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如何成了我们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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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牙齿在现代社会中已成为人们形象乃至阶层的门面,关注牙齿清洁和颜色成为个人卫生的重要部分。

02从口腔卫生的现代性说起,罗芙芸的研究关注近代中国卫生与疾病的专著《卫生的现代性》。

03与此同时,牙齿审美逐渐从卫生走向审美,洁白整齐的牙齿成为审美目标。

0420世纪80年代开始,牙齿卫生的范围从医学领域扩展到了美容领域,洁白与整齐成为牙齿卫生的一部分。

05牙齿审美中的性别与阶级差异值得关注,女性和富人更关注牙齿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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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已经成为一个“完美微笑”必不可少的部分。牙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人们的形象乃至阶层的门面。牙齿是如何获得今天的重要性的?这跟围绕着卫生与口腔健康的一整套现代话语有关。


在现代关于个人卫生的繁琐列表中,牙齿清洁逐渐从早晚两次的日常惯例演变为一种需要时时刻刻注意的形象工作,于是我们时常会在各种场合看到人们在吃完饭后用牙线或是牙刷清理牙齿,时刻检查牙面是否干净。


除此之外,牙齿的颜色也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一口洁白的牙齿,不再只是各类美白牙膏花里胡哨的宣传,也开始成为人们追求的审美目标。


今天的文章,我们从口腔卫生的现代性说起,聊一聊牙齿的卫生与审美,以及背后的文化观念。


撰文|重木

牙齿与“门面”:现代卫生话语的形成

不知从何时开始,板正整齐的齿形也成为人们走进整牙机构的主要动力,风靡得我们在当下的公共影视作品中几乎很难再看到曾经习以为常的各类牙齿形象。取而代之的总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虽然不时透露出强烈的人工感,但确实逐渐成为当下个人卫生、形象甚至社会阶层的重要门面。

围绕着对这一口小小牙齿所展开的各种卫生检查、商业宣传以及社会形象的塑造,其所反映的似乎也并不仅仅只是当下人们审美倾向的多元变化,因为在其背后实则牵涉着现代国家形塑中的诸多重要问题。
《卫生的现代性》,作者: [美]罗芙芸,译者: 向磊,版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1年10月

罗芙芸在其研究近代中国卫生与疾病的专著《卫生的现代性》中便把谈论的核心定位在现代中国有关“卫生”的话语塑造上。“卫生”观念伴随着19世纪末西方列强在中国建立殖民地而逐渐传播开来,因此罗芙芸主要关注的城市大都是当时的通商口岸,如天津与上海。在西方殖民者看来,传统中国人缺乏卫生概念,由此使其得以建构出一套针对中国(人)的文明话语。

因为诞生自西方一个世纪前的“卫生”观念所涉及的并不仅仅只是新起的细菌学与医学,与之勾连在一起的还有现代国家治理、科学以及民族属性等一系列复杂因素,由此使得“卫生”虽小,却关涉甚大,尤其当它同时包含个体卫生以及国家民族卫生两条线索时,罗芙芸指出,它实则紧密地关乎着现代性以及当时人们对文明和种族的进化论式的理解。由此观之,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近代中国知识人不仅同意西方关于传统中国无“卫生”的批评,而且也希望由此能够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现代(西式)卫生体系,从而彻底改造传统中国(人)的宇宙观。

而也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个体卫生的重要性伴随着国家(民族)卫生一同浮现,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起着奠基性的作用,因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所依靠的基础元素恰恰就是从传统家族制度中被剥离出来的个体(洪涛《文学三篇》中的《小说与个体》)。而他们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塑造的核心构件,首先需要保障的便是其作为个体的健康与卫生,而这一“卫生”也同时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身体层面的卫生,由此形成了一套崭新的清理和保持身体健康的科学方法,并且通过各种卫生手册、报刊与宣讲而渗入百姓的日常生活;二是精神健康,即清除传统落后的观念,接受现代新思想的洗礼,从而脱胎换骨,以适应新世界的需求。而恰恰是围绕着“卫生”所展开的身心健康清理与塑造,个体最终才能摆脱“东亚病夫”的污名和命运,成为“新人/民”,从而为构建一个健康且强壮的现代民族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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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中国“卫生”话语中,“人体-国体”的塑造和建构往往具有同构性,因此我们时常会发现,国家被拟人化,由此关乎个体的健康话语也能够作用于现代民族国家,从而使得个体对其产生一种亲密且关乎自身的感觉。也正是在这一“卫生”话语中,现代个体的口腔健康才开始受到重视,而牙齿的清洁也成为各类卫生指南中的重要内容。

