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炜 | 回忆斯莱扎克教授——柏拉图“未成文学说”的解释学

德国著名的古典语文学家和哲学史家斯莱扎克(ThomasAlexanderSzlezák)去世近一年了。作为柏拉图研究领域图宾根学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他的去世代表着这一学派,甚至半个多世纪以来围绕柏拉图“未成文学说”论战的某种终结。
图宾根学派与对话录的“贬值”
斯莱扎克1940年生于布达佩斯,童年随家人移民德国。1969年,他在著名古典学家瓦尔特·伯克特的指导下获得柏林工大古典学博士学位,论文以《伪阿基塔斯论范畴》为题出版(1972)。1990年,他接替康拉德·盖瑟,成为图宾根大学古典学希腊语方向的讲席教授。他在此工作一直到2016年退休。意大利西西里的叙拉古市为表彰其柏拉图研究成就,授予他荣誉市民的称号。
斯莱扎克被视为图宾根学派“三巨头”之一,这部分出于他在图宾根任教的经历,更主要是由他的代表作《柏拉图与哲学的书写性:对早期和中期对话的解释》(1985)所奠定。而他的导读作品《读柏拉图》有二十余种外文译本,其畅销也大大拓展了图宾根学派的国际影响。
所谓图宾根学派的柏拉图解释,核心要义是严肃对待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提及柏拉图“未成文学说”(agraphadogmata,209b15)的说法,并通过亚里士多德及一系列古代证言来重构这一没有在柏拉图对话中直接体现的理论。
学派奠基者汉斯·克雷默和康拉德·盖瑟一方面根据古代的间接文献——即亚里士多德和古代注解传统中对柏拉图理论的记载——重构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或“内传理论”,以“一”和“不定之二”作为本原的形而上学体系;另一方面,他们试图论证这一潜藏在大部分对话背后的理论,优先于对话里的学说断片。按克雷默的说法,这一研究路径不仅恢复了柏拉图系统哲学家的声誉,且建立了从“前苏格拉底”一直到新柏拉图主义哲学的连续性,即对本原的关注和论辩。盖瑟则汇集相关间接文献(“关于柏拉图的证言”),并从宇宙论、历史哲学等方面展示本原理论在柏拉图哲学中的运用。
这一考察柏拉图的方式激起主流学界的激烈反弹,学者们或不承认间接传统文献的可靠性,或即使承认,也反对它们可以凌驾于对话录之上。他们指责这里所谓的本原学说不仅枯燥古旧,更重要的是,图宾根学派的理论造成了对话录的“贬值”:它们变成了吸引年轻人进入学园学习所谓真正内传理论的劝勉和“广告”,而不再具有哲学核心价值。
在这一背景下,斯莱扎克重新解读柏拉图对话录。他发现,无论是英美分析哲学主导,还是欧陆解释学传统的柏拉图研究,均不加反思地预设了对话录的自足性。这种预设实则是近代以来浪漫派的柏拉图理解——尤其是施莱尔马赫传统——的后裔。在这一框架下,对话录的一些核心特点或被漠视、误解了。如学者通常将《斐德若》中的书写批判视为柏拉图写作对话录、而非理论论文的核心动机,然而苏格拉底的批判并非对某一类书写的批判,而是针对整个书写或者说书写作为媒介的内在性质。从这一角度看,作为一种书写的对话录并不能置身于这一批判之外。
同样,苏格拉底在辩证交谈中常省略或不愿给出答案——这类情境往往被学者忽略,或视作柏拉图无力解决相关问题的文本证据。斯莱扎克批评这一进路忽略了对话录的文学特征,苏格拉底三缄其口往往是受谈话主题和对话的约束,它们有些可通过诉诸其他对话,有些须诉诸未成文学说才能获得充分理解。
壮志未酬的遗憾
斯莱扎克一开始的学术关注更近亚里士多德,而非柏拉图。七十年代开始,即他来到苏黎世大学转向新柏拉图主义研究时,才真正严肃对待并亲近克雷默和盖瑟的理论。鉴于图宾根学派的“异端性”,导师伯克特曾警告斯莱扎克发表这些文字可能危及他的职业前景。但斯莱扎克不为所动,相比于未来的饭碗,他更关心一种有前景的柏拉图解释方法。
