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恩慧在比赛中试投。新华社记者贺灿铃/摄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却本能地做出反应。
薛恩慧上身微倾,两腿扎地,右手持饼来回预摆至高处,随着肩轴和髋轴向右充分扭紧,下一秒,右脚用力蹬转,整个身体“倏”地反向旋转一周半。“啊——”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啸,铁饼以爆发式的力量地向上飞出,一道抛物线后,再砸向地面,又弹开。而原本离地的双脚也如同跳芭蕾一般,点地立住,又站稳放下。
37米67!当地时间9月3日,薛恩慧成功摘获巴黎残奥会田径女子铁饼F11级铜牌。
这漂亮的一投,不过数秒。但从接触铁饼,到走上巴黎残奥会赛场,这位42岁的“铁饼女将”,用了21年。如今,她终于用满腔的荡气回肠,“扔”出了人生首个残奥会奖牌。
选择,注定失明
薛恩慧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明是注定的。
“我患有先天性视网膜色素变性。大夫说过,如果维持得足够好,到四五十岁还能看见一些,已经是极限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看不见是必然的。我现在眼睛还有些光感。”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
这是《华夏时报》记者初见薛恩慧的场景。
当时,距离残奥会开幕还有5天。巴黎瓦内斯综合训练场的看台上,她刚结束训练。旁边有运动员正在接受采访,薛恩慧就沉默着坐在一旁休息,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记者走过去问她:“您是第一次参加残奥会吗?”
“对,第一次。”她的话匣子才慢慢打开。
训练中的薛恩慧
21年前,薛恩慧21岁。原本在哈尔滨某社区做残疾人联络员工作的她,没能经住体育的“诱惑”,决定转行练习铁饼。
身高1米72,体重100公斤左右,薛恩慧是个“苗子”,也足够刻苦。没两年,她就开始在全国比赛中崭露头角。但正当她欣喜于此,却发现,自己原本还算稳定的视力发生了明显下降。
“年龄增长会让我的视力下降,但不会这么快。”薛恩慧说,运动员在投掷发力时,往往需要一个瞬间的憋气,会往上冲击眼压,持续的高强度训练必然加速视力下降。
一面是体育生发的成就感之喜,一面是训练加速双眼失明的忧,如何取舍?
薛恩慧思索了一会儿,说:“当时全国比赛打得还行,站上领奖台时,也挺有满足感,还有目标达成的成就感。后来,我就想在我还能看见的时候,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等以后逐渐失明了,回想做过的事,我觉得这一辈子没白活。”原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因着已经在心中思考“打磨”过千百遍,想得足够明白,薛恩慧说得极为平淡。
她又补充道:“既然明知道最后肯定会失明,为什么不在还能看见一些的时候,去做我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了,为什么不把过程过得更好一些,更精彩一些?”这番话是回答记者,更像是反问自己。
受伤,拒绝拍照
薛恩慧刚接触铁饼时,也闹过“笑话”。
“当时完全不知道铁饼是什么,没见过,也没摸过。教练要看看我的身体素质,就让我拿着铁饼扔一下。结果别人扔铁饼,出手时都手掌朝下,我是托着扔出去的。就扔14米。”薛恩慧边说边笑。
她又细细地向记者演示起为什么扔铁饼手掌朝下。“扔铁饼时手腕放松,手指自然分开,大拇指和手掌平贴在饼上,其他手指放松,手指(末)节搭住饼边。扔铁饼时要背向旋转一圈半,一旦铁饼摆起来,它会因为离心力贴着手掌,最后出手时手掌正好朝下。”
说话间,记者注意到薛恩慧的右手,由于长期与重达一公斤的铁饼摩擦,手掌磨了一层茧,摸上去硬硬的。尤其是变形的食指,不论是指关节,还是手指表皮,都变得凹凸不平,颜色也深浅不一。
薛恩慧称,这是为了保持手指拨饼时的灵敏度,“食指要拨饼,茧一厚,手指的感觉就会下降,我就习惯性地把这块皮撕掉。其实搁水泡一泡,搁小刀往下刮一刮也就好了,但我习惯这么撕得快。”
撕了磨,磨了撕,长期反复,粗糙变形的左手与柔软的右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记者问薛恩慧能否给其手部拍张照,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婉言拒绝:“我觉得不用拍了,因为太正常了,练铁饼的都这样,真的。”
