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薛凯桓】
近日，1943年的沃伦大屠杀事件，以及乌克兰与波兰之间的历史恩怨，再次成为热议话题。这主要源于波兰副总理兼国防部长科西尼亚克在Polsat News节目中的表态，他明确指出，如果“沃伦问题”未能妥善解决，乌克兰将无法加入欧盟。
此前，由于沃伦问题，乌克兰接收F-16战斗机的时间遭到推迟。科西尼亚克的这一言论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深意？波兰此次提出“历史问题最后通牒”，究竟是为了清算历史仇恨，还是另有所图？沃伦问题不仅是一场涉及历史和民族问题的意识形态风波，同时也标志着波乌关系出现了新的波动。
波乌关系的历史纠葛与乌克兰入欧之路的复杂性
“沃伦惨案”是指由乌克兰民族主义极端组织乌克兰反抗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占领下的沃伦地区发动的种族清洗行动，该行动始于1943年3月，其目的在于利用苏德战争的混乱局势，通过暴力手段来谋求乌克兰的独立地位。
沃伦惨案维基百科
当时“乌克兰反抗军”的高级指挥官德米特里·克里亚奇夫斯基，于1943年3月下达了针对所有年龄在十六岁至六十岁之间的波兰男性进行屠杀的命令，导致沃伦地区约有四万至六万名波兰人惨遭杀害。
2016年7月，波兰众议院通过一项重要决议，正式将“沃伦惨案”定性为“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对波兰人实施的种族灭绝事件”。此举随即引发了激烈的政治与舆论风波，间接促使波兰国内发生了多起针对乌克兰人的恶性事件，包括但不限于破坏乌克兰汽车、殴打在波兰的乌克兰人、以及拆除乌克兰起义军纪念碑等。
从2014年至2017年间，波兰共拆除了15座此类纪念碑。这一系列事件成为乌克兰与波兰关系恶化的关键诱因之一。作为回应，乌克兰方面暂停了在乌境内搜寻波兰遇害者遗骸及埋葬地的行动，两国关系因此陷入低谷。
然而，随着俄乌冲突的爆发，出于共同对抗俄罗斯的需要，波兰与乌克兰开始就沃伦问题寻求和解。
2022年7月11日，沃伦惨案的纪念活动在华沙举行，标志着两国关系逐步回暖。2023年，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在7月7日向受害者及其家属后代表达了深切的慰问，而波兰总统杜达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则于7月9日共同前往卢茨克地区纪念惨案，并发表联合声明：“记忆让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更强大！”
尽管执政的法律与正义党本身属于右翼政党，但波兰右翼阵营中仍不乏对政府在冲突中支持乌克兰持反对意见的政治力量。波兰法律与正义党和总统杜达积极推动波乌和解，旨在让俄乌战争成为构建波兰民族主义新基石的契机，并希望通过和解为援助乌克兰提供正当理由，平息波兰右翼势力长期对政府立场的不满。
然而，两国间的隔阂并非轻易可除。波兰总统杜达与泽连斯基会晤后，波兰外交部发言人卢卡斯就重申了波兰对乌克兰就沃伦惨案进行公开道歉的期望。对此，乌克兰方面表示拒绝，认为任何要求乌克兰或泽连斯基道歉的建议都是“不可接受且令人遗憾的”。
波兰国防部长科西尼亚克-卡梅什 波兰国防部网站
进入2024年，波兰与乌克兰之间的“农产品倾销”争议持续升温，于是波兰方面不断重提历史旧账。波兰国防部长科西尼亚克作为波兰农民党的领导人，在电视节目中更是直言， 若乌克兰不解决历史问题，波兰将反对其加入欧盟。这是自波兰议会选举后权力更迭以来，波兰高层首次就沃伦问题公开发声，其言辞之严厉，远超以往波兰的“反乌言论”。
科西尼亚克所代表的波兰农民党根植于波兰东部乡村与小镇，对沃伦问题尤为敏感，其立场直接反映了波兰保守派选民的声音。
科西尼亚克声明的核心观点十分清楚：强调波乌间存在未决问题，同时表示波兰仍愿援助乌克兰，但要求乌克兰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当被记者问及应关注什么具体问题时，他先是提及“农民问题已解决”，随后又强调“历史问题尚待解决”，并暗示历史争端不影响军事援助，但可能阻碍乌克兰入欧进程。
科西尼亚克的声明是波兰首次将历史问题作为乌克兰入欧的筹码，这也引发了波兰政坛的连锁反应。多位政府官员及反对党领袖纷纷附和，使得乌克兰加入欧盟的前景再添变数。
目前，波兰与乌克兰的关系复杂微妙，虽然紧张焦点已从历史争端转向贸易议题，但乌克兰入欧的条款谈判仍是双方博弈的重点。波兰政界内部，保守派与农民党等力量在利用历史问题争取选民支持的同时，也试图通过“拖”字诀减轻国内外在援乌问题上施加给政府的压力。
波兰政府或将在历史记忆问题上做出一定让步以维护面子，但其总体策略与意图不会轻易改变。至于波兰是否会真正阻碍乌克兰加入欧盟，最现实的回答是：原则上不会，但会采取拖延战术，利用乌克兰入欧问题作为筹码，在多个领域施加影响。
波兰政坛动荡下的波乌关系：支持与摩擦并存
这并不意味着乌克兰与波兰的关系就不会出现新的风险。事实上，科西尼亚克的“沃伦声明”恰恰反映了波兰政坛内部深刻的危机。这一危机早已显露苗头，但直到最近才公开暴露出来。
波兰农民党的议员们近日阻止了执政党“公民联盟”推动的部分堕胎合法化的法案，这一举动严重恶化了科西尼亚克与波兰总理、同时也是“公民联盟”领导人图斯克之间的关系，可能引发执政联盟的解体。