斯莱扎克在研究和组织上硕果累累,但其实也有壮志未酬的遗憾,主要涉及对柏拉图档案馆(TübingerPlaton-Archiv)的领导。该档案馆建立于1970年,意在接续格奥尔格·皮希特在四十年代的工作,对柏拉图的用词作系统彻底的归类整理,出版类似《早期希腊史诗辞典》(1955—2010)这样的大型工具书。档案馆成立不久,馆长盖瑟放弃编订辞典的计划,将工作重心转到收集柏拉图文献和推进柏拉图传统的研究上。八十年代,他组织了《柏拉图文献补遗:间接的柏拉图流传文本》系列丛书,共九卷,第一卷已出版。然而,在斯莱扎克接过馆长一职后,这套书就再没推进。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何这套书不再继续,实在非常遗憾。他直言:“这不是遗憾,而是耻辱!”随即告诉我,多年来这一项目申请不到资助,招不到人员重新启动。对于古典学系的“穷困”,我深有体会,而对比有上百学生主修的拉丁方向,希腊方向由于缺学生,得到的经费支持就更为稀薄。
过去时代欧洲学术的印记
相比于研究者和学术活动组织者,斯莱扎克更看重的身份是教师。他常引证柏拉图《斐德若》《书简七》,强调思想并非老师灌输给学生的命题,而是通过常年的接触和坚持不懈的口头交流迸发的火花。既然柏拉图的学园已不可追,而大学的古典学系也在日益萎缩和失去影响力,斯莱扎克就决心自己创造一个与学生交流的新平台:这就是他个人利用寒暑假举办的柏拉图研讨班。
据我了解,这一研讨班从2004—2019年就未曾中断,涉及文本包括《卡尔米德》《吕西斯》《斐多》《会饮》《理想国》《政治家》《蒂迈欧》《斐勒布》和《智者》等。每年斯莱扎克总是亲力亲为组织与联系。他选择的地点也颇为独特,既不在大学,也不在什么会议中心,而是海利希克罗伊茨塔尔(Heiligkreuztal)修院。研讨班为期三天,所有参与者也都吃住在此。修院的环境极为幽静,住宿和饮食颇为符合苏格拉底强调简朴生活的古风:房间里只有一个木床和木桌,餐食也极简。
我在2012年参与了读书班。班上有学生,也有教师,尤以南美和南欧的居多。前两天的讨论从上午九点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半,只有午餐和晚餐短暂的间歇。当时斯莱扎克尽管年过七十,但晚课后,他还会继续跟一些同学转场聊天,丝毫不显疲态。读书班要求每个参与者根据提前划分的文本准备一个报告。斯莱扎克总是强调细读文本的重要性,这里值得节选他组织读书班时的一封群发信(2011年11月15日):
关于论文:有人问是否也可以提交不包括分析文本具体章节的论文。一直以来,我们都允许这样的发言,也一直有这样的发言。你们可以自由选择题目……然而,在任何情况下,这种专题报告都不能取代惯常的文本报告。绝对有必要按照文本——其结构、思路,甚至文学特征——一步一步地仔细研读。……如果我们放弃以前可靠而准确地解释文本的方法,那将是对我们自己的损害。
2012年初的读书班后,我就没再见过斯莱扎克。我与他最后一次通信是2022年的新年。忽然听闻他去世的消息不禁让我想起在图宾根和海利希克罗伊茨塔尔修院的乌托邦时光,也想起现在整个德国的柏拉图学界,甚至古代哲学研究界,已早不是当年模样。从今天的眼光看,斯莱扎克的学问更具有过去时代欧洲学术的印记,属于古典语文学仍与古代哲学密切联姻的时代,或许是这一时代的最末期。在这一背景下,不难理解为何他的柏拉图研究更关注方法而非内容,更关注形式而非论证;甚至尽管他极力批判解释学,但他的进路实则极具传统解释学特征。他能够敏锐地——通常也是正确地——看到柏拉图借用苏格拉底表达的反讽与保留,但有时又过于天真地相信引入理念论或本原学说足以在哲学上化解这种反讽背后的各种理论疑难。
除了讲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莱扎克几乎每年也讲授荷马或希腊悲剧。听说他的荷马研讨课需要学生课前先去他的办公室朗诵。事实上,在整个学术生涯中,他不仅关注而且也发表荷马、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等相关研究,只是这方面的专长被他作为柏拉图专家的身份遮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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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炜编辑:李纯一 刘迪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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