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借一杯南海的“杨枝甘露”,浇灭三昧真火的愤怒与失控 | 《三昧真火》创作谈


引语



杜梨《三昧真火》--创作谈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也非常喜欢这个中国古典形象,我将它们都融在了这部小说里。

因为很痴迷这只猴子,我看了很多遍《西游记》。六年级的时候,我甚至痴迷到每天写作业时都控制不住看,结果导致作业经常做到凌晨一两点,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直到现在,猴年出生的我还在重读《西游记》,学习其中俏皮幽默的语言文化,也买了好多关于孙悟空以及龙的机甲战神。

小说《三昧真火》的起源是我的一段经历。在2019年年底的时候,我用一万多块钱去租了几个月的短期租房,那边是一个特别破的工厂改装成的青年公寓,但是里面灰尘非常大,以至于后来我就得了哮喘。当时我隔壁住着一个rapper(说唱歌手),但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我在读书,听到他每天白天在隔壁念词,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青年演员。我想,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在当年的一个特别大的说唱节目上看到了他,我当时很震惊。小说里面的所有说唱歌手,在现实中都多多少少有这么一个对应,不过这个女性说唱歌手,她综合的元素可能就比较多了。后来我又觉得,如果单写说唱文化,可能不够过瘾,于是,我就融入了《西游记》里面的几个角色。比如说,在我的小说里出现了红孩儿,就是女主人公的弟弟,叫陈力源,他是“三昧真火”的主要来源,因为红孩儿会三昧真火;还有哪吒,是一个制作人叫Ne Zha李 ,他在“武昌鱼”厂牌,也会三昧真火;陈娜迦就是龙女,龙女代表着水,又因为龙女和红孩儿是南海观音身边的善财龙女和善财童子。我将这几个形象借用过来,糅进了这部小说里。

在这篇小说里,另外一个比较经典的人物,就是我特别喜欢的孙悟空。在一个说唱节目里,有一句话给了我启发,当时他们那个提示是选择美猴王还是选择孙悟空。我把这个人物设定成美猴王,就是为了不受说唱文化中一些特定的拘束。他的词汇量也非常丰富,他的美学表达也很好,他是一个非常全能、“不在三界外,跳出五行中”的这么一个角色。

我把龙女陈娜迦的出生地安排在了闽南,因为当时我在闽南。在闽南厦门的热浪中,我感觉到了一种非常神秘的气候,或者是说召唤。闽南的女人都特别能干,都非常厉害,她们需要支撑家庭里的好多东西,她们在那种炎热中迸发出来的那种女性的精神,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还有闽南的神仙文化、妈祖崇拜,我也去看了许多的关于闽南游神的资料,还有他们游神的状况,现实中也请教了一些闽南的朋友,真的非常有意思。这些因素给我的这篇小说增添了许多异质性。

《三昧真火》这篇小说的后半程,我运用了大量的语言转换,我觉得在这篇小说里,我对语言的把控主要在于对闽南童谣的一些使用,还有对说唱精神的一个体现,对北漂生活、underground的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以及想在“三昧真火”的愤怒与失控中,借一杯南海的“杨枝甘露”来浇灭它们,从而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平衡。



《三昧真火》(节选)


十八

三昧真火

Intro

(闽南童谣)一年仔倥倥,二年仔孙悟空,三年仔吐剑光,四年仔爱膨风,五年仔上帝公,六年仔阎罗王,阎罗王……

Verse(陈)

看,从吐鲁番烧起八百里火焰一直刮到闽南

他生来体内便有三昧真火烧到东海也无法平静

铁扇公主太过宠他甚至无视他所带来的灾难

无数次轻飘飘对土地公说一句保佑我囝平安

圣婴大王喝酒打牌讨债上门爸妈寝食难安

眼看他将古厝土地内的无数生灵骨髓吸干

Bridge(桥段)(杨)

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

(童音啸叫)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

Hook(杨)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Chorus(副歌)(陈)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Verse(陈)