在1922年由中华教育卫生联合会发表在《末世牧声》上的文章《卫生部:牙齿卫生》中便指出,“口中之毒,每能传遍全身”,因此保持口腔的卫生便成为保卫身体卫生的首要之重;这篇文章不仅罗列了几种可能的口腔疾病,而且还在其中详细讲解了该如何选择牙刷(刷毛硬度)以及正确的刷牙方式……此类涉及口腔卫生以及如何清洁的文章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便逐渐增多,虽然主要围绕着个体之卫生(往往都是现代抗菌话语),却也时不时地透露出其与现代国家之建构,尤其是其强盛的想象有关,如在1920年《中华英文周报》中的《学生卫生谈:牙齿之卫生》一文,便强调了保护牙齿之重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最后举的两个例子,一是说德国士兵把他们的牙刷看得像自己的枪一样重要,其二则是强调美国征兵会检查牙齿的健康状况。“武装到牙齿”,在现代的“卫生”话语中自始至终都占据着核心位置。

小野芳朗在其研究明治时期日本“卫生”话语的专著《“清潔”の近代》中同样发现个体卫生、国家卫生以及文明之间的密切勾连,尤其是通过一系列“抗菌”话语来塑造健康且清洁的个体、国体与社会空间,从而不仅能够由此展现自身的文明水平与形象(文明等级论),而且还能依靠“污染与洁净”的边界划定来区分人群与阶级。如日人逐渐把自己塑造成像西方人一样注重个人卫生与城市清洁的种族。围绕着现代“卫生”所产生的与其说是一系列现代的抗菌与科学工程,不如说是形塑现代国家的重要工具与手段,恰恰是通过“卫生”话语,现代国家权力得以运作;与此同时,也正是通过各类详细的科学清洁指南而使其能够顺利跨越各种障碍而进入现代个人的身体与灵魂、城市空间以及国家组织中,由此使得这些看似分散的部分能够被组装成一个整体,即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整全性大机器。

于此,我们的牙齿既关乎着我们自身的健康,同时也成为我们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现代民族国家的一分子的证明。“卫生”话语的目的是为了改造,从病夫到新人,从曾经因吸食鸦片或是全无卫生观念之昏民到每天都会清理牙齿的现代健康国民。

牙齿现代性:从卫生走向审美

或许我们可以借用罗芙芸的说法把它称作“牙齿现代性”,一方面它作为现代个体之卫生(包括口腔与牙齿清理)而受到关注,另一方面伴随着殖民主义的衰退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曾经具有强烈殖民色彩的现代性已经逐渐减弱,但其影响却幽灵般挥之不去。在关于牙齿的认知上,早期的卫生话语一方面依旧发挥着它的科学作用,例如在儿童卫生教育中,如何清理牙齿以及保持口腔的清洁依旧是重点,但对于更多人来说,围绕着牙齿的关注点已经逐渐走向审美。

当每天早晚两次刷牙的卫生规范逐渐普及且融入个体日常生活后,许多人开始在牙齿的形象上下功夫。20世纪早期的卫生学家们并非不注重牙齿之形象,如整齐与美白等,但无论是当时的技术还是他们所考虑的重点,首先都在卫生上,因此牙齿形象往往是卫生的副产品,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许多人便不再仅仅满足于牙齿的卫生,或者说,牙齿卫生的范围开始逐渐扩大,从曾经的医学领域扩展到了美容领域,即洁白与整齐本身成为牙齿卫生的一部分。而促使这一变化的或许与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以及经济发展所带来的新一轮社会分化、重组与更新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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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剧照。

改开之后西方各种文化快速进入中国,在各类时尚、健康与文化杂志的传播下,关于牙齿的审美话语开始被读者关注。在这里我们不能忽视现代西方——如美国——发达的牙医系统本身的复杂历史,它同时容纳着牙齿卫生与审美两种功能,并且伴随着看私人牙医逐渐成为现代美国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的组成构件,这一印象伴随着欧美影视剧的传播而逐渐被巩固和再生产。这使得“牙齿现代性”中的“卫生”面向逐渐隐于背面,而其审美价值开始被塑造与不断强化。在爆火全球的美剧《老友记》《威尔与格蕾丝》与《欲望都市》中,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牙医以及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几乎是所有扮演中产阶级主角们的标配;与之相反,我们在这些美剧中时常看到另外一些戴着牙套正在整牙的角色,他/她们的形象则大都是普通且呆萌的,再配上厚重的大眼镜框,整个人看起来即典型的loser(失败者);而很多时候恰恰是这些角色最终能够化蛹成蝶,完成蜕变,而美白与整牙总是属于蜕变的一环。正是通过这一“蜕变”叙事,现代影视作品不仅能够由此建构出一种典范式的现代(都市)男女形象,而且也详细地向观众展示了在需要整修的各个部位中,牙齿的形象成为新门面的重要部分。