根据波兰的政治体制，即便执政联盟解体，政权更迭也不一定会立即发生。而且波兰农民党目前似乎并不愿意与法律与正义党以及其他保守势力结成联盟。
这意味着，即使执政联盟解体，图斯克政府也可能陷入“三党鼎立”的尴尬境地。作为非多数派政府，图斯克在每一次重要投票中要想获得通过，就必须得到农民党或法律与正义党的支持，这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波兰农民党对“分手”的兴趣也日益浓厚，该党反对图斯克政府的多项政策，乌克兰问题是双方冲突的一个重要焦点。许多“农民“选民认为，波兰对乌克兰的支持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波兰国防部长的表态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信号。
近几周的事件表明，波兰政府内部的政治纷争已经给乌克兰带来了不少麻烦。科西尼亚克一直是乌克兰争取F-16战斗机入乌的最大障碍之一。波兰国防部曾拒绝F-16战斗机飞越波兰领空，理由是乌克兰飞行员经验不足，可能导致飞机在波兰上空坠毁。
当地时间8月4日，泽连斯基站在一架F-16战斗机前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在美国的压力下，波兰最终还是同意乌克兰引进F-16战机。然而，随着2025年夏季波兰总统选举的临近，乌克兰与波兰之间的摩擦可能还会进一步加剧。这些问题不容小觑。正如F-16战机入乌事件所显示的，波兰对乌克兰的支持并非无条件，其中夹杂着许多算计和利己的成分。
波兰地位提升与波乌关系：战略利益下的复杂互动
波兰政权的更迭带来了具有战略意义的重大转变。新政府明确亲欧的立场，使得波兰在欧洲议会中的话语权显著增强。选举的成功和对民粹主义的妥协，使得波兰总理图斯克及其领导的“公民联盟”在欧洲政坛中占据了特殊地位。随着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束，法国和德国以及马克龙、朔尔茨的地位有所削弱，而波兰的地位则得到了加强。
目前，“公民联盟”不仅是波兰国内最大的政党，也是欧洲议会的领导集团欧洲人民党的第二大代表团体。
波兰在欧盟中的地位提升，在职位分配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图斯克目前担任欧洲人民党的谈判代表。尽管欧盟委员会的最终职位分配尚未公布，但其东扩问题很可能落入波兰的职责范围。这样的安排不仅会直接影响波乌双边关系，还将对乌克兰在欧洲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问题的关键在于，波兰地位的提升是否对乌克兰不利？
2023年至2024年的情况为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波兰粮食运输业首先发起了针对“乌克兰倾销”的抗议，随后波兰农民自发封锁了波乌边境口岸，要求政府采取措施解决“倾销问题”。波兰政府随后部分禁止了乌克兰粮食通过波兰过境，这表明波兰对乌克兰的战略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2024年3月20日，波兰农民举行抗议活动视觉中国
在这场关系危机中，双方都没有成为赢家，而且危机的代价远不止于经济上的损失。在乌克兰看来，波兰已不再是一个坚定的支持者。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今年6月的研究显示，在乌克兰对外国的信任度方面，波兰已落后于德国和法国，而立陶宛、英国和美国则处于领先地位。这表明，俄乌冲突初期建立的波乌互信已经显著下滑。
这对乌克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在欧盟扩员前景不明朗、保守主义国家（如匈牙利、斯洛伐克等）持怀疑态度的情况下，乌克兰的加入可能会在共同农业政策和凝聚力政策这两个领域根本动摇欧盟的决策，这会进一步降低乌克兰入盟的可能。
如果欧盟扩员的代价是损害波兰的利益，例如从转移支付的净流入国变为净流出国，那么波乌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就可以预期了。换句话说，欧盟东扩和乌克兰入盟的影响显然需要波兰从战略和地缘政治的角度进行考量，但考虑到国家政治的逻辑，波兰也会从经济利益和政治成本的角度来权衡支持乌克兰加入欧盟的得失，有时这个角度的算计甚至可能会超越战略方面考量。
总的来说，波兰与乌克兰的关系建立在波兰对乌克兰战略重要性的深刻理解以及俄乌冲突的重要性之上。作为欧盟和北约成员国，波兰在原则上坚持支持乌克兰的立场，明确表示乌克兰已经是欧洲和跨大西洋地缘战略空间的一部分，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等同于向欧洲宣战。
然而，这些强有力的叙事并不能否定现实，现实往往由更细微的问题和微观因素所决定。毕竟，如果缺乏解决当前问题的能力，即使是最优秀的策略也可能失效，正如“小小”的粮食问题和入盟问题对波乌关系的巨大影响所展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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