事实上,不仅仅是手部。几年前的一次训练中,薛恩慧腰部也意外受伤过。
“当时练猛了,一转身,整个左半边从前脚掌到手指尖都是麻的。腰也弯不下去,捡饼只能蹲着捡。后来去医院拍核磁,14、15节腰椎间盘突出。”最疼的时候,薛恩慧下不了床,上厕所都站不起来。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慢慢养一养,不疼了我就多做做腹背肌,把腰椎护住了就行,反正我心大。”薛恩慧边说边哈哈笑。
师徒,“打磨”信任
具体到投掷铁饼本身,薛恩慧的心可“大不了”一点。
由于眼睛看不见,盲人在投掷铁饼时,主要靠身体的神经反应和肌肉反应。但是,当身体陷于疲累,动作就会不自觉地变形,投掷也跟着歪斜。“比如做铁饼动作需要压低重心,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压下去了,但其实没有,神经反应告诉我的是错的,我自己又看不到动作错了,这时候就需要教练在旁边不断地纠正,他能看到我压得不够。”
巴黎瓦内斯综合训练场,薛恩慧(左)和教练李秀清(右)接受记者采访。
薛恩慧的教练是李秀清,二人今年一月才开始配合。
通过不断磨合训练习惯和适应执教方式,薛恩慧逐渐找到了相处“技巧”,“就是经常性地沟通,加互相信任。因为时间本身就不多,所以我完全地信任教练,教练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信任教练给我摆的位置,就是我需要的位置,才能放开去做动作。”
而F11级运动员在比赛时,需要戴着眼罩投掷铁饼,薛恩慧看不见,李秀清就是她的眼睛。
按照规则,运动员戴上眼罩后,由教练员带进圈并帮其摆好站位点,而后,运动员才能投饼。但是,每个人的站位习惯不同,因此,对教练员来说,熟知运动员站位习惯,并助其摆对位置,就非常重要。“比如我的习惯站位偏右,左脚稍微后撤,教练摆的位置,如果左脚往后撤大了或者撤小了,都会影响最后饼的落点。”
为了摸清薛恩慧的动作习惯和纠正动作,李秀清盯得很紧。“我每天练多少次,教练就看多少次。他几乎每一个动作都会盯着,我哪里做得不对,他会马上纠正。不然几个动作下来,早就变形了。所以我很感谢教练。”薛恩慧说。
这样的严苛和相互信任也帮助薛恩慧走得更远。
“今年5月的日本神户世锦赛上,她投了40米24获得冠军。这次残奥会,赛前的两次试投,也都上40米,做铁饼旋转模仿也连贯到位。”赛后,李秀清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时说道。作为教练,李秀清为薛恩慧摘铜祝贺,但他知道,薛恩慧的水平不止于此:“赛时动作完整性不足,没能发挥出平时水平。可能第一次参加残奥会这么大的比赛,她的心里多少有紧张和顾虑,冷静不下来,不敢大胆做动作。”
李秀清感慨于比赛的残酷,更感慨于薛恩慧的刻苦,他几次和记者强调:“恩慧训练特别刻苦,每次都能保质保量地完成训练计划。”“她很不容易,训练刻苦,意志力特别顽强,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
残疾人,何必体育
从21岁开始接触体育,42岁终于登上残奥会的舞台,21年的时间,薛恩慧不觉焦虑和漫长。
“因为人生走的每一步都是循序渐进的。之前视力下降,我的(残疾)级别发生变化,从F13降到F12、F11,一段时间里,没有适合我的铁饼比赛。但还是要练。努力训练才有机会拿冠军,不练,就一点机会都没有。我现在四十多岁,只要没有太大的伤病,不影响动作,能练,能维持,我就行。”
当话题放至更宏大的层面,问及残疾人何必体育。
薛恩慧的答案简短有力:“体育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
同样的一问不必等李秀清作答,记者在看到他左腿的假肢时,便了然于心。这个总对薛恩慧“盯得很紧”的严苛教练,曾在1996年,第10届美国亚特兰大残奥会上,一举夺得铁饼项目的银牌。
“但人生的改变也不一定非要靠体育。”薛恩慧想得开阔。
她说自己在做残疾人联络员时,社区里有一位盲人老奶奶。“奶奶住二楼,她每天都扫楼梯,从二楼扫到一楼,就这么一直坚持扫,每天扫。”这份朴素踏实的坚持,让如今的薛恩慧意识到,体育能给人带来满足感、成就感和自信心,但残疾人的人生没有标准答案。“重要的是,走好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步”。
训练结束后,李秀清和薛恩慧一起走向残奥村。
结束采访后,薛恩慧拉着李秀清的双肩包,二人一步一步,稳稳地往残奥村走去。
责任编辑:方凤娇 主编:文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