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位于藏北高原的北部，藏语里意为“北方高地”，平均海拔4000米，被誉为“世界屋脊的屋脊”。那里常年高寒多风、干燥缺氧，被称为无人区、第三极，却是珍稀野生动物们的天堂。

然而，自2000年羌塘被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来，天堂亘古的宁静被打破，非法滥采金矿、偷猎屡禁不止、生态恶化，一幕幕悲剧愈演愈烈……

从2006年元旦起，羌塘恢复安宁，境内非法开采的金矿被全部关停，偷猎现象逐渐消除。

这凝聚着志愿者周汝尧的功劳。他先后获得全国“百名最美生态环保志愿者”“江苏省优秀环境守护者”荣誉称号，他的“羌塘精神”令无数人潸然泪下。

一

多年后提及羌塘，周汝尧总会想起与梁从诫先生北京会面那个遥远的晌午。

梁从诫是我国著名的史学家、环保人士、全国政协常委。1993年领导创建我国首家民办环保组织“自然之友”。1999年，周汝尧因考察黄河与其结识，此后两人交往甚密。

2001年夏天，周汝尧怀揣精心策划的“踏访中国风沙带”活动计划书，从江苏省灌南县兴冲冲赶去北京，请求梁从诫的支持。梁从诫看完策划书，摘下眼镜摇头说：“计划书不能纸上谈兵、大而空，若缺少可行性的话，就无济于事了。”

尽管梁先生不支持，却无法阻止周汝尧考察新疆、青海与西藏风沙带。2003年盛夏，他自费孤身向西藏羌塘保护区进发，从此拉开羌塘命运被改写的序幕。

8月29日，顺风车从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镇进入羌塘，高原如画的苍茫之美迎面扑来，令周汝尧兴奋无比。蔚蓝的天空下，朵朵洁白的云彩像棉絮一样，轻轻飘荡在延绵起伏的浑圆山丘上，绿茵茵的草场缓缓向远处的天边延伸。冰清玉洁的雪山融水清澈闪亮、潺潺流淌。雄鹰自由翱翔于蓝天，似天幕间洇染的墨点。野驴、藏羚羊、野牦牛或疯狂奔跑，或低头悠闲吃草。雪狐与野狼朝顺风车深情回眸……

远处平缓的山脚下，突然传来轰天裂地的汽车声响。车队卷起的沙尘犹如遮天蔽日的沙暴。柴油味顺风飘荡、刺鼻难闻。见此情景，周汝尧疑惑地问司机曲尼多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哪来的那么多车啊？”

“都是上金矿的，有的拉柴油，有的拉蔬菜粮食之类的。这几年啊，外地来开金矿的老板多了，没消停过。”黝黑的司机操着不流利的汉话说。

“啊？保护区里怎能开矿呢？”

惊愕之余，周汝尧想起来西藏前的5月初，羌塘保护区阿里管理局改则分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保护区核心区里有开金矿现象，一些矿老板还常兼干偷猎的勾当。当时周汝尧听后将信将疑，他连做梦也没想到考察风沙带，竟意外地见证了这一悲剧。

他连忙请司机加大油门，拦下一辆车。车主叫嘉措才让，是羌塘本地人，负责给矿上送柴油。他坦诚地对周汝尧说：“这两年，开矿淘金人越来越多，拉油生意越做越红火，几次看到有汽车从保护区带回偷猎的野生动物。”

周汝尧感觉不寒而栗，愤懑地问：“保护区里开矿是国家法律明令禁止的，地方政府为什么不加以制止呢？”

“有人与矿老板相互勾结，双方得利嘛。”才让竖起右手的小拇指，无奈地说，“青海省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不让开矿了，那里的老板纷纷把目光瞄准到羌塘高原。”

调查结果触目惊心：金矿随处可见，矿坑连连，污水横流，弃土堆积如山。上好的草场被挖得满目疮痍，多头牛羊因喝下含重金属水而病死……

周汝尧对天发誓：只要自己在世存活一天，就一定要还羌塘安宁！

二

周汝尧奔走相告，向有关部门反映羌塘保护区生态遭破坏事件，却遭来冷嘲热讽：羌塘远在天边呢，你一个志愿者也想管，痴心妄想吧？

面对流言蜚语，周汝尧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

2004年6月10日，他毅然来到北京，拜访长期关注中国风沙带的国家林业局高级工程师沈孝辉，汇报羌塘生态遭破坏的情况。

“周老师，这事必须要向梁先生汇报，只有‘自然之友’关注此事了，才能引起国家层面的重视。”沈孝辉听后，拉起周汝尧说，“走，我们现在就去见梁先生。”

“这能解决问题吗？”周汝尧疑惑道。

周汝尧跟随沈孝辉，从沈孝辉果敢的眉宇间，他看到了一丝微弱希望。

“自然之友”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凝神静气，聆听周汝尧言辞慷慨激昂的汇报。听完后，梁先生突然站起来，打着强有力的手势，义愤填膺地说：“汝尧这事做得好，做得对！作为环保人，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决不能让羌塘悲剧继续上演，要还保护区一方安宁！”

他坐下后呷了一口茶，略加思索后缓声说：“有两件事汝尧要尽快做：抓紧写份报告给我；近期啊，你还要再辛苦一趟，赴羌塘保护区详细调查。我计划将报告先递交全国政协，再请《焦点访谈》敬一丹专门采访……”

那天中午，热情的梁先生请周汝尧吃饭，令其颇为感动。周汝尧并没给他送任何礼物，心里很过意不去。梁从诫反而安慰道：“汝尧从外地来，是为公益事业，该我作东才是。”

