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斯科特是活得通透的“偶像破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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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周刊2024年7月26日专题《詹姆斯·C·斯科特:现代学术的异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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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雷,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译有《娇惯的心灵》《作茧自缚》等。“雅理”出版策划与主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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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自缚》,作者:[美]詹姆斯·C.斯科特,译者:田雷,版本:雅理 | 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新京报:你翻译的《作茧自缚》(英文名:Against the Grain)是斯科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在他的学术脉络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为什么最后选择“作茧自缚”这样一个意译的书名,而不是更直接的译法?(比如,繁体中文版的书名就采用了直译的《反谷》)通过这个译名,你想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信息?
田雷:其实在整个翻译的过程中,一直到交稿给出版社、并看到某一版校样的时候,我一直把这本书译为《谷物立国》。因为原书名的“Against the Grain”在中文里有逆潮流而动的含义,而“谷物立国”也是斯科特在书中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
直到在校对某处脚注文本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类历史中的早期国家不过是人类结的一个茧,它很容易就把我们自己困在里边了,由此凝练出了“作茧自缚”这样一个表述。
我也就译名问题咨询和请教了多位同仁,“谷物立国”和“作茧自缚”这两个译名哪个更好,当时的意见可以说是“五五开”,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我利用译者的身份拍板定下了现在的译名。
新京报:从译者的角度来看,斯科特的语言风格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他的文字和叙事总是容易让读者产生共情呢?
田雷:从我的角度来看,斯科特的文字并不是特别好读,也不是很好翻译,阅读他的文字是有一些难度的。我也有不少翻译其他作品的经历,斯科特不是那种为大众市场而写作的人类学家。斯科特喜欢讲故事,但他也不是有意通过精心设计与优美表达,利用跌宕起伏的叙事来抓住读者的那类作家。另外,理解斯科特讨论的话题其实也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比如东南亚的某个小农村、两河流域的古文明,这些话题涉及的知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并不是很友好。
然而,斯科特在中国确实有相当一批忠实的读者和粉丝。某种意义上,他的影响力是“出圈”的,他的主要读者或许不是人类学或政治学的专业研究者,而是来自互不相干的领域,完全是因为他的作品而被吸引过来的。对他们来说,阅读斯科特需要进入作者的语境,只有真正读进去,才会有恍然大悟、会心一笑、拍案叫绝诸如此类的感觉。
就写作风格来说,我觉得有两种学者,一类是学术著作的写作风格,比如做某一个区域或国别的历史研究的学术写作,我简单地称之为“专家型”。斯科特则属于另一类学者。在外人看来,他的研究课题是非常冷门的,他完全可以把它们处理得相当枯燥,枯燥到除了这个领域中三五个同行专家之外没人愿意看。然而,斯科特有一种能力,尽管他研究的是千里之外的缅甸农民,却让不同背景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与自己生活相联系的部分。
为什么现在这么多人喜欢斯科特?我曾在《作茧自缚》的译后记提到另一个原因:也许是他活得通透——一位研究人类政治的政治/人类学家在21世纪的那种通透。斯科特的作品随处可见一种豁达开朗的人生智慧。作者是悲天悯人的,他不断逼着我们去面对这种终极命题:人类从狩猎采集“进化”到春种秋收,到底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当人类驯化谷物、动物时,是否被驯化的对象也在驯化着人,说到底,究竟是谁在驯化谁呢?在一个绩效为王的社会中,那些因五谷不分而被我们嘲讽为愚昧未开化的先民,难道他们的四体不勤不是处处闪烁着质朴的生命智慧吗?在工作不息、内卷不止的竞争文化中,斯科特那种有事写作、无事放羊的生活节奏,难道不是活出了学者应该有的样子吗?
斯科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就像一个大厨,他用的是边角料的食材,却可以凭一己之力做出能登大雅之堂的佳肴。斯科特把自己称为“偶像破坏者”,我认为这是非常恰当的,但这也说明,他这样的写作并不是容易模仿的。对于绝大部分人文社科领域的人而言,斯科特永远只能是一个例外。
采写/李永博
编辑/罗东 李阳
校对/薛京宁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