总是逃避四处祈求哪个神明会发慈悲显灵

看业火烧干他青春我在深渊内默念手足情

惨绿的盛夏我在咱厝里看遍山烧出的红云

无可奈何我背井离乡去冰天雪地躲避瘟神

雍和宫的佛与菩萨能否助保生大帝一臂之力

山河湖泊四海龙王日夜雷电可否驱得煞气

南海也好东海也好只求菩萨借一点甘露吧

Bridge(杨)

妖精!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

(童音啸叫)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

Hook(杨)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混世的圣婴大王,嗡嘛呢叭咪吽

Chorus(陈)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Outro

(闽南童谣)一年仔倥倥,二年仔孙悟空,三年仔吐剑光,四年仔爱膨风,五年仔上帝公,六年仔阎罗王,阎罗王……

 

“成了。”杨青桃弹一下稿子,“这歌儿绝对炸,等你结束这两天的活儿,咱们就去录。”

她也从密不透风的罩子中撕了口空气,转身歪到沙发上,问他有没有可以录视频的地方,她需要在线上录个节目,需要好一些的麦克风和录音设备。

杨青桃很快将书房收拾干净,给她装好了设备。终于录完一期节目,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她刚假笑着退出会议,就接到了小弟的电话:“阿姊你到底在哪儿?你是不是故意要甩掉我?”

受不住这样黏腻的小弟,恨不得躲到爪哇国去。录制新歌的顺利也无法冲淡她这种沮丧,一股闷腥的感觉涌在喉头。

她喝口水,把那股邪火强压下去:“我在录节目,要几天才能回家。你今天吃药了没?小心我给妈打电话,把你抓回家。”

“妈能管我的话,干吗还叫我来找你?”小弟又变得黏糊,“总之你快点回家,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

她敷衍着挂了电话,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杨青桃问:“垫点东西吗?下午三点了,晚上再出去吃点好的吧。”

她跟着他去了厨房,看见挂面,不由摇头。刚来北京那时阵,泡面还算贵,为了省钱吃盐水挂面,彻底吃到伤。她问有没有云吞之类的速食,他说冰箱还有速冻饺子。打开冷藏室,那根光杆司令胡萝卜分外惹眼。

她问他是不是不怎么在家吃,冰箱里唯一的绿色怎么都是些无精打采的芹菜。杨青桃苦笑:“都怪我,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不过我囤了好多碳水,足够我坐吃山空了,是不是有点像玉帝降罪的那个米山和面山?”

接着他拉开储物柜,满满一柜的泡面、挂面、荞麦面和意大利面,还有各种酱料和调料包。看见娜迦苦笑,杨青桃又安慰道:“没关系,鸡蛋会有的,蔬菜包也会有的。”

娜迦摇摇头,她冲了点麦片。

麦片、薯条和汉堡包,快速果腹为这快节奏,午夜那快餐店的金字招牌,工事繁忙总让年青人徘徊。

娜迦想起一个老掉牙的问题:“喂,你觉得说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杨青桃靠在沙发上,拨弄着一把小尤克里里,即兴诵念:“是火焰山的芭蕉,是蟠桃盛宴的佳肴,是炼丹炉的巽位,是取经路上的魑魅。有时候舞台上看起来很辉煌,可缝纫的每一刻都感觉那万千奔腾的雄心,都要靠那些深山鬼岭里的魑魅魍魉来磨。直到把雄心那方宝剑都磨得看不清剑身,被岁月斩得斑驳,过后又自我腹诽,觉得自己在创世纪的同时又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为什么要穿这层美猴王的画皮?恐怕是因为我属猴,很小就将孙悟空当成偶像,总觉得背靠着那一座与天同寿、长生不老的大山,就觉得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娜迦歪着头:“而我只想远远地离开闽南,永远不再回去。”

“离开家这么久,家里人不会想你吗?”

