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8月,格拉纳达的一个清晨,弗朗哥分子的子弹将伟大的现代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的生命终止在三十八岁。这是西班牙文学的至暗时刻,但那些刽子手——洛尔迦的同乡们不会明白,没有人能真正毁掉洛尔迦,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在其瑰丽的文学世界里获得永生。
然而,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关于洛尔迦的神话、谬论、谣言和闲话”,“有关诗人善变无常的‘陈词滥调’”,以及“色彩斑斓的小鸟的比喻”,肆无忌惮地为洛尔迦雕刻出“那尊半身像——写诗的天才,安达卢西亚少爷”。其目的,就是把洛尔迦拉到日常世界的尘埃里,并以庸俗化的方式阻止人们进入其非凡丰富的文学世界。
三十二年后,弗朗西斯科·翁布拉尔的《洛尔迦,被诅咒的诗人》在马德里出版。当时弗朗哥还活着,审查制度也活着,以至于真正意义上的《洛尔迦全集》都无法出版。又过了四十三年,在新版《洛尔迦,被诅咒的诗人》的序言里,伊恩·吉布森对此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尤其是盛赞作者当时写作此书的勇气,并认为他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打破人们为洛尔迦雕刻的那尊不真实的半身像。
尽管吉布森看到了此书对洛尔迦的理解之精准,但又有些低估了翁布拉尔的野心,认为这本书是杂文或论文的合集,而不是作者所说的一本“书”。这一微妙的分歧,源自吉布森没有意识到,书里的篇章尽管表面上看是关于洛尔迦作品和精神特质的论述,但无论是形式、内容还是内在关系,它们其实都已远非杂文/论文所能涵盖。翁布拉尔在这本书里所做的,是透过洛尔迦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地从不同的角度和路径向洛尔迦的文学世界深入勘探。
当然,吉布森看到了此书最大的亮点之一,即在深入分析了洛尔迦和鲁文·达里奥“最引人注目的共通点是他们之间那种似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间的冲突”的基础上,揭示了“成为被诅咒者的必要条件:他们不断地与自己斗争,不断地处于分裂的状态,而且往往需要隐藏最深刻的自我,不仅不让外界看到,甚至也不允许自己窥见。”
“被诅咒的诗人
是叛逆艺术的极端情况”
富有激情并敏锐犀利的翁布拉尔志在推翻人们以往对洛尔迦形象诸多不实的塑造。为此他在开篇中就直言,将洛尔迦定义为“被诅咒的诗人”,人们是会震惊的。因为“在西班牙文学中,在西班牙诗歌中,没有被诅咒的诗人。”尤其是“人们对洛尔迦的生平不断累加起来的信息和关于他的种种说法,与19世纪以来对‘被诅咒的诗人’的认识并不相符。”
他坦率地指出文学史中通常忽略的尴尬事实,在十九世纪前,欧洲的文学家、艺术家“始终是社会无关紧要的装饰性群体”,而在社会革命和工业革命爆发的十九世纪,这个群体也是处于社会边缘的,毫无身份地位可言。这个群体里有一部分人出于实用主义的需要而选择顺从,以期成为“资产阶级社会支付他们的费用”的“天选之子”;而另一部分人则“决心不再为一个必定会死的雇主服务,而是创作反对社会或者支持社会边缘的艺术”。
他认为“反对”和“边缘”催生了两条不同的路线。“反对”是为社会边缘发声的,是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的;而“边缘”则属于“被诅咒的诗人”。如果说前者代表了“纯粹的政治活塞离心力”,那么后者则代表了一种向心力,“与无政府主义者不同,他们不会破坏或试图破坏社会,他们摧毁的是自己。无政府主义把恶视为一种净化,而被诅咒的诗人则是为了恶而恶——这是被诅咒者或明确表达或隐晦传递的神秘论。”
