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深处
文/摄 易玲
高一的语文课本上,第一次读到湘西作家沈从文的文字,《边城》选段,从此记住了翠翠、爷爷、傩送、天保这些人物,记住了茶峒城、虎耳草、白塔、渡船这些名词,记住了酉水河及其主流沅江。也许从那时起,冥冥之中,我便与湘西结了缘。那片土地上的灵山秀水、痴男怨女、边城风情、神秘野性,都让我深深为之着迷。
后来,因缘际遇,从洞庭之滨,嫁作湘西妇。
记得大学毕业那年冬天,随爱人去湘西大山里,初次拜见公婆。租用的小轿车绕盘山公路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连车带人直接开上沅江边的轮渡,轮渡缓缓驶至对岸,再连车带人开上岸,继续在山路上绕行一个多小时,然后下车爬山路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那轮渡极简陋,既无船舱也无船舷,就是一块光秃秃平整整的大甲板,生铁的,红锈斑斑。轮渡上有车,有坐在车里的人,也有徒步穿山过岭而来的附近的村民。我没来过大山,没坐过渡船,更没坐过被渡船载着的小车,当时别提有多新奇多兴奋了!见甲板上有那么多人,我从车里下来,也站在甲板上,伫立赏景。虽是深冬,但两岸景致是这么的好,重峦叠嶂,茂林修竹,蓊蓊郁郁,就像是风景明信片上印着的那种。甲板下就是汤汤的沅江碧流,我游目四顾,不觉想起屈原的《九歌》与《离骚》,想起沈从文的《边城》和《湘行散记》,想大声呼喊听青山回应。
婚后,公婆随我们在城里住了几年,又坚持回到这湘西大山的深处,一所越发苍老但古朴如诗的木头老屋里,回归“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生活,种地种菜,还种了一片山坡的金银花,养了一群鸡鸭和几头肥猪,偶尔去山下镇上赶个集,悠然自在。好一出《归园田居》。
这年春节,为着团聚,我又一次来到湘西,来见沅江。隔了这些年,沅江上早已修建了钢筋水泥的宽阔大桥,小车再不用开上轮渡;山里也沿村修建了水泥路面,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有了桥,渡船便绝迹了,渡口也消失了,渡口边热闹的各色小摊、地道的乡土风味小吃,也随之消失了。一个时代终结了。一条河流归于宁静。
有一点失落,有一些欣喜。
湘西景美,地名亦美,如沈从文笔下的辰州、沅陵、桃源,如芷江、泸溪、白燕溪,如棉花坡、枫树坳。公婆所在的这个小村庄,叫活水乡,霞景村,真是村如其名,家家门前屋后有流泉叮咚,旦暮可见霞光灿若云锦。周围没几户人家,放眼望去,只有乡路蜿蜒,层层梯田,群山连绵。虽是深冬,草色枯黄,树木却并不凋敝,依然开门即见青山,山山皆有翠竹一丛丛。老木屋东墙边有一眼活泉,叮叮咚咚地唱着,积下一小池清水。小池旁几株兰草,在这寒冬雨雪后,愈见青翠养眼,愈觉生机勃勃。
有翠竹便有竹笋。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一场大雪后,爱人临时起意,扛着锄头,要带我去后山竹林里挖冬笋。大雪压得竹竿深深弯了腰,地面厚厚的枯叶上盖着厚厚的积雪,给本就难寻的挖冬笋行动增加了难度。一番扒拉搜索,到底挖到了一大一小两个冬笋,如获至宝。回家前还砍了两竿翠竹,像李子柒一样,沿山路拖行到老木屋,截成一段一段的,用来装糖果瓜子,用来做笔筒;还有的劈成竹片,两头钻了小孔,穿竹简玩。
山里老木屋四壁透风,并不保暖。实在是太冷了,实在是太爱这图画一般的风景了,我于是每天跑出去拍照,跑出去反而不觉得冷了。我喜欢周围那些看似随意点缀在山腰的老木屋,喜欢厚雪覆着的黛色瓦片,喜欢墙角盖着残雪的劈柴垛,喜欢细竹编的一圈篱笆……这一切组合起来,就像一幅山村水墨画。总之,在这深山小村里,在我眼睛里和镜头里,一切都是那么动人。
山中几日,天气每天都在变化——雨天,雾天,阴天,雪天,晴天——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风景,因此,我每天拍照都有新素材。我拍鱼鳞瓦屋檐下串串闪亮如水晶项链般的雨珠,拍冷雨中在屋檐下瑟缩躲避的鸡群,拍不拘何时抻长脖子懒懒啼叫一声的大公鸡,拍大雪压翠竹、雪白竹愈翠的图画,拍雪后石阶上的“竹叶”“枫叶”和“梅花”爪印,拍雪后檐下水晶柱般的美丽冰挂;我也拍山腰山顶翻涌不息变幻莫测的雾岚,拍只剩稻茬的梯田里成群结队自由自在的鸡鸭,拍“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村”的诗意……