“如果你的家就在你身上,而你想远离的那个人就像水蛭那样甩不掉,何谈想不想。”

“闽南有很多榕树,枝干落地生根,是不是像你说的那种家庭关系一样,彼此连接紧密,怎么也无法挣脱,牢牢地系于那棵老树,一代一代缓慢又强韧地生长下去?”

“如果有选择,我只想做一株南洋杉,我受够了榕树那种盘根错节的家庭关系。”

“嗯,我能懂。我想做杧果树,我爱吃杧果。”

“杧果是我们那边用来吸尾气的。”

“你说的是‘我们那边’。”

“也许短期内很难逃离这种话语圈套,就像我们的口音、家乡景色和固定用语。”

在两人都空闲的时刻,杨青桃带她看投屏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电影中的哪吒转世李云祥正在孙悟空的指导下进行内火外导。

杨青桃说:“说来也很巧,哪吒和红孩儿用的都是三昧真火,他们在修得正果前,性格都相当偏执。哪吒的元神,自古就被称作杀神,但现实中咱们的NeZha李应该还行,我看他人还比较温和。”

娜迦点点头:“他是我好朋友,一直帮我做歌。他不是武汉人嘛,又在‘武昌鱼’厂牌。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的,自然水克火,哈哈哈。”

于是,他们共同决定让NeZha李来制作这首歌。

十九

后两天,娜迦要参加一个语言类的综艺节目,借住在杨青桃家,在客厅背词。现在这种语言类节目繁多,不是唱歌就是演话剧,还要跨界碰出所谓的火花。她总怕做不好,看着节目组给的台本反复练习。小弟不停地给她打视频电话,她看见小弟窝在床脚一团,黑黢黢的,只看见两只阴暗中闪光的大眼,真想喊他起来做事。

小弟总是问她些怪话,什么北京哪里有河可以摸鱼抓虾,想去秦皇岛看大海,问她在哪个录音棚见什么明星,他想去“咸鱼”上兜售签名。又说他买了体育彩票,中了一笔大奖,可以载她下五洋捉鳖。她都只听几句,让他自己做点饭吃,不要打扰她。

不胜其烦,她将小弟来电静音,打算等节目结束后再说。

“我们本该共同行走,去寻找光明,可你却把我,留给了黑暗。”娜迦正在读这句话,忽看见指间有雾气冒出,结成青紫色的薄雾,笼住她全身。一股辛辣的刺激包裹知觉,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好在,杨青桃走过来,问她要吃什么,那股白日梦魇才慢慢散去。她看见杨青桃的嘴一张一合,耳朵里却什么也听不清。她拿着台本摇了摇头,心跳却越来越剧烈,可能太累了。她想要看看几点,却发现手机已经关机。

她觉得纳闷。等充好电才发现,手机里是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

邻居家燃气爆炸。小弟刚好在屋里。

 

爸妈从厦门赶过来,两个黑黑瘦瘦的人,被泪水浸得皱皱巴巴。她站在病房门外,墙角两边都站满了家属,像建筑边的野草,东倒西歪地立在墙边,等着抢救结果通知。医院的冷气被沸腾的眼泪蒸干,护士提示多次保持安静,暗涌的呜咽凝聚成一座九层妖塔。嘈杂,炎热,眩晕,人肉相贴。她压低帽檐,遁入虚空。干枯的爸妈相互搀扶。爸捂住眼睛,粗大的骨节,指缝稀疏变形,干干巴巴的呻吟。妈向娜迦投来祈求的目光,娜迦则一直盯墙壁或是看手机。大家都戴着口罩,没人能认出她。很多人摘了口罩靠着墙涕泗横流,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口罩是干的。她尚未从那些电话的余震中缓过来,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提前预谋的真人秀。她悄悄转头,企图从这些变形的、湿漉漉的脸庞中找出一个黑洞洞的镜头。没有。她开始商量人生这场大型演出,到底何时可以谢幕。她不愿意面对如此逼真的事。

