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1575)六月,汪道昆告老还乡,在歙县县城边上的太函山建园造庐,被徽州知府王京父聘为推官,理所当然成为徽州文坛大拿。一段时间之后,汪道昆组织成立了带有文学社性质的“白榆社”,邀请东南大儒屠龙等人来徽州讲学,也邀请好友戚继光来徽州游玩。性格狂狷风趣的汪道昆还经常带着一些徽州名士,沿新安江东下走马苏杭探访老友,五次去太仓昆山拜访江南文坛领袖王世贞。王世贞和汪道昆不仅是好友,还都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进士。同年之中,除了王世贞,还有后来成为“明朝第一相”的张居正。
齐云山五老峰
齐云之约
王世贞家族显赫,成化年间以后共“一门八进士”,包括王世贞的祖父王倬、叔祖王侨、父亲王忬、弟弟王世懋等。《明史》对王世贞的评价也很高:“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严嵩主政之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任兵部左侍郎兼右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因兵败被杀。王世贞兄弟以为是严嵩父子所为,对二人切齿痛恨。严嵩被放逐、儿子严世蕃被处决后,王氏兄弟以重金购得严世蕃身上的一块肉,将之炙烤后祭奠父亲灵牌。
隆庆元年(1567),朝廷为王忬平反昭雪,却没有追授,王世贞不太满意,自此心灰意懒。万历十三年(1585),朝廷考虑到王世贞的威望和声名,先后任命王世贞为应天府尹和留都南京刑部右侍郎,可王世贞仍旧称病不上朝。朝廷无奈,只好同意王世贞在老家苏州太仓“在籍调理”。
汪道昆每次去太仓探望王世贞,都真诚地邀请王世贞去徽州,重点推介齐云山和黄山,王世贞每次都客气地应允,表示一定抽空去徽州看看。王世贞于徽州耳熟能详,他的几个收藏铁杆,比如詹景凤、吴治等都是徽州人,言谈之际常提到徽州一些物事,让王世贞很感兴趣。万历十四年(1586),汪道昆携二弟与好友胡应麟一起到访太仓弇山园,与王世贞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话题涉及王家珍藏的钟繇《荐季直表》帖,汪道昆请求王世贞取出鉴赏。王世贞黯然神伤:“是月以催科不办,持质诸檇李项氏矣。”意思是为了死去的父亲获得昭雪,将这幅珍贵的字画拿去打点朝廷上下了。汪道昆见状,再一次邀约王世贞去徽州散散心,王世贞爽快地答应第二年秋天一定到访徽州,此谓“齐云之约”。次年春天到来之际,汪道昆心心念念,又派他的侄子赶到太仓,敲定王世贞赴徽州的行程。王世贞再次表态,待金秋九月,一定带诸多文坛好友组团去徽州。
消息传到徽州后,上上下下都很期盼,有人将这一次即将来临的盛事称为“司马会”。此说法有双层意思:一是汪道昆曾任明朝兵部右侍郎,王世贞时任留都南京兵部右侍郎,都可称“司马”;二是两人皆为文坛重量级人物,尤其是王世贞,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称为“二司马”,是以司马相如和司马迁来作比喻。为了迎接王世贞的到来,汪道昆及“白榆社”成员制订了相应的接待计划,还找了当地富商进行赞助。相关消息漫天飞舞之后,王世贞的弟弟、时任南京太常寺太仆的王世懋写信向其兄求证,表示了自己的担忧。王世贞回信确证属实,解释说自己只是想带一两个书童回访,没想搞大聚会,对汪道昆的高调“意殊不乐”,表明已经写信制止。
在此之后,“司马会”偃旗息鼓,那段时间“两司马”的诗文无相关记述。跟“两司马”关系较近的朋友,也没有在文献和诗文中提及,汪道昆在徽州的文友潘之恒、梅膺祚等,诗文中也没有“留痕”。尤其是潘之恒,后期曾著皇皇巨作《黄海》和《亘史》,收录了历代名人与徽州黄山有关的文献和轶事,可是竟无一字提及“司马会”的相关情况。以潘之恒的性格,若年少时参加此番聚会,一定会大书特书才是。“二司马”到底有没有聚首,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司马会”之谜