这一系列形塑中产阶级形象的工程在20世纪末的中国影响深远,重要的不再是牙齿是否健康,这早已经成为不言自明的题中之义,而是齿形是否完美,而其主要标准便是“洁白”与“整齐”。这一审美话语在很大程度上与卫生话语一样,不仅仅只关乎个体自身,而是更大的社会分化、重组和形塑中的重要一环,尤其伴随着中产阶级群体的出现,他们对于自我形象的塑造和管理使得“牙齿现代性”的内涵发生了改变。修饰整洁的个体形象不仅体现着个人的素养和审美品位,而且也成为社会交往中重要的形象货币。在中产阶级的日常与工作生活中,形象管理的重要性日渐重要,从面容修饰、发型到衣鞋,都成为与行为举止和谈吐一样重要的个体形象之构件(庄思博John Osburg的Anxious Wealth:Money and Morality Among China's New Rich)


 牙齿审美中的性别与阶级

而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能忽视牙齿审美中的性别差异,在牙齿的卫生话语中,遭到规训的是所有人,因为在民族国家面前所有人都是整齐划一的新国民,但在20世纪末的牙齿审美话语中,女性的身影往往更加引人注意,尤其伴随着美容业的发展,女性消费者成为其主要的宣传对象(《丑女无敌》中林无敌显眼的牙套)。除此之外,在各类影视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察觉到牙齿审美话语中的社会阶级差异,尤其当涉及一些反派角色时,他们的牙齿往往就会暴露出其“本性”,不仅只是个人卫生问题,而是通过满是黄渍与不整齐的牙齿来揭露其“丑陋”:那些暴富的商人、小喽啰或是心怀叵测的底层人等(我们可以仔细观察《狂飙》中人物的牙齿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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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女无敌》剧照。

在牙齿的审美话语中,牙齿的形象不仅能暴露出个体的“真相”,而且还能揭露出他们的社会处境与阶级差异,由此也就暴露出“洁白整齐”的现代牙齿形象本身的特殊阶级性,然而这一阶级属性随着当下消费主义以及影视剧的宣传而逐渐被隐匿,从而使其被塑造成为一种普遍的典范形象,并且借助卫生话语而使其获得了合法性。伴随着当下各类影视正剧的衰落以及针对年轻人的各种言情剧(我是在最大范围内使用这个词)的普遍,使得我们越来越难在其中看到不一样的牙齿,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人工齿形。

这一影响的潜移默化往往是难以察觉的,并且会逐渐被观众内化而得以再生产,如一些观众批评日本电视剧中许多年轻演员的牙齿不整齐问题,而区别于前者,韩国娱乐圈——尤其是发达的爱豆/练习生工业——则生产出典范式的牙齿形象。这些审美在当下早已经渗入我们的意识,渐渐成为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美之形象,而这一结果也恰恰是投注了大批资金以宣传其美容行业所乐见和鼓动的。我们或许可以说,当代人的审美倾向已经彻底被商业与消费文化所垄断,尤其伴随着现代整容技术的发展,而使得改变容貌不再是天方夜谭,于是曾经列维纳斯在每张面容(face)上看到的独异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常人”的形象,他不仅仅只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也是韩炳哲意义上的,即千人一面——长得越来越像,笑得越来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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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女贝蒂》剧照。

这似乎是一个梦魇,但却也是人们不断置身于其中的现实,而伴随着特殊性、偶然和他异性的消亡,也就出现了韩炳哲所批判的当代社会之同质性问题。我们经常会看到那些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微笑的牙膏广告,但噩梦的形象则是所有人都以这样一副牙齿微笑,而这样的场景我们其实已经能够在当下的许多场景中遭遇。围绕着牙齿的现代性伴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但也恰恰是围绕着这一小小的对象,我们得以遭遇与塑造观念之变以及人性的可能。

当下,露出牙齿已经不仅仅只是卫生与否的要求,它开始不得不承担起超出自身的象征价值——通过对自我形象的积极塑造以实现对于社会区分的超越。但不懈地追求主流审美背后也可能会不断地遭遇现代狡诈的消费与商业陷阱,在这一复杂的张力之间,我们的牙遭遇我们的处境,却也折射着我们的无奈与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