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年龄75岁的摇滚乐队，唱出了老年人眼中的爱和死亡

丈夫去世后，64岁的董云蓉开始学习吉他，音乐让她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也遇到了一群音乐伙伴。她和吉他班的老年同学一起组建了风荷吉他摇滚乐队，从抒情唱到摇滚，从杭州西湖边唱到北京星光大道的舞台，成为又酷又快乐的“摇滚奶奶”。

做乐队的过程中，董云蓉从悲伤中走出来，和队友一起把快乐带到很多地方，也带给了和他们一样正在面临老去的人。一些有共同经历的老人在看到他们的表演后主动加入乐队，他们正在通过摇滚乐重新理解爱和死亡。

“你你你你要跳舞吗？你你你你要跳舞吗”身穿黑色皮衣、手戴复古铆钉、脚蹬靴子，一曲新裤子的《你要跳舞吗》从一群酷酷的老人身上流出，颤颤的嗓音中饱含对生命的热情。

这是风荷吉他摇滚乐队日常的一次排练，今年是乐队成立的第15年，队长董云蓉今年81岁，年纪最大的队员田永镐已经89岁。

同时也是吉他手的她戴蓝色丝巾、着红色皮裤、涂红色口红，浑身上下充满活力。她年轻时练过体操，现在举手投足仍有运动员的影子，拍照片时，现场工作人员想让她坐在草地上，没等人扶，她就一骨碌坐下了。

（每当董云蓉出席正式场合，她都会戴上蓝色丝巾）

64岁时，董云蓉才开始学习吉他。2005年，她的丈夫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每天精神很差，就在家里给孙女做饭。两年后，她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老年吉他班的招生简章。家人都劝她去，她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自己，就去了。

老年人学弹吉他并不容易。一开始，班上三十来人，一学期后，只剩下几个人。但曾在乡下小学教过音乐的董云蓉心思细腻，学吉他着了迷，走在路上都在背曲子、练习和弦手势，有一次接孙女时想着曲子，还坐过了站。第二学期，班上只剩下四个真正爱上吉他的老人，他们便约上隔壁班一个老人一起练习。

每次上完课，五个老人会相约到西湖边的曲院风荷，一首首练习新曲目。一曲响起，荷叶飘动，清风宜人，有队员就提议大家取名“风荷吉他队”。

风荷吉他队最早成立于2009年，当时他们唱抒情歌曲，后来在网上看到了新裤子乐队，董云蓉和队员们一下被这种激情澎湃的表演震撼了，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仿佛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都释放出来了，于是他们决定学习唱摇滚乐。

（风荷吉他摇滚乐队演唱《你要跳舞吗》）

学过的歌，董云蓉都会把它录下来，后来儿子把它们传到视频网站上， 点击率一下子20多万，各个电视台都来邀请。

2011年，董云蓉带领乐队参加《中国达人秀》，走红网络成为“颤音奶奶”。2018年5月，乐队又登上了央视《星光大道》的舞台，演唱摇滚歌曲《怒放的生命》，成了又酷又可爱的“摇滚奶奶”。

如果没有音乐，当时的董云蓉很难走出失去丈夫的痛苦。她和丈夫相濡以沫几十载，感情很深。她的丈夫曾在杭州大学教书，个头高大，踏实可靠。24岁时，两人相识，婚后很快有了两个孩子。

（董云蓉和丈夫年轻时）

在董云蓉的记忆里，丈夫是一个很文静的、不太爱多讲话的人，“但还是有点小浪漫的”。两人经常漫步西湖白堤。一次，董云蓉生日时，先生送给她一条蓝色丝巾，这条丝巾她一直带在身边，重要的日子或是天凉的时候她都会戴着它。还有一次，丈夫花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块上海手表给她，奇迹的是，丈夫去世那天，手表刚好停了，定格在丈夫去世的时间。

蓝色丝巾和手表依然被董云蓉珍藏着。即使她现在感到生活已经被音乐和快乐包围着，但每当看到它们，仍会勾起她对丈夫的思念，这份思念让她更想快乐的活着。

（董云蓉的上海牌手表，时间永远定格在丈夫去世的时间）

乐队的吉他手洪炳焕也曾经历过这种痛苦，是董云蓉和音乐带他走出了痛苦的阴霾。

洪炳焕的妻子早年中风，行动困难，他照顾了二十几年，前年并发症发作，病得很重，他一直守在医院里陪护，但妻子还是离开了。妻子的离去令洪炳焕一下子感到孤单苦闷，一度走不出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

当时，董云蓉经常打电话给他，还上门去开解他，帮他做饭，教他唱歌，劝他出门散散心。那会洪炳焕觉得妻子刚离开，自己不适合出去玩，但在董云蓉的劝解下，妻子去世一个月后，他跟着团队一起去了北京演出，逐渐地，他从阴霾中走出。

一开始，懂音乐的洪炳焕常常教乐队其他队员如何识歌谱。对他来说，参加乐队只是为了开心，从没想到还会上中央电视台，于是自此他便一直待在乐队中。

（洪炳焕年轻时喜欢唱俄语歌，读俄罗斯文学）

音乐不仅治愈了董云蓉，也成了她纪念丈夫的方式，每当一唱起王菲的《因为爱情》，她就会想起丈夫，“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人到晚年，身边的爱人、同学、朋友都在逐渐离去，死亡成为老人们时刻需要面临的问题。

“我的同学不知道死了多少，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乐队弹手风琴的田永镐平静地说。

