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秋日的一天,梁思成和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事刘敦桢,坐着滑竿走在四川的山路上。脚夫们抬着滑竿,喊起了号子——
“左边一个缺!来官把印接!
天上鹞子飞!地下牛屎堆!
左手一枝花!没钱莫想她!”
梁思成和刘敦桢听得哈哈大笑,为艰苦的路途平添了一些乐趣。此时,大半国土已经沦陷,日寇敌机正在四川狂轰滥炸。兵荒马乱中,他们随身带着重庆政府颁发的护照,以备盘查:
“兹有中国营造学社社员梁思成,现年三十九岁,广东新会县人,由重庆到____调查古建筑遗迹,特发给护照,希沿途军警查验放行勿阻,该持照亦不得携带违禁物品,致干查究。”
·梁思成的考察护照
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一共进行了173天,走过35个县,调查了730余处古建,拍摄了3100多张照片,不啻于四川的第一次古建大普查。然而,在战火离乱中,这些调查成果除了一些零星运用外,大多被压在了箱底。直到80多年后,一个年轻人,约摸也是梁思成当年的年纪,踏上了“重走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之路”,与各地文物部门一起,一张张核对这巨量的照片。
这个年轻人就是萧易。他用5年时间,重走当年之路,写出一本《漫长的调查:重走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之路》。3100多张照片,犹如一幅巨大的拼图,一龛龛石窟、一座座建筑、一处处遗迹拼接出一个八十多年前的四川。而那些汉阙、崖墓、寺庙和城市,“有的还在地上。有的,已只在纸上。”
01/
逆时代的工作
日本曾流传一个论断:中国已无唐以前的建筑。1937年7月5日,梁思成、林徽因在山西发现佛光寺,并精确地将建筑年代定位到唐大中十一年(857年),有力地驳斥了这一谬论。二人还沉浸在惊喜中,两天后“七七事变”爆发。这也是他们颠沛流离的开始。
梁思成和刘敦桢讨论学社的未来,两人分别在手心写了两个字:调查。他们深知,只有不断调查,才能了解中国古建筑的家底,即使战火纷飞,山河破碎,也要把田野调查作为学社的方向。未受战火荼毒四川便成为目的地之一。
可经过明末张献忠之乱,四川的明代建筑很少,更别说宋元建筑了。当时日本人叫嚣“无论如何,今年要解决中国事变”。危急的时局,艰难的交通,破败的建筑,使他们一度陷入迷茫,梁思成无不感慨地说:“研究中国建筑可以说是逆时代的工作。”
但四川有着丰富的汉阙、崖墓和石窟资源。营造学社决定调整方向。“事实证明,他们眼光独到。”萧易说,“四川有石窟2134处,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石窟艺术下半阙;中国现存汉阙46座,24座在四川;四川各地崖墓密如蜂巢,出土的画像砖、陶俑更是不计其数。”
高颐阙、沈府君阙、樊敏阙、冯焕阙……阙是现存最古老的地上建筑,散落在巴蜀大地的汉阙,将汉人的生活展现在眼前。
梁思成之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唐以前的建筑史如何书写?随着调查的深入,汉阙、崖墓、石窟给出了答案。“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中汉代部分的素材便明显倚重于四川的考察,他的另一本《佛像的历史》也对四川石窟涉猎颇多。”
四川的古建筑虽少,但在偏僻的乡野,依然有躲过战火的幸存者。营造学社拍到过不少照片。80多年后再看,让人震撼的,不是其造型、风格与历史,而是随处可见的抗日标语:
“誓死消灭日寇”“还我河山”“艰苦卓绝”“驱逐倭寇”……正是这些标语,让建筑活了起来,瞬间把人拉回到那个烽火年代。
·广汉西城门,券拱上写着“驱逐倭寇”,城墙上“万众一心”美术字清晰可见
民族危亡关头,人们还是有骨气的。1940年3月14日,12架日本战机空袭成都双流机场,林徽因三弟林恒驾驶战斗机迎敌,激战半小时后,寡不敌众,血撒成都上空。
1944年,日军进入贵州,直逼重庆。当时营造学社在李庄。林徽因卧病中,儿子梁从诫问:“日本人真打来了怎么办?”林徽因回答:“中国的读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家门口不就是长江吗?”