昨天得知消息,她才感受到剧本结尾那通天的巨雷,正将自己贯穿劈碎。她刚崭露头角的事业,又像席卷而来的泡沫,在乌黑的岸边,喑声破灭。在父母的声声责问中,她开始怀疑自己随身携带着什么鬼怪,让小弟一次次替她挡了灾。

她捶半天胸口,憋出一声尖叫,瘫软在地。听到响动,戴着麦克风的杨青桃从卧室里冲出来,不断拍她后背,试图把她扶到沙发上。平素精于锻炼的杨青桃,也拖了三四次。她不断哽住,只吐几个字,又陷入大哭。杨青桃握住她的手,用力抱住她,不断捋着她后背,想将那股寒气顺出。她很快不能呼吸,全身发抖,手指僵硬,他把毛巾塞在她嘴里,防止她咬舌头,迅速拨打了120。

呼吸性碱中毒。杨青桃按照医嘱,将一个纸袋子套在娜迦的头上,希望她将过度呼出的二氧化碳吸回去,可以缓解一定的压力。娜迦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降临,口不能言。头被罩住后,她好像在看一出默片喜剧。

急救车终于赶到。杨青桃松下来,忽然觉得很多词汇都憋在喉咙里,一个也吐不出来。

 

小弟在爆炸中受了重伤,还好保住了四肢,除了开放性骨折,还有多处外伤,部分皮肉阙如,需要自体和异体移植。他们要将他转院去全国最好的骨科和烧伤科,但小弟的异地医保要转手续,报销又麻烦。爸妈就像节日祭船上的木偶,她暂停了很多工作,拉着那艘破破的小船在干涸的陆上走。

她不由得也怪妈,给小弟偷吃保生大帝的龟粿。心中如此恨,恨又无气力。

爸眼眶红肿,口舌和手指被烟熏得焦黄,眼睛像磨花的玻璃珠,珠子茫然转向她,怎么也揩不掉磨损的花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弟怎么刚来就这样?你当时去哪里了?”

这样说来,好像做错的是她。闽南的神明在北方水土不服,符咒从古厝的墙上滑落,观音菩萨也未能镇住这场业火。她一想到小弟在床上呻吟,便觉这一切竟像谶言。她写下的是对小弟的诅咒,让那场火从闽南烧到北京,好报多年前的水中之仇。

杨青桃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约在医院地下的餐厅,跑过来安慰她。NeZha李也跟着来了,戴着一顶度假的草帽,要一杯雪碧,把玩着一块五花肉样的耳机套。他让她不要担心,这首歌一定会让她风生水起,比《闽南热天》更炸。他说:“祸兮福所倚。你要相信人的生命力,你看哪吒变成了莲藕,也能活得很好,无生无死,无死无生。”

娜迦吸一口杨枝甘露:“你说的都太玄了,放自己身上根本熬不过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小弟,小弟的脸被裹在白惨惨的阴影里,像一只巨大的炭烤蚕蛹,隐隐有焦黑色透出。

赔偿和官司看起来有一顿扯,妈拉着她悄悄问:“你还有多少钱?”

她转过脸,说:“家里钱不够用?”

妈看着她:“上午看有募捐的人来,可以给小弟在线上筹钱,你看要不要搞?”

“别开玩笑,”她语气冷酷,“小弟在我这里出的事,我会负责的,你不要理会那些人。”

“是,你现在出名了,不会不管小弟。”妈妈像潮间带上的河蟹,不断地从嘴里吐出泡泡。妈妈嚼着海藻之类的细小物质。娜迦看着自己被蟹钳紧紧夹住斩碎,送入妈那一开一合的嘴。

好巧不巧,杨青桃又打来电话催录音。她接起来,不待他说话,就说马上过去。娜迦握了握妈的手,想象中的蟹钳,常年浸泡在水和泡沫中,粗糙冰凉,纹理深刻。妈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她又回头看了眼小弟。护士进来了,准备给小弟换药。她略一颔首,不忍看,走出门去。