最早详细描述“司马会”的,是清初旅居东南的歙县籍书商兼作家张潮。张潮在《歙问小引》,也就是《歙问》序言中写道:“王世贞先生来游黄山时,三吴、两浙诸宾客从游者百余人,大都各擅一技,世鲜有能敌之者,欲以傲于吾歙。邑中汪南溟先生闻其至,以黄山主人自任,名园数处,俾吴来者,各各散处其中,每一客,必一二主人为馆伴。主悉邑人,不外求而足,大约各称其技:以书家敌书家,以画家敌画家,以至琴、弈、篆刻、堪舆、星相、投壶、蹴鞠、剑槊、歌吹之属无一不备。与之谈,则酬酢纷纭,如黄河之水注而不竭。与之角技,宾时或屈于主,弇州大称赏而去。”意思是王世贞带领江南众文人到达徽州后,与以汪道昆为首的当地文人在书、画、琴等各种技艺方面相互比拼,三吴宾客甘拜下风……此后的记载大同小异,说王世贞游徽州,随行的有江浙等地文人百余人,在徽州逗留数月。汪道昆以主人身份接待,安排住在各处著名馆园,每一位宾客都安排一两位徽州同好者陪伴……现场情景,描述得有鼻子有眼。民初之时许承尧所著的《歙事闲谭》,也转引了光绪年间汪印苔在《歙浦馀辉录》中的说法:王弇州游歙,过千秋里,访汪伯玉,淹留数月。过潜溪,宿故友汪如玉家,赠以诗。又为如玉兄珩作传。所有的场景和诗文,都在确指这场“司马会”如约在徽州举行。
王世贞是否应汪道昆之约去了徽州?仔细研究那些言之凿凿的地方史志,会发现这些描述中的蹊跷——清初张潮作《歙问小引》一文,距万历年间已有一百余年。对于这一段轶事的来源,张潮明确是“其为故老所传闻者”,即此说法来源于歙地民间传说,也就是说,这些描述是口口相传,极可能是小说家言。别人说得活灵活现,两位“当事人”王世贞和汪道昆却一字未提。细细想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王世贞根本没有去徽州,“司马会”取消,自然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二是王世贞和汪道昆着实有“难言之隐”,刻意隐瞒了“司马会”的相关内容,其中原因,要么是怕朝廷问责,要么是见面后发生了不愉快,以致都不肯提及此事。怕朝廷问责,是有可能的,不是汪道昆怕,而是王世贞怕。王世贞虽然称病在家,可毕竟是在任的南京留都高官,仕途未卜,对于相关规矩和影响,还是十分在意的。至于许承尧的《歙事闲谭》所撰,依据是汪印苔《歙浦馀辉录》,时间相隔太久,不足为据。
王世贞到底有没有来徽州?只要查一下《弇州山人四部稿》,便可获得答案。汪道昆侄子赴太仓盛邀王世贞赴徽州之时,王世贞正好收到朝廷对父亲的昭雪文告:获朝廷封赠,御赐祭葬。王世贞很不满意,上书辩明要求朝廷赐父母合葬,且要求对父亲进行追封。到了九月,王世贞接到朝廷文书:同意王世贞父母合祭,赠王忬“兵部尚书”,拨四百两公帑为安葬费,派苏州知府为特使前往祭奠。王世贞百感交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得以推开。亡父祭葬,王世贞必定亲自主持,因时间与“司马会”冲突,徽州之行想必只能取消。王世贞专门修书一封,对汪道昆作了解释:“向期于八九月叩玄亭、陟黄山、礼白岳,辖且脂矣,而先君荷上恩得从六卿例祭葬,有司定于彼时成礼,纷纭至冬,畏寒未能出门。笃惭巨卿,捷逊叔夜。计老丈闻之,当为于邑也。”由信函可以看出,王世贞爽约“司马会”,的确是忙于父亲追封和安葬一事。原定九月的徽州“司马会”,明显时机不对。这其中,还可能有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王世贞对于汪道昆的做派,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人太张扬了,桀骜不驯,不拘小节,玩世不恭,弄得不好会坏事。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曾这样评价张居正、王世贞、汪道昆三位“同年”:“弇州(王世贞)甚不服之,尝云予心服江陵(张居正)之功,而不敢言,以世所曹恶也;予心诽太函(汪道昆)之文,而口不敢言,以世所曹好也。”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王世贞心里佩服张居正的功劳,却不敢说出来,因为世人都憎恶这个人;心里排斥汪道昆的文章,却不敢说出来,是因为世人对他的文章都在追捧。由此可见,王世贞对一切心知肚明,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罢了。
王世贞在安葬了父亲之后,也没有去徽州,而是赴留都南京就任兵部右侍郎了。过了一年多,又升任留都南京刑部尚书。重任在肩之时,更无暇去徽州了,只是在心里对徽州黄山存有歉疚。万历十七年(1589),王世贞再次写信与汪道昆约定:明年致仕之后,一定前往徽州,“所食言者,有如皦日”。此语典出《诗经·王风·大车》:“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意为指着天上的太阳发誓。第二年初春,王世贞辞官获批,归乡心切,迫不及待赶回故里太仓。没想到此后身体江河日下,一直无法出门。到了十一月,退休半年的王世贞溘然长逝。黄山白岳,自此成为这位江南巨擘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