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只想包工头写欠条,不敢找公司,怕撕破脸皮以后没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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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一支建筑工地农民工队伍在讨薪过程中,与包工头就工资支付问题产生分歧。

02工队内部讨论后,部分工人认为应让老板写欠条,而另一部分认为应直接到公司要钱或让公司签字。

03然而,包工头表示他们已经完成了工程,只愿意支付部分工资,剩下的到年底结清。

04最终,工头在工人压力下写下欠条,但仍表示下次合作时要避免类似问题发生。

05农民工们在新工地上的生活仍充满不确定性,讨薪过程成为他们一年中一场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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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建筑工地农民工索要工资的风波记录
工地调研的时候,遇到了一支正在酝酿讨薪的工队。工队有11人,来自荆州市的农村地区,年龄分布在50-62岁,主要做建筑行业的主体结构木工支模。在这个建筑工地做事将近四个多月,现在到了工程尾期。我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生活区的宿舍休息了四天。倒也不是工地没有事情做了,而是因为他们正在和包工头商量着索要工资,不想继续干了。
“到现在,我们的账还没有算,老板摆明了是要拖欠,这种情况我们还能干吗?肯定不能,必须先把账算明白,让老板把字签好。”张师傅对我说。
张师傅是队里的领队,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班组长。张师傅介绍,他们这支工队的操作模式是一起包活干,工资“平分”,总账给作为揽活联络人的张师傅以几百块电话费补助。工队的固定人员有6、7个,合作十几年了,其余的是看工程大小和紧急情况来决定是否临时叫几个工友来做事。这种情况下,工队内部彼此之间熟悉,干活过程中配合默契,才能干得快,多挣钱。他们嘴上说愁的是没活干,不愁拿不到钱。但事实上,要钱的过程对他们来说也很艰难。
索要工资的过程中发生了各种事情,值得记录
对于他们来说,要工资第一步是要算工资,各自算各自的分账,然后合起来算总账,最后的数目和老板的账本对一下。这里就有了分账的问题。本来我以为是平均的,没有必要算。事实上,工队的十一人中,有两人是技术不够熟练,被工队集体开会讨论说他们只能挣九分工。经过工队集体认可的分配模式,倒没有发生矛盾。而是在算账过程中,因为有的人中途请过假,有的人临时加班,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工资都是不一样的。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他们算自己的账,手算,计算机算,和工友核算,算了五、六遍,最后的账目还是对不上。
我介入帮忙核算之后,账目总算是清晰了。接下来是商量如何要工资。
以张叔为代表的五个人认为,让老板过来写一张总欠条,然后承诺何时付清就可以了。以王叔为代表的四个人认为,不能让老板写欠条,而是应该到公司去直接要工资或者至少让公司也签字。这样就可以是三方主体介入了。其余两个师傅则全过程都没有说话,躺在床上盯着手机看玄幻类的小说。
张叔说,通过这几个月的打交道,包工头人还不错,他认为自己在和工头交谈过程中得到了信息,工头目前还有两个工地要开,并且这个工头三十多岁,肯定还要在建筑行业领域内发展。所以,不会拖欠工资的。一旦拖欠工资,他的名声就臭了,他以后包下工程,也肯定没人愿意干了。并且,写欠条是目前行业内的常规做法,这样不至于会和工头撕破脸皮,今后工队还可以继续给他做事。一旦撕破脸皮,这个老板以及他的朋友都不会用我们了。毕竟别的工队都可以接受欠条方式。更何况,就算真的被拖欠了工资,大家再过来闹,为时不晚。他继续告诉众人,国家目前对农民工欠薪问题整治下了大力气。考虑到这些之后,工头绝对不会也不敢拖欠。