二十

《三昧真火》这首歌作为美猴王和陈娜迦合作的先行曲,一经推出,很快点燃各大音乐平台,有营销的一番造势,播放量增长很快,评论叠楼很高。

“这首歌的制作人是NeZha李,考虑到红孩儿和哪吒都练三昧真火,如今这首歌霸榜也就不足为奇了。”

评论最高赞是:“这首歌聚齐了天庭三大刺头:哪吒、美猴王和红孩儿。”娜迦在被窝里看了这条评论,勉强笑了笑。这条评论的落款还是NZL。

 

莲花座,降魔杵,步步拜去珞珈山,解得我苦

杨柳枝,一点露,泼过这三昧真火,终得极乐

 

这段用电子垫音,十分朗朗上口,一经放出,于各个音频视频软件上步步生莲。很快这首歌被买走,给一部根据《西游记》改编的现代剧做主题曲。关于这首歌的分成,她一直没来得及和杨青桃谈。她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有人在医院认出了她,也发现了她是爆炸事故中受伤者的家属,趁她不在的时候跟她父母套话,把这些事发了出来。

《三昧真火》和爆炸事故,有诡异的巧合。陈娜迦怎么在事故之后,还有心情发歌?好似一窝失控的马蜂,它们找到攻击热源,轰向陈娜迦的微博。它们在杨青桃的微博下面说他们吃人血馒头,妄想借用那场爆炸来为自己造势。

更有甚者,有人编出了一套阴谋论。

看客议论纷纷,甚至比《三昧真火》的热度更高。

“很难不怀疑陈娜迦是为了自己可以大火,故意制造了这起爆炸,希望警方严查……”

“这场爆炸本身就十分诡异啊,她弟弟被爆炸烧伤的时候她还不在家……”“看业火烧干他青春我在黑渊内默念手足情……你看看哪个写歌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家人?业火烧干?完全是诅咒,陈娜迦居心叵测,不敢深想……”事情很快失控。

娜迦的爸妈刷到这些,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古怪,偶尔打电话来,话里话外含沙射影,说她和小弟换了命,若不是小弟,哪里有她今天。如果她不肯给小弟掏钱,他们就要把这些事都告诉媒体。

刚吃下一碗泡面,娜迦就在听筒这头吐了出来。她干笑两声,挂了电话。接着,她将马桶清理干净,跑到镜子前看自己通红的双眼。她看了许久,想从印堂中看出端倪。

杨青桃打来电话,大叹一口气,说因为这些谣言,自己的新专辑发布也要拖后,他在四处找人帮忙。他发布了澄清视频,但质疑声更加凶猛,又多了很多下流猜想。他看到这些,怕娜迦受影响,劝她先出去躲一躲。

她将很多客户端卸载,电话也关了机。各处活动暂停,可能面临着巨额违约金,经纪人忙得焦头烂额,四处赔礼道歉。他们开了几轮会议,都不知如何澄清如此诡异的巧合。最终决定先沉默应对,小公司也放了陈娜迦的假。

她买了备用手机,让经纪人帮忙办了新号,存了一些必备号码,打了一笔钱给家里,买了张机票直飞海南,跑到天涯海角去,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二十一

落地先睡,娜迦睡了两天,睡得昏天黑地。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她接起电话,是NeZha李。还未等他开口,她问:“请问哪吒三太子,如何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你现在要伤害自己,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于心有愧?”NeZha李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轻松,“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在海口的一家酒店,靠近海边,随时可以跳海。”

“定位给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飞来见你,我再告诉你莲藕人的秘密。”

“好。”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关机。跟我保持通话,直到我上飞机。”

“嗯。”

NeZha李过来已是深夜,打车长驱到她住的酒店边的海滩。他穿着短袖和牛仔裤,帆布鞋系带拎在手中,赤脚走在沙滩上。她还是穿着那双假山茶花鞋,拖拖沓沓地走在沙滩上。那时她已经喝了一些酒。

