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由胡玫执导的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上映,引发又一轮对改编《红楼梦》的热议。截至8月27日9:00,该片在豆瓣电影的分数已跌破4.0分,超过一半的网友打了一星。经典形象林黛玉的选角更是饱受争议,衍生出了新梗“一黛不如一黛”。导演和主演均在微博发文回应,表达创作之艰。筹备18年,投入大量心血,展现出的成果却不如人意,究竟是主创对原著的理解偏差,还是演员的贴合度不够?
原著中的林黛玉到底是一个什么形象?且听红学家、上海师范大学詹丹教授为我们重读《红楼梦》,深入再识林黛玉等一众红楼人物。
下文摘编自《重读<红楼梦>》(詹丹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预告片画面
87版《红楼梦》剧照
宝黛初见
《红楼梦》前六回虽被认为是作者从不同角度尝试的开头,但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还是最接近小说情节意义上的开头。这是因为,《红楼梦》中家族衰败史和宝黛爱情史这两条重要情节线索,就是从林黛玉进贾府,有了实质意义的开启。而她进贾府与一些重要人物见面,涉及相关的肖像描写等,是组成开头内容的重要部分。林黛玉进贾府,是亲人的投靠也是精神的寄托,具有人生新起点的意味;对贾宝玉来说,也从此给他的精神生活带来质的变化。
那么,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第一次见面,有关各自的肖像描写,小说是如何呈现,又体现出怎样的意义呢?这里主要采用了对照方式,并在对照中凸显其意义。对照最先发生在两人内部之间,所写内容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差异处。
相同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不过黛玉的反应是心下大惊,而宝玉就直接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从写作技巧说,这是正侧交融的典型一笔双写,不但从侧面写出了各自眼中的对方特点,也从正面把黛玉初入贾府的谨言慎行(让观察得来的感受和想法只停留在自己内心)和宝玉心直口快的特点一并表现了出来。更深入的问题是,他们何以会彼此眼熟?我们当然可以说,因为小说写了他们前世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结缘,所以会携带这种记忆穿越天上人间的阻隔来重见。也有一个更现实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彼此内心都曾想象过自己中意的异性对象,只有当现实中特定的某人与意中人相符时,自然就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
但两人观察而来的差异,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林黛玉眼中的宝玉,肖像描写的内容是连长相和穿着一并呈现的,甚至还写了出门与在家两次不同的穿着打扮。但是贾宝玉看到的黛玉,只有容貌和神态,没有穿着打扮,这让人颇觉奇怪。有些语文教师课堂上讨论到此现象时,会发问:为什么林黛玉看贾宝玉的时候是从衣服看到人,贾宝玉看林黛玉则是只看人不看衣服?得出的结论是贾宝玉是不看重人的打扮。脂砚斋甲戌本眉批也有近似的观点,道是“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这样说看似有理,但容易给人带来另方面理解,似乎林黛玉看宝玉那么全面,正是她看重了这些宝玉不屑的外在服饰打扮。其实,这里应该有更合理的解释。
通常说,女性看男性和男性看女性就有天然的差别。男性观察时,一般更注意异性的长相,但女性看男性,往往是连衣服一起看的,这种一般性的意义,恐怕在《红楼梦》里也有一定适用性。但关键还在于特殊的语境。
林黛玉是从自己的世界孤零零出来,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对她来说,她所进入的外在世界都构成了环境,所以她是以平移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的,包括人、衣服乃至周围的住所、房屋的结构、街道区域等。这种平视的目光一路看过来,就在描写中一层层往外推开。从这个意义上说,黛玉注意到宝玉的衣服,可能意在强调整个的外部世界之于黛玉都构成了她身处其间的一个陌生环境,所以她才会看得很仔细也很全面。而贾宝玉看林黛玉则不同,他是站在环境的主人立场上来接纳一个孤零零的外来者,所以他会忽略林黛玉周边的许多东西乃至其自身的穿着打扮,而更聚焦于人本身。也就是说,贾宝玉看林黛玉是一个点,而林黛玉看贾宝玉则是一个面,这才是构成肖像描写具有差异的重要原因。
我们还可进一步从人物的外部关系来分析这种描写。我们发现,即使就观察人本身言,众人眼中的林黛玉和宝玉眼中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众人第一眼看到林黛玉,发现了她的不足之症,所以问她是否已经诊治,在吃什么药,而贾宝玉却从黛玉的眉宇间发现了一种忧郁气质,才给她起了“颦颦”的表字。也就是说,众人关注的是黛玉的体质,而宝玉发现的是黛玉的气质,虽然后来黛玉的体质也时常被宝玉牵挂,但第一眼的不同,正是为两人开启一种更重要的精神世界的交往做铺垫的。
黛玉为何不再谨言慎行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谨言慎行,似乎是人们对林黛玉的普遍印象,以致日常生活中有人会以学做林黛玉,来告诫别人。但仔细想来,这一判断又似是而非,因为是以人物的静态或者说一时言行的凝固方式来判断黛玉言行的。