翌日，梁先生谦卑地接过周汝尧《关于藏北高原生态环境危急的报告》，沉思良久。

滥采金矿、生态难民、滥猎野生动物……西藏羌塘保护区生态事件一经焦点访谈播出，深深刺痛国人的神经，引起了全国政协的高度重视。

周汝尧怀揣尚方宝剑：国家林业局《绿色中国》杂志的介绍信，二进羌塘保护区调查。

三

梁从诫以全国政协常委的名义将周汝尧撰写的报告递呈全国政协，全国政协将报告转发国家林业局。2004年8月9日上午，国家林业局将报告传真至西藏自治区林业局，就报告内容责成回复。

无巧不成书，当天下午，周汝尧风尘仆仆地赶到自治区林业局采访。局长上午刚接到报告，正想法推卸责任、找人解气，周汝尧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他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地对周汝尧大吼道：“你尽管去调查吧，尽管去反映吧！”

“羌塘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需要地方政府保护。国家林业局委派我调查，我对事不对人，绝不怕威胁！请协助调查！”周汝尧摊开介绍信，不亢不卑地说。

“出去！你去查吧，我没义务协助你！”

杰布气急败坏，抓起介绍信，狠劲搓揉后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周汝尧被撵走后，被迫赶往改则县城找旅馆安顿。老板们均说今年来羌塘保护区开矿人特别多，旅馆都住满了。周汝尧无奈，只得住进路边建筑工棚里。

第二天，一藏民带领周汝尧来到保护区索那淘金场地，他拉着老板指着矿坑问：“我听说你是羌塘人，真希望家乡遭破坏吗？”

“谁希望家乡遭殃呢？藏族人向来就有保护野生动物、保护自然的习惯。”老板摊着熊掌般的手，无奈地说，“来羌塘开矿的多是外省人，我也晓得不合法。可我不开，人家照样开啊……”

开矿给羌塘带来的危害犹如多根芒刺，深深刺痛着周汝尧的心，连梦中他都在念叨。淘金需要大量的水，开矿地全部属保护区内难得的水草丰美之地。草场植被遭毁坏，河流水系亦随之发生改变，生态难以修复；野生动物一旦喝下含重金属被污染的水，就会病死；开矿引发大量的社会问题，矿老板和官员搞权钱交易、滋生腐败；矿上医疗条件极差，每年开矿期间只有短暂的5个月，矿工的高原病发病率、病死率很高，多名矿工病死；开矿时节正值野生动物哺乳期、交配期，影响繁殖……

2004年9月14日，梁从诫读着周汝尧撰写的、经北京大学博士生导师吕植教授修改的报告，情绪激愤，两人均感觉责任如山般沉重。

四

3天后，周汝尧突然接到梁从诫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羌塘生态事件根源在当地政府乱作为、不作为，‘自然之友’准备状告羌塘开矿企业与林业局……”

“啊？状告林业局？能行吗？”周汝尧听后无比惊讶。

“怎么不行？公益诉讼在发达国家非常普遍呢。”梁从诫信心满满地说。

整整5天，周汝尧茶饭不香，满脑子盘算诉讼事情，人看起来又黑又瘦。第六天，他幡然醒悟，带着翔实的资料走进了律师事务所。

“章律师啊，像羌塘保护区这种事，能不能提起公益诉讼呢？”周汝尧心情忐忑地问。

章律师拿出《环境保护法》，研读了很久，摇头说：“没法子，诉讼行不通。现行法律很明白，只有直接受害人才能提起诉讼。你本人与‘自然之友’均不是直接受害人，诉讼主体不合法啊。况且侵权发生地在西藏羌塘，其他法院无权管辖啊……”

周汝尧听后心灰意冷，3天后再赴北京，从梁从诫处得到相同的律师意见。

“真就一点办法没有了？”周汝尧不死心，喃喃地说，“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山穷——水复——疑无——路。”梁从诫摇头吟诵，声音拖得很长。

“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周汝尧拍着脑袋，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说，“牧民才是直接受害人啊。我去找牧民联合签名，状告开矿老板，一定要还羌塘安宁……”

“年轻人，有锐气！”梁从诫竖起大拇指，朗声笑道。

9月29日，周汝尧三进羌塘保护区，从那曲镇到尼玛县城600公里，整整走了3天4夜。旦增扎西、普琼陪同他来到一处位于美丽小湖畔旁边的诺尔金矿工地，原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变得满目疮痍，令他伤痛落泪。

周汝尧把32户牧民聚拢一起，耐心询问不去状告矿老板的原因。

牧民被迫搬迁后，除了得到政府新分的草场，没得到政府和金矿老板的任何赔偿。“不会说汉话，怎么去状告啊？”一位扎着红头巾的女牧民搂紧怀里女儿，边退缩边用右手比画，摇头说。

“那些人都有双管长枪呢，会打死人的，打死我也不敢告状。”

……

见此情景，周汝尧无语哽咽，为先前的异想天开惭愧不已。

半个月后周汝尧回到北京梁从诫处，两人再次陷入困顿。良久，他开口道：“既然牧民不敢、无能力状告开矿老板，法律也不允许，那能不能从源头上修改法律条文呢？”

“对啊，修改环保法公益诉讼条文！”梁从诫如梦初醒，脱口而出。

2005年，梁从诫向全国政协提交《关于建立健全环保公益诉讼制度的建议》提案，建议全国人大在《环境保护法》中增加公益诉讼条文，便于更好地保护生态环境……

2006年元旦，国家重拳整治羌塘境内滥采金矿与偷猎现象。

2015年1月1日，新《环境保护法》颁布实施。

读着修改后的法律条文“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对破坏环境行为有权举报与诉讼……”

周汝尧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擦干泪水，想起26年前，自己决定做环保志愿者发出的那一句铮铮誓言：

“把此生献给志愿环保事业！”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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