黑暗里,她看不清NeZha李所有的颜色,只看清他的双眼,就像动画片《哪吒闹海》里那样,在海风和浪花的湿度中泠泠闪着光。见她来,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中掏出两瓶虎牌啤酒,用牙齿咬掉盖子,递给她一瓶。

“心情有好点吗?”他问。

“很难说好,还是想死。”她喝了一口啤酒,反流的食道隐隐发胀,“我只是不明白我这么努力,怎么还是一摊烂泥。”

海边还有路边KTV,在绵热的海风中,她隐约听到伍佰那大剌剌的嗓音、缓慢有力的鼓声和抒情的电吉他Solo(独奏)。很快NeZha李的声音响起,比伍佰克制,更像是一首歌的贝斯。

他们行走的四周被黑暗吞噬,只有海保持了可怖的湛蓝,头顶的月娘是那样亮,亮得仿佛整个人都冰冻透明,五脏六腑都变成果冻,被广阔的蓝吮吸,要从她身体中将魂魄都吸走。

他们继续向更深的夜里走。NeZha李说,她的事闹得很大,问她知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他似乎想开口,她制止了他,说她不想再知道,不愿意再生事端。如果这是命,一定要认。

娜迦从沙子中间慢慢滑落下去,直到流沙封住她的头顶,她的意识全然被压垮。热带的月娘,怎么会这么冷?闽南的月,有时晚上也黏黏糊糊。她忽然理解了“冰轮”和“广寒宫”。

刺骨的月光里,NeZha李将她头上的沙拂去,试图将她从那虚幻的沙中拔起,可怎么也拖不动她,索性也跳入流沙中,和她站在一起。他说:“我从小有仇必报,我用心做出来的歌,不愿意被这种谣言毁掉。我想说的是,咱们要不要再合作一首歌反击……”

大概过了一次月食那么久,娜迦的意识才逐渐归位,好像从地狱中梦回,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NeZha李的大腿上,发黑的宇宙将她砸昏。手中余下的啤酒流了一身。她这才想起词汇如何组合,张了半天嘴,说:“我想吐。”

他托住她的头,慢慢扶她起来。她的脸发烫,胡乱裹着些沙,不知怎么好像被风吹得失去灵魂,发了烧,好像在水中浸泡。眼前的NeZha李似乎长出了三头六臂,将她揽入怀中。她一时间迷惑起来,那个只会抱着电脑跟她分析旋律的男孩,怎会发出如此强烈的热?他的这种热情究竟从何而来,是三昧真火?可是和小弟的那种毁天灭地的火全然不同。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好像是孙悟空大战哪吒三太子,又好像哪吒和红孩儿用三昧真火在斗法。

这个拥抱来得太快,似乎又来得太晚。她开始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似乎串起来早有预兆,又似乎是她一直蜷缩在果壳中没有察觉。但她有一点很确定,她不爱吃藕,不喜欢藕炖排骨,不喜欢桂花糯米藕,也不喜欢凉拌藕片。

她推开他:“我还想问你怎么削肉还母。”

NeZha李推了推眼镜:“很抱歉,我也想摆脱我的家庭。但似乎可能性不大,搞这一行,有时还需要父母接济,所以我才会用NeZha的拼音而不是‘哪吒’。”

“不如我就留在海南算了,当个酒店保洁或服务员。闽南我回不去,北京让人觉得又很累,还有那么多Hater(喷子)、键盘侠。”

“这一切也许不会过去,但为什么要在乎?我们继续写歌就好了。哪吒从不服输。”

“但没多少人是哪吒。”

“这么好的夜,不游泳,可惜了。”

“这么大风在南海里游泳,会不会被刮到南半球?”

“南海有观音的,不要怕。”

“这么多年了,观音在哪里?”

