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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吉尔伯特.西蒙东：动物与人二讲，宋德超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

《动物与人二讲》是西蒙东普通心理学课程的导言。我以为，这本书突出地体现出西蒙东理论的底色，即反人类中心主义。很可能，西蒙东整个理论建构便是从取消人与动物、文化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思考开始的。

作为讲义，《动物与人二讲》写得很清楚。翻译者宋德超是巴黎八大的硕士、博士，对西蒙东相当熟悉。译文之后，他写了篇《吉尔伯特.西蒙东思想中的动物问题》译后记，对西蒙东的思想进行归纳。建议中文圈学习西蒙东的人，先去读读这篇译后记，再接着学习西蒙东。

并且，读西蒙东应该先从他的博士主论文《在信息与形式下的个体生成》读起，否则会因为不清楚他的基本思想和基本概念，觉得其他书尤其是副论文《论技术物的存在模式》不知所云。遗憾的是，《在信息与形式下的个体生成》没有英文版，只找到法文版，限制了西蒙东思想的流传。

因此，我从我所理解的西蒙东理论框架开始说起。

1.总的来说，西蒙东的理论可以被称为：个体生成理论。

在他看来，世界上“存在着”三种个体，即物理个体、生命个体、超个体（心理与集体个体）。这些个体与其说是“存在着”，不如说是“生成着”，即在动态中显现、稳定和进化。技术物属于物理个体，动物属于生命个体，社会属于集体个体。既然个体不限于主体，西蒙东的野心显而易见，试图连续地思考整个世界。

在个体生成过程中，信息起着关键作用，或者是个体生成的必要条件。另外两个个体生成的必备条件是能量条件、物质条件——物质、能量加信息，三者催生个体。在个体生成过程中，信息达到亚稳定状态，通过转导解决物质与能量之间的不一致问题。

西蒙东对信息的独特理解，决定了他的信息理论与信息论、控制论有着本质差别。因此，在讨论自动化时，他不认为自动机是高级完美的机器，因为他一对信息敏感性作为机器完美性的标准。不过，怎么自动化就信息不敏感了，他没有说清楚。

然后，西蒙东对三类个体生成进行分别讨论，实际聚焦于动物个体、技术个体和集体个体。注意：生成不是预成，这个观点说明：1）西蒙东是反本质主义；2）西蒙东整个研究属于科学史研究，尤其与动物学、人类学研究关系密切；3）西蒙东的最深的关切是人，但主要讨论的是技术，或者说他希望通过对人的新理解达到对技术的新理解。这大约是每个哲学家最希望讨论的问题，毕竟哲学是人学，不讨论人总觉得不够深刻。

实际上，三类个体生成讨论有出现一个问题：它们之间能否还原，此时西蒙东还是保留了不连续性，即它们之间是非还原关系，物理个体并非生命个体产生的原因，而只是作为条件或环境出现。

在连续性观念之下，西蒙东反对所谓“人类学差异”，即人与动物有着本质差异。他认为，两者没有本质差异，动物也有技术性：动物也有使用、制造工具和创造技术物的能力。因此，如果文化承认技术文化，将技术融入自身，动物也会成为文化议题。作为自然的一员，接纳动物、接纳技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意味着取消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

2.《动物与人二讲》以思想史为武器，集中反对“人类学差异”。

人与动物的二分，是现代思想的基本观念，起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因而被西蒙东称之为笛卡尔主义。在笛卡尔看来，人与动物有本质区别，人比动物优越。这种区别是理智与本能、机器与意识、广延与主体的区别。直至当代，自然科学对于人的讨论大多仍以此作为基本观念，比如在讨论情感问题时，由于哺乳动物与人一样有激情，主流理论将人的大脑分为高级脑和低级脑——低级脑遗传自动物，而高级脑为人类独有。

可是，动物心理学与人类心理学一样，也有不少拥趸。显然，这其中包含着另一种观念，即人与动物的连续性。《动物与人二讲》便是要说明，在思想史上二者连续性的观念由来有自：

然而，尽管存在着人的理性与自然行为，尤其是与以物质作为存在形式的生命的行为之间的对立，但我们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最常看到的是从动物的现实向人的现实渐变的观念，或通过上升到简便，就像我们在爱奥尼亚学派（ioniens）的生理学家哪里看到的那样，或通过退化，就像我们在柏拉图学说中看到的那样。然而，无论是渐变抑或退化，也无论我们最初假定的人的现实与动物的现实之间的距离有多远，甚至即便我们在极端情况下将人的现实与动物的现实对立起来，我们仍然会通过一个渐进的分级指出某种可能的连续性。