王叔也有王叔的道理。王叔没有讲道理,而是讲了例子。与王叔在一个工队的李叔,目前正在打一起关于劳务纠纷的官司。具体情况是,王叔和朋友共7人去年在武汉某区的新建学校支模。当时工程结束,工头写了欠条,答应年底付清工资。结果并没有给钱。过年之后,王叔一伙人给工头打电话,工头一开始还接电话,说是公司拖欠尾款,目前自己没有钱。让缓几天。后来再打电话,工头直接将他们拉黑了。王叔一伙人找到项目部,项目部说钱已经全部结算到位,全部付出去了。他们细细追问之下,才知道最后两个月的工作量没有报。而是工头以垫资的名义报走了。所以,公司就没有再管这个事。王叔一伙到到信访部门,还没进门,门口保安就说这事归劳动局管,让王叔他们到劳动局。到了劳动局,劳动局说王叔一伙的证明不齐全,工资条上缺乏工头的印章,手续不对,让王叔一伙办置齐全。王叔一伙觉得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工资条上要有私人印章。觉得这是劳动局敷衍他们。于是一伙人赶到了区政府门口。进不了门,他们就在门口站着,随即过来两辆警车,警察过来问了他们情况,表示只能去打官司。警察管不了这个事,但是他们要是在区政府门口闹事,警察就得维持秩序,将他们驱离或者带走。无奈,他们一伙先回家,因为工地有活干,就去做事了。到2022年6月份,工地没活了。他们相约着到了法院,找了法律援助中心,让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帮忙起诉。起诉对象为当时的劳务公司以及工头,11月25日才开庭。耗时整整一年,能不能把钱要下来,王叔他们表示还是十分忐忑。他们就是因为欠条上没有项目部负责人的签字,导致直接状告项目部不太可能。而离开工地之后,与项目部不再存在关系。王叔担心的就是再重蹈覆辙。
王叔又给工友们说自己有过经历。去年,在河南的工地上,属于他们工种的工程结束之后,包工头也要打欠条。当时队内的人认为他们的劳动全部付出了,工作量也完成了,理应即时结清工资。所以,当时王叔和工友就到项目部向劳务公司要钱,质问老板为什么不给工人结工资,如果不给钱,就打12345问问情况。当时劳务公司的老板将王叔一伙人安顿到接待室。然后打电话将工头叫过去,然后大骂一顿,说没有金刚钻,不要再揽瓷器活。大骂工头无能。王叔他们听着大骂了一顿之后,又被项目部的财务人员叫过去登记了个人信息和工资情况。承诺第二天到账。果不其然,就到账了。所以,对于现在的情况,王叔认为还是应该直接到公司跟老板谈,工头的话不作数。最差也要公司负责人签字。万一以后工头跑路,也可以状告公司。
两方意见相持不下,从本质来讲,张叔是在讲道义人情,认为工头也不容易,欠工资到年底是正常的。而王叔是在讲法规制度,认为劳动力已经完全付清,就应该得到工资。
张叔从道义的角度理解工头不容易。其理由是当前建筑市场,绝大多数是层层分包的。主要的链条可以视为发包方--承包方--劳务公司--工头--工人。作为甲方的发包方是按照承包方施工进度来付款的。而劳务公司作为专业分包方,分为包工包料的专业分包或者包清工的专业分包。承包方本身是资质型公司,生活费的垫资通常是劳务公司付出。而劳务公司再往下包给工头时,为了缓解垫资压力,又要求工头具备一定的垫资能力。垫资分为两种,一种是前期垫资,一种是长期垫资。前期垫资为:工地初开时,第一个月的工作量在第二个月25号上报,在第三个月的25号,公司才会拨付第一个月工作量的百分之30作为生活费。也就是说,工头需要给工人垫资三个月的生活费。长期垫资则是工人在工地的生活费全年由工头负责发放。这里涉及到承包方、劳务公司两方其实都是作为资质性的单位存在,在工头的眼里就是皮包公司。这些单位同时在运作的项目非常多,其之所以运转自如是因为成本压力都在向下压,工头是末端。这种情况下,就有了耕耘在建筑行业包工的包工头、老板们的不容易。因为能够长期和公司合作的筛选机制就是工程做得好,工人摆得平。这个摆得平就是防止闹薪事件问题化,比如说打12345被投诉,公司的资质就要下降。欠薪没有问题化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当前的包工头们,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从小工一路做起来的技术娴熟的农民工精英。他们招呼自己的工友或者工头的工友做事,相互之间利用熟人圈子来维护信任。二是家里有钱、有资本的富人老板,富人们则用自己的名望来获得工人的信任。