有一个雨天,雨脚时急时缓,趁着一阵小雨淅沥,我走到一处泥泞的田埂上拍照录像。雾岚迷蒙,像有脚似的,一会儿便把对面的远山裹没了踪迹。突然,不知谁家的一头大肥猪,不知怎的从猪圈里跑出来了。它大约是王小波见过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不喜欢猪圈,喜欢到处游逛,还想在冬天来一次漫游,和山路谈个恋爱。它的神情很快活,很自在,细尾巴甩来甩去的,大屁股晃晃悠悠的,在微雨中悠闲踱步。大肥猪见了我甚是好奇,响鼻哼哧哼哧没完,它在田埂下饶有兴致地仰头打量我,我在田埂上饶有兴致地俯身打量它。我见肥猪多新鲜,料肥猪见我应如是。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咯咯乐起来,笑个没完,控制不住地开心。它大概也很开心,转着圈儿在原地踱来踱去,歪着头咧着嘴瞪着好奇的眼审视我,如果它会笑,大概也在笑。好一会儿,雨点太大了,我才匆匆跑回家,心里快活极了。
告别老宅时,同族一个叫山娃的后生,开车送我们出山,他比爱人只小几岁,按辈分,却得管爱人叫二爷爷,我自然就成了二奶奶。辈分骤增,一阵偷笑。
那是一个晴好的天气,空气清新朗润,开着半截车窗,车开得又慢又稳。车里,爱人和山娃用乡音一路闲聊,我不会说湘西话,但基本能听懂。他们谈到村里各家孩子走出大山谋生的际遇,谈村中哪个老人故了哪家娶新媳妇了哪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谈他们学生时代穿山路近道,遇到各种蛇一点不怕,反而兴奋着,捉来就地生起野火烤着吃了;谈他们一群野小子夏天到河边戏水野浴,搬开石块捉到小螃蟹,就剥了壳生吃,味道真是鲜……总之,充满野趣,这很湘西。我边欣赏沿途风景边听着,不禁莞尔。
小车行了不到半程,山娃转了普通话问我,这个山口风景最佳,好多城里人来这里,都要下车爬上去看看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我一听,当然不肯错过。他便停了车,为我引路。我猜他也想看看的,他去广东打工多年,也只有过年,才能抽空带妻儿回来一趟。故乡的风景,他也需要多看几眼,装在行囊里带走,好慰藉一年漫长的乡思。
我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着到了岭上,放眼一看,目力所及,山峦层叠,树木墨绿,山风阵阵,阳光镀金,光晕蔓延,宛如油画。脚边一块巨大的砥石上,用钢钉镶上了一块正方形的水泥界碑,上面赫然刻着“国土**”的字样,用红色油漆描了。这么说,这片群山,还是有正式编号的国土资源呢。砥石外一米就是悬崖,高可百丈,谷底颇深,望之心颤。但我不怕,爬过界碑,站在悬崖边上,听山风过耳,听松涛阵阵,听鸟鸣啁啾,听天籁隐约,感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深感生之美好,深感祖国河山之秀丽。
继续前行,不觉又到了沅江边上,顺沅江岸边而行。真是翡翠色的一条长练,又宽阔,又平静。我正愁在车里,即使探出身去,也拍不到一张好照片,因为江边繁茂的树木及衰草,遮蔽了我的镜头。山娃告诉我,不着急的,一会儿到桥上,我停车,你好好拍,那里更好看。我大为感谢他的体贴。
到了大桥中段,我又雀跃着下车了。沅江,乃湖南四大水系之一,啊,终于能再次好好欣赏沈从文笔下这条诗意的大江了。站在雄壮的大桥上欣赏江流,更觉绮丽。极目远眺,只见两岸青山蔓延无尽,一江碧水静流无声。两岸山腰里,村舍错落点缀,山树浓密积绿,画面既宁静,又活泼,既鲜明有色,又依稀有声。但这声色光影,我的拙笔,实在形容不出。我想象着沅江两岸夜晚的灯影流光,定是另一种风情,可惜此番无缘得见。
欣赏完桥栏一侧,我又行至对面,恰好一艘小小竹筏从沅江一岸行至对岸,在水中几乎是无声地往前滑行,不快不慢,不疾不徐,一位精壮黝黑的汉子头戴草帽立于船头,背对着我。绸缎般的水面起了皱纹,水波在船身两侧一层层射线状蔓延开来,船头是射线的起点,起点一直往前,射线尾端也一直往前,数米外水面又渐渐回复平滑。此情此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人在画中游,画是活的。我录下了这诗情画意的一幕,想到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羡慕那个汉子了,我也想立在那个竹筏上,到画中一游。
回城的高铁上,湘西境内,数不尽的山,看不够的水,山不知其名,全都青翠;水不知其名,尽皆澄碧。不时有隧道,或长或短,最长的一个隧道,约200秒高铁才钻出来。只要高铁不钻隧道,车窗外随手一拍,就是一帧风景明信片。整个湘西大地,群峰罗列,积翠堆蓝,如屏如障;烟雨迷蒙,变幻不定,如雾如纱;阡陌田畴,白墙红瓦,如诗如画。
别了,湘西。别了,沅江。别了,老木屋。今后岁岁年年,我都会跋山涉水,去与你相见。
易玲,《长春日报》副刊部记者,中国古代文学硕士。中国林业生态作协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2020届吉林省青年作家班学员。曾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