西蒙东认为，如今即19、20世纪此类连续性又开始回潮。这就是西蒙东所谓的连续性的“辩证运动”。应该说，西蒙东之后几十年的自然科学发展，说明此类连续性的回归的确存在，不过形式的确不一而足。比如，行为主义心理学取消灵魂、自由意志，将人拉向有机体，似乎是某种人的机器化理解。

“人类学差异”很容易让人想起福柯所说的“人类学沉睡”。实际上，类似的想法在当时的巴黎很流行，继承自他们的老师康吉兰等人，也有海德格尔的所谓限定性分析有关系。至于之前，这种反主体、反人文的思想究竟起自何处，大家可以继续追踪。

除此之外，《动物与人二讲》与《词与物》一样讨论了相似性：

相似（conparable），不是同一（identique）而是相似：这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同样的精神范畴、相同的调整的概念、相同的模式深入研究和厘清人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而这一切都在一个关于存在、与世界的关系、灵魂转世、再生（palingenesis）或不同存在之间的渐变与退化的总体学说的内部进化。

看来，福柯对古代知识型做出的相似归纳，并非原创。应该溯源何处，大家也可以去考据。

3.感兴趣的是退化论问题，它是为我的AI时代人论的重要问题。

西蒙东提供不少退化的思想史勾勒，非常感兴趣。

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转世说——当然也包括其他各种灵魂转世说——意味着，人与动物比一般以为的更平等，因为人可能转世为动物。柏拉图的退化论认为，动物是人的退化种。西蒙东评价的好：

《蒂迈欧篇》中的这个在某种意义上奇怪却绝妙的观点是西方世界关于进化论的最早简介。只不过这是一个逆向的进化论（theorie de l’evolution a l’envers）。

还有一些人认为，动物与人平等甚至更完美。比如，斯多葛学派承认动物在肉体上更完美，塔提安认为非基督徒、女人都是没有灵魂的动物，圣方济各认为动物比人更纯洁。这些思想都值得深究。

西蒙东没有讨论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他属于退化论吗？或者，他与行为主义者精神气质一样。总之，人类并不优越，要将主体、人类从启蒙神坛下搬到，此即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主旨。

4.反人文主义是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有时候它实质上是一种真正的人文主义。

启蒙思想高举“人是目的”，走到极端同样也会产生问题。常见的问题有两种：1）人类狂妄，生态被破坏；2）主体异化，奴役人自身。

第二个问题的逻辑是：人是目的、人是主人、人是主体，发展到人只能是目的、主人、主体。我能不能不成为目的、主人和主体？不行。自由好，我有没有不自由的自由呢？主体观念最终是自反的，催生反人文主义思潮，典型的是福柯的“主体之死”。

在很大程度上，反人文主义是又一次人文主义解放。比如，允许人们继续非理性的生活，宽容同性恋、心理异常者、罪犯、流浪汉等边缘人群的存在。

宋德超将西蒙东的思想称为技术人文主义，我认为容易让人误解，还是反人类中心主义比较好。第一，他的思想指向的是自然与文化的和解，并非人的解放。第二，他的思想讨论的是更广泛的存在——在个体生成的名义下——尤其是技术问题，人并非主要内容。

5.法国科学哲学传统以及今日法国思想的热点，在西蒙东这里都能发现点滴。

有个粉丝说，西蒙东的价值很可能在于对今日思想的回溯。的确，近来热门的德勒兹、斯蒂格勒等人都受到西蒙东的影响。

比如物转向。当文化与自然、人与机器对立取消，理论探讨会更关心自然物问题，如果加上生成观念，很容易导致所谓物转向的趋势。物的具体生成，是拉图尔最重要的主体。

比如连续性问题。科学发展的不连续性一直受到法国科学史家的关注，逻辑实证主义则把科学发展视为向真理连续前进、连续积累的过程。福柯的“知识型”理论详细描述了文艺复兴以来思想史的两次断裂，把剖析科学不连续性作为知识考古学研究的指导原则。

从总体上看，法国科学哲学传统与英美科学哲学传统有着显著的区别。法国科学哲学直接表现为科学史传统，注重从科学的实际发展历程中回答科学、真理、理性、意义等科学哲学的核心问题；英美科学哲学则有着明显的分析传统，注重用逻辑分析来解决问题。与英美科学哲学相比，法国科学哲学具有更浓厚的反认识论科学主义的、非理性的气质。法国人对科学的推崇更多的是出于科学改造世界的实践力量，而不是把科学视为逻辑严密、绝对无误的真理。法国科学哲学研究不局限于作为经典样板的物理学、数学，而是扩展到更广泛的自然科学领域甚至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不局限于自然科学本身，而是穿透科学指向更为一般的哲学问题。因此，读法国哲学一定要注意法国思想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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