我的坚强的妹妹呦,我的温柔的妹妹啊,不仅是在表达哀伤,还传达着一层层的心灵交感,串起来想大概是这样的:妹妹啊,正因为你让我去取雪,才让我看到了此时的庭院。而我所取的雪,是从天空落下的,而那样的天空,又存于被人们称之为银河、太阳、气圈之类的世界里,所以,即使阴云笼罩,雪依旧可以如此洁白无垢。喝了这样的天上雨雪,你终也要回到天上吧?但诗意依旧没有到这里停歇。
有一些递进,还得再落实到诗句的辨析。妹妹的另一段独白,网上的翻译有简有丰。简的只表达出:如果有再生,不再受苦。丰的则向四处散逸,让人思考:到底是希望谁不再受苦。我倾向于是妹妹不希望哥哥为自己受苦,毕竟这是妹妹在和哥哥交流嘛。但我一向请教的老师倾向于另一种翻译,她认为:妹妹是希望来生的自己,不光为自己受苦活着,或也能做些有益于别人的事。这也许是妹妹病痛中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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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电影《宫泽贤治故事:我心的银河铁道》(1996)剧照
当然,诗是宫泽写就,也可以认为,这觉悟,是由诗人赋予妹妹。但若把它和前面取雪的请托联起来想,诗人不是一直在领悟着妹妹此时的善意与想法吗?如此,诗尾,所谓“希望这雨雪变成天上之食,成为你与众生的资粮”。就升华得自然而然,而为实现它,愿意舍弃自己所有的幸福,等于再一次跃进升华。
说来这最后的祈愿,在宫泽这首诗里并不难懂,但我还是请教过老师,仅仅因为“幸福”(幸い)这个词,在诗人那里,用了一个旧词,我兀自拆解词汇查证半天,差点闹了笑话。
从学习角度,宫泽贤治这首诗,比起《不畏风雨》,理解难度可大多了。描述雨雪并存,冷不丁还有个“二相系”这样的神词,简直就像横空从宇宙空间抓过来用的。没有《不畏风雨》朗朗上口,处处还是,天上地下,银河宇宙,诸种现实与记忆的交织回旋。对于喜欢的诗,我喜欢在弄通字义语法问题后,再用默诵默写检验。这时候的奇怪事是,不是落了这段就是落了那段。由此也理解了做视频人的失误——就这首诗来讲,好像那些段落掉了,并不影响理解,只要那个庭院取雪的中心意象在,但是有了这层层晕染,死亡的在场感才变得如此真切,同时感到,力量之绳在把你向上牵引。有段时间,我是把它当作早上的记忆体操来完成的,结果每写到最后几句,都有一种登顶感,登顶后再跃起,向更高处去。
但我至今不认为,我能翻好每一句。有类诗就是这样,在你还没完成彻底的转译时,它已经在你的心底住下,意象盘旋不去。而我如此全身心拥抱它,其实是,在这首诗里怀念我的姐姐。她在2015年故去,比我父亲晚三个月。我为父亲写过文章,在走后三年,但到今天,我都没写出她。发现,写她比写父亲难。
她身上的孤勇与奉献精神,我到现在都无法找到确切的来处,不像读老爸,有留下的文字可供参想。好像身为家中老大,就该是这样的付出。但也正是这种禀性,在经历父亲临终前那些耗神的事后,透支了她所有病情回转的可能。父亲葬礼后她又是在医院几进几出,中间转回家,是医生告知,身体太弱不适合再化疗,需要回家再养。到家第二天就又骨折,腿缠上了药膏后,只能困在床上。所以父亲的百日,我回家看起来是冲这个仪式,其实也为再看一下她。她时时气憋,胸腔里的积液,过一段就得通过管子往出抽。外甥操作那些软管,已熟练得像护士。
但再怎么不好的人,如果人还清醒,就还是活生生的存在。有自己的意志,以及情绪表达。以至于,你会下意识顺着。在病这件事上,她不喜欢人探望,这也使得亲戚到家里,跟她打声招呼后,都自觉地呆在客厅里。虽然对我是敞开的,但此时也无力交流太多。但我们又是无需多说。此前我已惊讶,她书读得并不多,但书上的道理说给她时,她都能瞬间秒懂。我受益的则是她在医院的观察,那才是一幅真切的人生画卷。在一个人的病中共同成长,这种心有灵犀式的相应,并不是所有姐妹都能达成。而从性格上,我们又属于天然互补。事已如此,我也不想表现得软弱。但一旦想着做些饭菜给她调换胃口,就很挫败地感到,下厨是我的短板。我做好的她都尝几口,放下,没有批评的意思,只说:咸淡正好,只是姐姐没福。
我在家共住了四夜,第一晚坐飞机太累,在妈妈床上一倒下就睡到天亮。后来的几晚,便能听到睡在隔壁的她一些响动。除了和妈妈披衣坐起,到她床边和她说话,什么也做不了。彼此都心下黯然。但我离开的那天早上,她的状态又出奇地好。或许是之前抽了回积液,她静静地坐在床上,眼睛放亮,呼吸稳定。我帮她倒便盆时,还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以前我的眼镜随摘随放,然后便是着急忙慌一通找。她看到了,便调侃说,这一回,给我十块。这次我便也说,这一回,十块。她认真地回:不,这回不止五十。
几乎是说笑着分别,谁承想成永别。那一年的北京,大雪早降,十一月的小区花园,纯白的雪就落在松针之上,这个景象读宫泽贤治的诗时一下子被唤起。而此时,我又投入到一个年度评书活动的准备中,要读一本厚厚的历史书。纸页上满是历史的伤痛,我时刻想着的又是她的。我对自己说,评选一完我就飞回去看她,就说出差,顺道来看的——我最后离家后,她还是又进了原来救治的医院,每当她进去,家人总嘱咐说不要刻意回来,那样她会起疑心,对自己的治疗失去信心。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动身去评书的南方,坏消息就来了。也是外甥一直对我说的:迟早要来的那一天。
如此,分开不到十天,就错过了她最后一刻。但冥冥中又感觉,这其实合她所愿。就像她最后选择,是转到一家安宁医院,而不是回到家中,这和我父亲的选择恰好相反。读诗时我在想,如果当时在她身边,不知她会对我说什么。人生最后一刻,能被人请托,是多么被信任的一件事。而这请托若又能轻易达成,对于生者,又是多么大的慰藉。
但她或者就是怕为难,手脚笨拙的我,或也怕我的爱哭的习惯,搅扰她最后的宁静?所以她宁愿在那十块五十块的笑谈中,完成我们真正的告别?在她一向救治的医院,她也不是没打过我的电话,但有时并不是为自己:别错过老妈生日,要给她打电话,那样老妈会高兴。
遗憾终究是遗憾,但我也最终见证了,她生前最放不下的事情,这些年,大家都在帮她达成。都说结婚娶妻,对于外甥这一代人来讲,是个时代难题。山重水复,连这个都遂了她的愿。
父亲百日祭的那几天,是我们相处的最后时日。如今想来,当她说姐没福气时,已经一切在不言中。
洪尚秀的《旅行家的需求》中,有一句台词,是作为法国人的于贝尔,与韩国人对话时说的,涉及语言学习问题:当你用语言表达最内心的想法时,你与这种语言是最近的。甚至,会因为这种同化,而跨越它是另一种语言的障碍。读宫泽贤治的《永诀之朝》,我似也实现了这种跨越,像搭上了银河铁道的列车,得以和我也温柔也坚强的姐姐相见。
  作者:孙小宁
文:孙小宁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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