随后,他概括了“被诅咒的诗人”的创作本质:“被诅咒的诗人最终成为一个流离失所的人,一个没有明确社会阶层归属的人,一个饱受自我毁灭情结摧残的人,并将这种自我毁灭倾向转化为自己的艺术作品。”在他看来,其实人们完全没能理解洛尔迦,尤其是没有理解在他那善于交际的表象之下所隐藏的导致其根本无法与社会融合的悲剧性秘密,也没有理解“从根本上说,洛尔迦是一个热衷于反抗的人,骨子里没有一点那个弹着钢琴、听着吉他、反复无常的安达卢西亚少爷的秉性。”他很清楚,真实的洛尔迦,并不在日常生活里,而只能是隐匿在其作品深处。因此,面对这位西班牙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被诅咒的诗人、叛逆艺术的极端情况的孤例,他别无选择,“我只谈论作品,因为具有启示性的作品必然会揭示出作者其人和他的生活。”
“逸事只会让对文本的解读
变得更狭窄”
洛尔迦,约1904年。
洛尔迦。
“有黑暗之声的一切里
都有魔灵”
在翁布拉尔看来,理解洛尔迦精神理念的关键是“魔灵”。
他认为洛尔迦的诗歌里充满了黑暗之声,“在人们普遍认为的洛尔迦多姿多彩的世界中,真正传递出的只有一种并非色彩的颜色:黑色。”而洛尔迦自己对这黑暗之声的解释是:“它正是玄妙所在,植根于我们都熟稔却也都忽略了的土地中,但正是在这里我们触及了艺术的本质。”按曼努埃尔·托雷斯的说法,“有黑暗之声的一切里都有魔灵。”洛尔迦在其著名演讲《魔灵的理论与游戏》中阐释了魔灵附身的学说,其中既有虚构的巴洛克式地域影响论,也有与死亡本身相关的危险游戏性。
“每个人,在攀爬通向他的完美高塔的每一级阶梯时,都是以和魔灵的搏斗为代价的。他不是和天使搏斗,也不是与他的缪斯搏斗。”在翁布拉尔的理解中,这种所谓与魔灵搏斗,其实就是洛尔迦与自我的搏斗,因为他已被魔灵附身,“那个天才般的才华横溢的加西亚·洛尔迦恰恰生活在另一个‘自我’中,他想要生活在那里,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当洛尔迦为寻找自己的存在而喝得大醉时——如安德烈·纪德所说,‘我宁愿陶醉于我自己的清醒’——他写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出色的作品,我们也在他身上找到了那个真正被诅咒的洛尔迦。”
事实上,洛尔迦想要表达的远不只是自己与神秘、无法控制的事物,以及或高于或低于道德概念的邪恶的共鸣,更重要的还是,他认为魔灵必须在“最隐秘的内心深处”被唤醒,而这正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的根源动力。对此翁布拉尔有准确的判断,“对本能的过度激发总是伴随着人格的分裂,因为当非理性出现时,理性并没有消失,它只是呈现在另一个视角中,疏远地观望着,注视着另一个自我。站在客观的天空之上,目睹着内心最主观的混乱,也许会产生相反的情况:被控制和运用的个人主观性被普遍存在于所有人类和所有生物中的客观本质、直接本能所取代。”
可是,当翁布拉尔笃定地认为,洛尔迦在危险的向内寻求中为那充满焦虑、暗示性、迷人的、令人陶醉的双重性带来的狂喜而自愿失去理性,并称这位真正被诅咒的天才诗人是个挑衅魔灵又被魔灵所挑衅的人,终将生活在几乎持续不断的艺术和人性的分裂中时,当他引用洛尔迦的诗《另一种方式》里的两句“在暮色的芦苇丛中,/真奇怪我叫费德里科!”时,很遗憾,他并没有能完全理解洛尔迦的真实动机还有与分裂无关的一面,在写作中,洛尔迦所真正希望的,是可以随时像魔灵那样附身于万物,让自我化为无名无形并无所不在的存在。
对于这种状态,与洛尔迦过从甚密的豪尔赫·纪廉说得非常透彻:“因为费德里科将我们与创造联系在一起,与那些维系着富饶力量的深处联系在一起。……作为创造的产物,他完全沉浸在创造之中,是创造的交汇点,参与到深层次的创造力量中。……洛尔迦的诗歌将我们带入最隐秘的要素,那是他在夜晚的灵感中所感知到的东西(用他的话说就是‘魔灵’)。”
“我们歌唱的是我们
所不了解的东西”
洛尔迦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