“单位的同龄人，每个季度都有个一两个，一年十多个，他们走掉了。”乐队萨克斯手孙宾怀感慨。

“就像队里也是，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唱歌，今天传来就说人没了，像这种，人心里也会很难过一阵。”电吉他手钱丽萍回忆，还有一位队友之前和她一起唱“呼伦贝尔大草原”，后来队友走了，她就再也不唱这首歌了：“唱不下去了。”

在谈到身边人的离去时，老人们大多感慨或悲伤，但谈及自己时，他们又都恢复了理性和坦然。

“对死亡，我不是特害怕的，因为我觉得人反正总要死的。”扎着大马尾的钱丽萍说，退休前，她每天做生意为家人忙忙碌碌，退休后开始学唱歌，一心开始“玩”。学吉他时，她很勤奋，手上起泡了还继续学，泡一破，手指钻心的疼。她的身体并不是很好，一晒太阳热得难受，手臂发痒过敏，但是唱起歌就忘了。

（钱丽萍的微信昵称是“钱姑娘”）

“我只想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活一天，就要快乐一天。只有快乐的人，身体才会好。”洪炳焕觉得善良快乐很重要，这也是保持健康的前提。喜欢俄罗斯文学的他很喜欢聚会，年轻时家里的客厅可以摆下三张桌子，但现在朋友们基本都没了，只有子女会偶尔回来参加家庭聚会。

如今和妻子住在养老院的田永镐则早早就为自己的死亡做了规划。两人于2013年就买了墓地，但后来又决定去世以后要把遗体捐给国家。田永镐很享受在养老院逗小猫玩，并觉得养老院应该建在幼儿园旁边，因为他走在路上看见放学的小孩就开心，喜欢用英语跟小孩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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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永镐每次都要背着40斤重的手风琴来参加排练）

“我没想过自己会哪一天走，这是自然规律，我一点不害怕。”董云蓉对着镜头说到这些时，表情平静温和。曾经丈夫刚离去时，她觉得自己也要走了，每天不吃不喝，脑子里只糊里糊涂想着丈夫还在书房。但现在她玩得很开心，也想开了，就想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把我们的快乐也带给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等待拍摄的时候，老人们在公园旁边的凉亭坐着，钱丽萍问田永镐，会不会唱英文版的吻别，想跟他学唱这首歌，田永镐当场拉起手风琴开始唱，后来老人们又唱了闽南歌，唱起歌来就忘了累，也忘了热。

（拍摄间隙，老人们在公园唱起歌来）

除了音乐，老人们还经常一起去附近的老年自助餐厅吃饭，虽然有人吃不下太多，有人嫌饭太硬嚼不动，但是一起聊天吃饭就能让他们感到很开心。

自从乐队出名后，经常会接到商业表演邀约，但老人们都拒绝了。他们一致决定搞乐队是为了快乐，而不是赚钱。相反，他们经常去参加一些公益演出，为养老院的老人、孤儿院的孩子等带去摇滚歌声和快乐。

摇滚乐让董云蓉感到忘记了年纪，它也能够让自己快乐起来，把烦恼都抛在脑后。“就觉得自己好像不是80多岁的人，好像都是18岁。”

做摇滚乐时，很多人质疑，觉得老人“摇不起来”。比如孙宾怀的孙女很喜欢音乐，但偶尔和孙女聊到乐队在唱摇滚，孙女会说，“你们这个摇滚不对，真正的摇滚是反拍（音乐中强调小节中第二拍和第四拍的节奏音）”。

（孙宾怀和晚辈因为音乐有了更多共同话题）

尽管如此，董云蓉觉得老人也能“摇滚”，只要把情感放进去，理解歌词，“鼓一打起来，振奋人心，好像全身都要动起来，同我们过去玩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洪炳焕觉得做摇滚要有一种现代感。“摇滚就是要奔放，丢掉一切，进入到音乐当中。”

“摇滚不是年轻人的专利”，乐队成员都不认为年龄会阻碍他们玩摇滚。

音乐一起，钱丽萍就觉得自己跟年轻人一样。带着几对朋克耳钉的她微信名叫钱姑娘，她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喝酒，泡吧，通宵，她都行。她还喜欢各种朋克首饰，拍摄时忘带了，特意骑20分钟车回家取。

（钱丽萍特意戴上心爱的朋克首饰）

“开心就行”，89岁的田永镐头发花白，会拉琴 、还会跳舞的他在老太太中很有名，大家都喜欢喊他来拉琴。一天他在西湖边偶遇吉他队练习，听出一个低音被弹错了，热情地指出来，后来就加入了乐队。注重仪式感的他，每次演出，都要穿着西装外套，背40斤的手风琴来。

乐队平时都在西湖边、公园里练习弹奏、唱歌，周围经常有遛弯的老人围观，坐下听听歌，也有人想要加入她们，董云蓉总是表示非常欢迎，只要愿意学，能坚持就行。在这个过程中，也经常会有一些失去家人的老人新加入到乐队中。

“我给他们讲我是怎么走出来的，是音乐把我带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走出来。”董云蓉始终觉得，作为老年人，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跳跳广场舞，学学画画、学学唱歌，这样才能让自己从寂寞中走出来，身体会越来越好，“如果一个人每天孤独，那就要生病了”。

钱丽萍也觉得，老人一定要为自己活。“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对自己好点，其实无形中就是在帮助自己的小孩子，因为不给他们添加负担了，对吧？嗯，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

在拍摄接近尾声时，董云蓉登上了活动中心的天台，再度弹唱起那首《因为爱情》。杭州夏末的晚霞为她的白发镀上一层金色，晚风吹动她的蓝色丝巾，一切都像年轻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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