张叔告诉我,他们木工的老板是一个富二代。自己根本不懂做事,请了自己的舅舅给自己算账和带班。但是,没有人会傻到一个劲往里面垫资。所以,即便这个老板有钱,他也不会把工资结清,因为他在工地没有结清。客观上来说,工头是在把自己的风险转移到农民工身上。例如从事市政工程的一名工人,目前就正在索要一笔工资。具体情况是:去年他跟着老板做路面铺设,干到年底后,回家了。本来以来能给钱,结果老板说,工程验收时,甲方说不合格,扣了老板30%的款项。工头就认为工人也要负责,就一直不给工人。工人打电话不接,微信拉黑。要起诉,又觉得为了三千块钱来回奔波,不值当。所以,迟迟没有办法。
从理念上来说,无论是王叔的担心、李叔的遭遇以及市政工人的揪心事。都属于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行为,在张叔的眼里,法律是绝对可以保障他们权益的。问题是,找法律、寻求部门援助,存在着诸多的问题。比如,手续不齐全,被部门打回。比如,在寻求法律解决过程中的耗时问题。
其实,在王叔或者张叔的心底里,都非常信任国家力量。不过张叔是将国家力量作为底线,也就是先礼后兵。王叔是将其作为工具追求问题及时解决。王叔说,不能被抖音宣传视频欺骗了,不是所有的农民工遇到欠薪问题找到劳动监察部门之后,即便是证据不足,劳动监察部门的人员也会全力以赴介入来找,包办式地解决问题。他们自己的真实经历是,在诉求申张过程中,必须按照规矩找部门、做材料、守程序。
问题是,对于部门来说,要甄别信息,要明确主体,所以,要农民工们提供完善的材料、充足的证据无可厚非。可是这些理所当然的程序正义在不懂法、不知道如何操作、不熟悉社会规则的农民工来说,过于高高在上了。很多农民工公交和地铁的乘坐都是死记硬背路线图。在国家力量的体系面前,这些从来没有被普过法的人又如何能挥舞起法律的大棒。
作为国家力量的代表,部门介入,必然是以理服人、以法治事。问题是,在讨薪事件中,存在太多的链条和主体,当包工头认为自己没有过错,而单位也认为自己有理由的时候,讨薪就变得艰难。出于为未来可能要讨薪付出高昂成本的考量,王叔认为当前,按照规矩办事,人走、事了。也就是说,要么结工资,要么三方签字,防止赖皮。但这只是他的建议。
最终,王叔还是没有说服张叔,也就没有说服所有人。作为领班的张叔决定叫工头过来签字,写欠条。《欠条》载明:“今欠到***班组武汉**项目余款111420元,现工人已经完工离场,双方商定于本月下旬付每个工人部分工资,其余工资年底结清,如有违约,本人愿意承担索要工资所产生的来往费用。  ***(手印)  2022年11月*日。”问题就在于欠条将本来是承包方公司的责任迁移到包工头。当然,按照现在的工地管理制度,工资由承包方打给工人卡上。这个责任甩不掉。但是,对于工人来说,谁找自己干活,谁就是第一责任人,工人讨薪也是逐级往上索要,在他们一般不愿意打官司的情况下,工头一旦失信,作为工人的个体找公司要钱、或者打官司,都将是一场时间的拉锯战。
工头写了欠条后,又对工人说:我们这次合作的很好,你们做事也很不错,下个工地就快开工了,到时候联系你们。我们目前包工就是这样,尤其是疫情,我们的价格被压低了,包活不容易,你们打工就更不容易了。这个工地,我到下个月才能结到70%的进度款,所以,下周也只能给你们付70%的工资。这70%的款项都花出去了。自己辛苦了一年,还要到年底才结到90%的款项,算了一下,最后的10%才是我的利润。所以,我们都不容易,你们信我,我下个星期一定给你们付到70%,剩下的到年底结了一定给你们。以后还要多合作,我也还要长期包工,不能为了你们的11万,就把我的名声毁了。”看到工人谁都没再说什么。工头也就走了。
第二天,王叔对工人说:“我们的工程完工了,支模做完了,我们的进度是100%,凭什么要70%。”他还是想去公司让公司签字,要一份保障,众人没有吭声。有人怂恿王叔去公司闹,总是有几个师傅跟着一起去的,不能再重蹈覆辙。王叔说,大家都这样,他也就这样。他跳出来去闹事,今后工队他怕是不好待下去。既然都愿意担风险,就都担着吧。反正就算出事,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要工资的事情无疾而终,第二天一早,大家收拾好行囊,又奔赴下一个工地。但是跟这个工地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一个工人师傅说的那句话:“打工就是一场为时一年的赌博,到年底,工资是否要到,才知道自己赢了还是输了。”
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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