02/
那些错过和遗憾
营造学社一直没有放弃在四川寻找宋元建筑。1939年11月,梁思成来到峨眉县飞来寺。寺中神仙遨游,童子云集。在飞来寺香殿,发现了“洪武二十四年”重建题记,于是猜测这是一座明代建筑。考察完飞来寺,他们就上了峨眉山。这是营造学社离宋元建筑最近的一次。
1983年,飞来寺维修时发现了“至治二年岁次壬戌年十二月”(1322年)题记,及“元大德戊戌年”(1298年)的铁钉。飞来寺是元代建筑无疑。后来,四川各地又陆续发现了一批元代建筑。
有意思的是,在剑阁与阆中交界处有一座香沉寺,这是一座元代家庙。梁思成从未到过此地,但寺中题记上却有他的名字。修家庙的人怎么也没想到,七八百年后,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年轻人在蜀地苦苦寻找宋元建筑,而他的名字就刻在梁上。
·营造学社在重庆老君洞留下第一张合影
或许这是历史开的一个玩笑。在书中,萧易发出疑问:营造学社为何总是与宋元建筑擦肩而过?他推测: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只能沿官道做调查。而四川已发现的宋元建筑大多地处荒僻,且以家庙为主。显然,营造学社步履匆匆的考察,并不能覆盖四川广袤的土地。
在《中国建筑史》中,梁思成列举了河北、山西等地的元代建筑,唯独缺少了四川。“这是梁思成与四川元代建筑失之交臂的遗憾,也是《中国建筑史》一个小小的缺失。”
·萧易在调查中
一个更大的遗憾,是错过了大足石刻。1940年1月20日,大足下起了下雨,天气阴冷,学社一行冒雨前往宝顶山。出发前,刘敦桢在一家照相馆里看到了千手观音照片,大失所望,认为“绝非唐宋作品”。梁思成也认为“内除少数宋刻外,余皆出于明制”。
因为下雨,他们仅拍了20余张照片,就匆匆下山。时间来到1945年,以顾颉刚为首的15人“大足石刻考察团”,经过7天调查,弄清了大足石刻的凿刻年代为南宋,甚至还拍摄了一部电影。
·大足北山佛湾观无量寿经变,现编号245号龛,题材丰富、人物众多,楼阁、亭台、经幢、宝塔、平台无不具备,是同类题材造像的精品
“此次考察团成就,与发现敦煌相伯仲。可继云岗、龙门鼎足而三。”考察结果一发布即轰动全国。大足石刻湮没千年后,重新进入国人视野,将中国石窟艺术高峰延续了四百年。此时,营造学社已迁往李庄。梁思成一定听说了这个消息,作为大足石刻最早的调查人之一,不知是否扼腕叹息。
萧易说,当时学术界对石刻有“唐盛宋衰”的看法,营造学社可能受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才错失大足石刻。现在想来,也许跟技术设备不无关系。若以今日之高科技设备,有更重大发现亦未可知。
03/
李庄岁月
《漫长的调查》最让人动容的是最后一部分“内迁李庄”——一段艰难岁月中的安定时光。
1940年秋,营造学社到达李庄,一待就是六年。梁思成女儿梁再冰在日记里写道:“我们的房很大很好,院里有芭蕉,我很高兴。我们都坐在树下,把芭蕉叶撕成一条一条的,编成凉席。晚上大家合在一起吃面,很是热闹。”
同迁往李庄的,还有中研院史语所、同济大学等机构。李庄这个长江边的小镇变得热闹起来。而此时,营造学社已异常困顿,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考察,但仍抓住一切机会调研:李庄附近的板栗坳牌坊头、田边上、桂花坳、戏楼院等民居都是可研究的对象。
·萧易在分享中
学社在四川调查期间,天津发大水,梁思成存放在银行地下室的资料被毁,得知消息后“痛心无以”。而后,继续撰写《中国建筑史》。梁再冰说,“当时这批人有一个共同的观念,就是一个国家在民族存亡的关头,一定要守住你的文化,没有了历史就等于亡国了。”
兵荒马乱中,日子过得艰难,但依然有文化活动。李庄镇上甚至办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展览。1941年6月的一天,先生们翻出压箱底的衣服,去参加一个集会——这天是“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纪念日。
一场别开生面的展览拉开帷幕。展品有古人类化石、恐龙化石、殷墟青铜器、甲骨、兵器、字画等。同济大学师生和李庄百姓也纷纷前来参观。
读到这里,就像读到杜甫寓居成都浣花溪畔,或是《巨流河》里,齐邦媛在乐山的青春岁月。真是“沂水春风,无问西东”。
·李庄田边上
李庄6年,学术上迎来了丰硕的成果。梁思成与林徽因在这里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和英文版《图说中国建筑史》;董作兵撰写了《殷历谱》;李霖灿编著了《麽些象形文字字典》;傅斯年、李济等人出版了中国第一本大型田野报告《城子崖》;董同龢发表了《上古音韵表稿》;史语所编印了《六同别录》……
1946年,客居6年的先生们踏上归途。临走前,留下“留别李庄栗峰碑铭”,拜谢当地百姓。董作宾用甲骨文写了“山高水长”的碑铭。
碑文写道:“本所因国难播越,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民荼毒,同人等犹幸而有托,不废研求。其为借助,有不可忘者。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怀缱绻……”
80年后读来,仍令人动容。
萧易带着3100多张照片,逐一对比当年的场景。可惜当年调查的730多处文物,或毁或损,留下来的不足一半。它们的消失方式有些滑稽——有的被挖去做了猪圈,有的被炸掉修了公路,有的被拆下做了门板,有的当了柴火,还有的成了流浪汉的家……
梁思成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一文中写道:“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毁逾半,芜杂可哂,充满非艺术之建筑。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
营造学社调查广元千佛崖时,听说川陕公路将拓宽6米,崖壁上的龛窟岌岌可危。梁思成忧心忡忡上书交通部,请求制止炸崖拓路行为。在梁思成积极奔走下,广元千佛崖得到保护,余下的800多个龛窟传承至今。
·广元千佛崖421古今对比
萧易写《漫长的调查》时,对文物的题记特别感兴趣——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因什么缘由捐了某件文物。那些题记上的“供养人”,默默无闻,从不曾在史书中出现过,却跟我们一样,有着同样的悲欢离合。萧易不厌其烦地记述他们的故事,或许是对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的一种敬意。
·峨眉飞来殿古今对比
比如黄庭坚和宜宾旧州塔的故事。黄庭坚当年被贬宜宾,为未曾蒙面的旧州塔供养人写过一篇墓志铭。说来惭愧,作为一个宜宾人,从小看着旧州塔屹立在岷江北岸,却从未想过去看一眼。如今,它只是我脑海中一个模糊的旧影。我想,有机会可以去看看,毕竟千年前的古塔,即是普通人的一生。
李庄也是一个值得再去的地方。记得上次去,参观了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旧址。长江边有一个游客中心,里面有一架钢琴,画满了梵高的“星空”涂装,江水奔流,一个游客掀开琴盖,弾起了《长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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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Rain
图源丨萧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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