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不见画宏大叙事之外的徐悲鸿

◎朱东君
展览:回首风尘甘息机——徐悲鸿、廖静文手札展
展期:展至2024年9月15日
地点:槐轩
对于多数中国人而言,徐悲鸿三个字早已成为文化标签,象征着家国大义,是宏大叙事的一部分,有时可能让人有一种疏离感。正在槐轩举行的“回首风尘甘息机——徐悲鸿、廖静文手札展”,要弥合这种疏离。用来弥合的材料,是文字——这一点很有趣,一场关于画家的展览,却几乎不见画。
短暂的消沉
展览故事线的起点,有些出人意料,策展人截取了画家人生中少见的一个消沉时刻。1937年,徐悲鸿身处漓江之畔,题写了一句诗:“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息机,熄灭入世之心,也就是对一切都看淡了。
这句诗本是杜甫在1000多年前写下的。当时,身处乱世、漂泊潦倒的诗人正要回到成都浣花溪畔的茅屋,诗中流露出看破红尘的意味。徐悲鸿之所以借这句诗自况,是因为在1937年那个春天,国家时局动荡,他个人的感情生活又陷入一团乱麻,便生出隐居的想法。
于是,展览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真实可感的徐悲鸿——40多岁的中年男人,累了,想逃离。当然,这并不是徐悲鸿的人生常态。在更多时候,他是积极入世的。
徐悲鸿早年在上海结识康有为,受后者的艺术主张影响很大,1918年23岁时,便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做了题为《中国画改良之方法》的演讲。当时在中国画坛上,文人画是主流,但清末的文人画创作者埋首书斋,无论立意还是技巧,在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眼里,都颓败至极。徐悲鸿提出,要把西方艺术的写实主义风格和手法引入中国画,要会画人物,要注重对生活的观察与写生。
这也让他在次年开启的8年留法学习生涯中,选择了一条不那么主流的路。彼时法国画坛画派纷呈,以印象主义为起点的现代流派已经发展了半个多世纪,又涌现出象征主义、野兽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众多流派。与徐悲鸿同一时期赴法的中国留学生,不少走上了现代主义的绘画道路,比如林风眠。而徐悲鸿则选择了当时在法国已有些过气的新古典主义写实绘画,这一类绘画多选择严肃重大的题材,讲究造型准确,强调素描的作用。对于徐悲鸿而言,写实主义虽不再是艺术圈的热点,却是他自己认定的可以改良中国画的方法;同时,他也反感国内画家盲目追逐现代流派,认为那些画法不适于当时国内的现实。
此后,徐悲鸿在改良中国画的道路上,一方面受到保守派的攻击,另一方面又与支持现代流派的人士产生争论,但他只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后来,徐悲鸿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校长,又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央美术学院第一任院长,有充分空间推行自己的艺术主张,“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的影响,也延宕至今。暂不论他的观点是否偏颇,这份“热热的爱,热热的恨”和爱恨背后所蕴含的能量与信念,便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极珍贵的。
有如此能量的人,自也不会长久消沉。回到1937年的漓江畔,徐悲鸿并没有避世多久,很快就启程赴南洋。从1939年到1941年,他在新加坡、吉隆坡、怡保、槟城四地举行筹赈画展,所筹款项全部用来救济国内伤员与难民。在此次展览展出的信笺中,徐悲鸿写道:“我之旅费及画件运费,皆自备。心力交尽,可以无愧于神明矣。”也是在南洋的行程中,他创作出了《愚公移山》《奔马图》等画作。
浪漫的表达
不过,如果在谈论徐悲鸿的画作时,只强调现实主义这一特色,容易忽略他在艺术创作上浪漫的那一面。徐悲鸿的艺术表达,从来注重美感。
《船夫》中,前景是暖色的树叶,透过树叶,可以看到船夫健美的形体,健壮的肌肉。《巴人汲水图》有着夸张的纵横比,长度几乎是宽度的5倍,富于形式感的构图,描摹出蜀中男女老少下到嘉陵江边打水,又挑着水拾阶而上的日常景象。虽然画的是底层百姓的辛劳,但画面依然唯美。
徐悲鸿还喜欢用隐喻。山河破碎之时,他不是直接画战场,而是画雄鸡,画奔马,画高岗吼狮,以此来表达内心汹涌的情绪。要唤起现实的行动,他不是直接对现实呼喊,而是通过历史故事传达,于是有了《田横五百士》《愚公移山》。他还会把自己画在历史场景中,表达自己的英雄情结。
这也与徐悲鸿的性情相符,既天真浪漫,也刚硬无畏。
说他天真,他为了得到心爱的艺术品,不计成本。徐悲鸿将一张唐宋时期的白描画稿《八十七神仙卷》视为自己的生命。为了买下这张画,拼命凑钱;把画买到了,高兴得不得了;画在战乱中遗失,他大病一场;多年后又有了画的下落,为了赎回,即使知道中间人从中抬价,也拼命画画、凑钱,再大病一场。
说他刚硬,他在关键时刻,绝不退缩。1928年,国民政府准备拆除南京明城墙。33岁的徐悲鸿得知消息,旋即上书国民政府,表示反对,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接受中外记者采访,引发社会反响,国民政府最终下令停止拆除。北平解放前夕,傅作义邀请北平文艺界人士座谈,征求大家对于北平和平解放的意见,一时无人敢应,徐悲鸿首先打破沉默,建议和平谈判,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响应。再到后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苏联,开始用铅笔画素描,而放弃了之前一直使用的炭精条。徐悲鸿认为,铅笔的素描表现力远远不如炭精条,会让画面显得过于光滑和呆板,于是在处处向苏联学习的大背景下,要求老师改回用炭精条教学。只可惜,尚未如愿,他便匆匆离世,时年58岁。
绵长的思念
“悲鸿:下雪了,我想你。你是最爱雪的。我又听见了你在叫我:静静,快起来,下雪了!我看见你跑到院子里去,用铁镢铲了雪进来,把它们放在花盆里。你的棉袍上,你的花白的头发上都洒上了雪。你笑着,眼角绽开了花朵一般的皱纹……亲爱的悲鸿,为什么这一切都要永远离我而去?你现在在哪里?到我梦中来吧!”
展览上,这一页手札格外动人。写下这段话的,是陪伴徐悲鸿走过人生最后岁月的廖静文;落款的时间是1999年。当时徐悲鸿离开已经46年,但在爱人的回忆里,依然生动、可爱。
槐轩的面积并不大,却为这场展览设置了好几处互动环节,也时时将观者带入两人相处的情境。刚进院门,就能看见一面磁吸墙,可以在上面组合出徐悲鸿、廖静文手札中的文字,一句“我们终将上岸”,恰好贴合了当下的语境;展厅里摆放着花笺纸,可以写一封信,再投递出去;还可以拿上一小罐糖,小小玻璃瓶里,是三颗彩色的水果糖,以及一张纸条,上面是廖静文所著《徐悲鸿传》中的内容,记录着她与徐悲鸿最终分别的时刻:“我从他的旧衣服口袋中战栗地摸到了三块水果糖。这是三块极普通的水果糖,但是那上面有着悲鸿对我和孩子们多么深沉的爱和思念。”
就是这样一个个人生片段,串联起了整场展览,具象化了一位颇具盛名的艺术家的不同侧面,消沉的、温情的、奔忙的、有情趣的、给学生帮忙的、大骂八股山水的、细说马的品种的……都是在宏大叙事之外,试图补全一个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