 

广寂的海面上似晕出无限光环,面前忽现出一艘极精致的象牙宝船,桅杆风帆均缀满宝石,嵌珠镶贝,海豚从波浪中逐出,围绕在宝船周围。这是艘幽灵宝船,船的周身在颤抖,在引诱她开启摇曳生姿的海波之旅。她默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随即跟着那指引上了宝船。一味清澈浸入意识,薄荷酱抹在白面包片上,视野逐渐被湛蓝填满,嘴唇化成血红的珊瑚,牙齿幻作水中发光的水母。她感觉皮肤像海豚与儒艮那样光滑,又不受吸盘与爪牙的困扰,她逐渐失去四肢百骸,伏于海中,变作一瓮海龟祭坛,一座呼吸的海礁,一只海滩上试探的勺嘴鹬,一只净瓶中飞翔的军舰鸟。她入宝船中一方洞天,在竹林间以斧破竹,劈开四季缤纷花雨,似得了宝训,又听得箴言。箴言无形无色无痕无感,只顺着波浪将她摇入深海更深处。她再念一遍话语,又似乎将所有的话语念出,世间所有苦厄一齐涌入心中,海啸翻出几十米高度,小船倾覆,又复翻转回来,风平浪静。藏经楼有一百零八个孔,她在第一百零八个孔隙中看见了小弟的那双眼,隔了纱布,还能感觉地狱之火在烧。幡然醒悟,悔又无悔。空荡的船顶,密密麻麻地布满蛛丝网,怎么也无法从榕树的深根中将自己拔出。

她回过神,天边微微发亮,南海龙王吐出甘霖,龙女们用人鱼的碎鳞装点天空,朝霞变作碎波荡漾,大鲸跃出海面。NeZha李躺在沙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她拍了拍他:“我们再一起做首歌吧,不然我欠的债也没办法还。”

NeZha李从地上爬起,摇掉很多头上的沙子:“我们还可以再做很多首歌。”

天完全亮后,那片湛蓝逐渐罩上一层透明的薄壳。他们去街边的小摊,买了陵水酸粉和海南粉吃,陵水酸粉配上黄灯笼辣椒,酸辣的滋味和细细的粉,吃在嘴里像很多小人儿在跳。

“第一次我被网暴,我去了周围最高的一栋楼,真想跳下去,可是窗户推不开,那些窗户早就密封了防人自杀。我只能揣着手,坐在角落里听西海岸说唱。”娜迦手臂像波浪那样滑动,“我忽然想起小弟。我以前也跟你说过,他是我最大的心病,无药可医。我不是想他长大后有多烂,而是小时总跟在我身后,唱‘天乌乌,欲落雨,鱼担灯,虾拍鼓’。霓虹阵与车流的红灯交汇,风从窗户缝里吹上来,恐怕有不少尾气。我的心也像有虾在拍鼓。我想办法逃到北京,可北京也没多大意思。人生哪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我阿嬷那样每天拜观音。”

“《闽南热天》和《三昧真火》都很好听。”NeZha李拍拍胸脯,“毕竟都是我做的,你每一首歌我都会评论。”

天雷一闪,原来NZL就是他。娜迦勉强笑笑:“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闽南。”

后来几天,他们白日各自昏睡,趁傍晚出街,逛骑楼老街,看青椰在夕阳下散发粉金的光,仔细研究为什么海水会这样蓝,又琢磨水中鱼如何看见这水波,学用动物的眼睛去看世界。娜迦不再化妆,晒得更黑,几乎没人能认出她,认出她也无所谓了。已经背上了恶名,再下一层地狱没区别。

他们谁都没再提杨青桃,据说大圣还在敢问路在何方。

二十二

一个略有些阴的下午,两人坐在海滨的咖啡厅,正讨论要不要做一首偏东海岸风格的歌来澄清这一切。忽然,NeZha李被朋友发来的消息轰炸。他匆匆瞥了一眼手机,便忙叫娜迦让她看视频。

镜头中,小弟半坐在病床上,被纱布缠得整个人发着白光,甚至看起来气色好些。他艰难张嘴,一句句澄清那些谣言,有时牵拉到痛处,表情还会扭曲。她从未听小弟说过那样标准的普通话,甚至郑重得有些像演戏。