林黛玉进贾府之前,已经从她母亲贾敏那里得到了许多贾府生活习惯及各种人物的信息,形成了大致判断。特别是贾府的日常起居礼仪,非同寻常。所以,第三回写她进贾府时,确实也对她的言行有一个基本预设,就是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因为有这样的预设,所以她特别留意贾府中人的言行举止,以她的所见来与自己在家养成的习惯相比较,及时纠正自己的言行,以便能够入乡随俗,免得授人笑柄。比如她改变自己饭后暂不饮茶的习惯,特别是两次介绍自己读什么书时的前后差异:从第一次说刚读了《四书》到第二次说只认得几个字,口气变得越来越低调,因为她既然听到老祖宗说贾府里的孩子没读什么书,刚认了两个字,免得做个睁眼瞎,她也就学样对自我介绍做了调整,免得被人视为不知高低了。凡此,都是体现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
问题是,如果只局限于第三回来分析林黛玉的言行,不把她以后的言行联系起来,可能会对其形象形成一个整体上的误判。因为她进贾府后第二次露面,给人的那种低调、谨小慎微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
那么,她何以会变得这样呢?其实,就林黛玉本身来说,谨言慎行与尖酸刻薄都是她内心无所依靠而显焦虑的一种表征。她初进贾府要求自己谨言慎行,是就陌生者常有的自我保护。意识而言的,只不过当她在贾府中与宝玉一见钟情,宝玉对她的娇宠,使她能够有机会把这种焦虑稍稍释放出来,而因宝玉的包容,也可以确证宝玉对她的情感。这样,常常是宝玉在场的地方,她的那种尖酸刻薄话语就变得无所顾忌,似乎千言万语远兜远转,最终都要落实在宝玉对她的重视上,要把自己的特殊性在宝玉心目中凸显出来。另一方面,紧随黛玉之后,宝钗进入贾府,其在众人心目中获得的好感,也让黛玉倍感压力,她会担心这种好感是宝玉所不能例外的,导致内心的焦虑和紧张不时涌现。一直到宝玉挨打后,她的情感在宝玉那里获得了切实的保证,她的焦虑才得以缓解,不但较少讽刺人,连眼泪也流得少了。这时候,因为情感焦虑的缓释,言行举止也显自然,而自我约束性的谨言慎行也就不再有明显的表现了。
诗才与口才
林黛玉主要因两种才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口才,二是诗才。按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能力强。
大观园开诗社后,贾宝玉和众姐妹集体写诗大多有时间限定,而众人联句时,更不容许有多少思考余地,其中,林黛玉的每次表现都很出色。相比之下,口头表达往往在与人的对话中展开,更需要现场发挥与临时应变,所以也更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智慧和敏捷,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林黛玉的这种口才就得到了充分展现。
分析她的口才可以从多个角度入手,这里我主要从一点切入,看林黛玉如何在现场的观察和虚拟的想象中,发挥一种优秀的空间拆解和重组能力,或者说,如果言语交际是在具体语境中发生的,那么她是如何不断地在空间中构拟出新的语境来,以显示她的挥洒自如的智慧。
第八回写薛宝钗身体不适,林黛玉去探视,当时贾宝玉先在了。而且林黛玉来之前,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已经发生了一段故事,两人互相看了对方的通灵宝玉和金锁,读了上面錾的字,好像正好配对,引发了金玉姻缘的说法。这让贾宝玉有点兴奋,让薛宝钗也有点小得意,尽管这未必就说明,此时薛宝钗已经把自己的姻缘跟贾宝玉连起来了。不过,刚发生过这一幕,林黛玉就来,还是耐人寻味的。林黛玉来后看见贾宝玉在,马上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这话里面的讽刺意味让薛宝钗听得有点不舒服,于是责问“这话怎么说?”想不到林黛玉会直接挑明了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薛宝钗就说:“我更不解这意。”在这里,林黛玉说出的其实是非常无礼的话,像走钢丝一样,她玩了一个险招。因为在古代社会,女性表现出妒忌是不合传统礼仪的,所以薛宝钗步步紧逼,把她逼到死角,看林黛玉怎么翻身。想不到林黛玉见招拆招,回答非常轻巧,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里,林黛玉的聪明之处在于通过自己的这番解释,将本来紧张的对立关系巧妙转换成了一种合作关系。但其中更深刻的是,这话也暴露了林黛玉的焦虑,她的焦虑在于她希望自己与贾宝玉有特殊的关系,但是她又担心别人也会跟贾宝玉有这种特殊关系。所以为了化解这种特殊性,她就将空间里的所有人加以了均质化处理,其中没有一个人是特殊的,这样她才会说“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就将自己所在空间内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都均质化了、无差别化了,也因为个体的无差别,相应地也抹除了个体间有特殊关系的可能,这是焦虑中的林黛玉才有的应对策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心理安慰。当然,在这过程中,她把当下的空间进行了“今儿”“明儿”的平均化拆解。
林黛玉的想象世界复杂而深远,她可以不断地通过人物组合关系,通过联想或者构拟出的新语境来与现有环境加以重组、加以对照,把别人置于可笑复可怜的境地,也把那些似乎在自觉维护礼仪的人,拖进了逻辑的反面,同时对照出她自身的合理及无可反驳的雄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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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金久超责任编辑:朱自奋
来源:上海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