“我阿姊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这个家,现在因为网暴,我阿姊消失不见了。你们都知道,谣言是会杀死人的,乱说话的人是要下地狱的。警察找我做过笔录了,”他举起责任事故认定书贴到镜头前,“大家看清楚,这完全是一场意外,跟我阿姊的新歌没有任何关系。”

视频最后,那双阴沉的大眼睛也变得像玻璃弹珠了,和爸爸的一样,花得看不清。小弟变了乡音:“阿姊,回家吧,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娜迦还没来得及反应,经纪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娜迦,托你弟的福,危机解除。美猴王这些天一直在联络江湖的各个朋友,帮你转发澄清,大家录了一些歌在转发。现在上了热搜,大家也愿意跟这个热点。之前的合作方说继续合作没有问题,你赶快回北京,最快的航班是哪一班?”接着经纪人顿了顿,说,“包括和你有过节的雾都辉夜,她也愿意为你发声。”

娜迦看着NeZha李,两人对着抽烟,一言不发,任由经纪人来安排她的春回大地,北方的夏天就要入秋。

“是美猴王去拜托她的,娜迦,这次真的是猴子给你请来救兵了。”

“嗯,替我谢谢他们。”

两人舍了咖啡去海边。娜迦将手中喝完的椰子送进碧蓝的海中,椰子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我还听说,泰国有人驯猴,让猴子帮他们摘椰子,一天摘三百个,有只猴子实在不堪重负,最后拿椰子把主人砸死了。”NeZha李说。

眼看那只椰子越漂越远,娜迦脱下那双假山茶花鞋,走入水中摁住它,将它慢慢带回岸边。NeZha李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笑说:“猴子捞月。”

娜迦舔了舔嘴唇,海风有舒适的咸,说:“我小弟一直想看大海,可厦门的海不好看。环岛路东边有巨大的妈祖像,夜晚看起来与白天不同。”

“这里也有海上观音,到了夜晚,都会让人有点敬畏。”

“那就借菩萨的净瓶。”她说着,想起那天看《西游记》,里面有一段奇怪的闲话。

 

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

 

可谁都知道,无论是孙悟空还是美猴王,皆无贪痴欲念,他无非就是想借一点杨枝甘露,来泼了红孩儿的三昧真火。

二十三

娜迦回到北京,事业迎来回春,甚至比之前更要火,她因此事更加“出圈”,当然也伴随着各种质疑。

她的日程一直被塞满,甚至连杨青桃都没顾得上见一面。租了个大点的房子,好让爸妈搬进来照顾弟。小弟不再黏她,由于行动不便,很少再打游戏。他的脾气也因没法活动手脚而无法施展出来,只好憋在绷带里,扭来扭去。小弟似乎真的像红孩儿那样,被观音收在了木吒的莲花中,全身被缚,一步一叩,做了善财童子。

她如若和家人碰面,也像池塘的浮萍,碰碰就散。好在她忙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回家,也不用交流什么。从头回忆是困难的,记忆被油炸得酥脆,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虾片。各种奇妙的马卡龙色,在记忆中酥脆,沙沙作响,真是“田螺举旗叫艰苦”。

《三昧真火》重新上架,但娜迦不再听,也不再点进去,很多人只是跟风,来庆祝她劫后余生。

又一个深夜,她倒头躺在床上,想起曾问美猴王:“欸?小西天、灵山、万寿山、四大部洲,你们北京的地名都跟《西游记》有关系,好神奇。”

“有意思吧,有时间咱们都可以去逛逛。”杨青桃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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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梨,女,1992年生于北京,英国莱斯特大学文学硕士。出版有小说《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孤山骑士》、散文集《春祺夏安》,译有帕蒂·史密斯《白日梦》等。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西湖》《花城》等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钟山》之星”青年佳作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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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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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作家现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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