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刘擎 & 许纪霖:信息过载的时代,我们要如何应对?

面对各种社交媒体的信息提醒和刷不完的媒体资讯,虽然我们获得了期待下一个无法预料的内容的惊喜感,也同时收到了无止尽阅读后的精神空虚。当信息纷涌而来时,我们要如何应对以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
2024年9月10日,中信出版集团全球同步发售以色列历史学家、《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全新作品《智人之上》。作为沉淀六年后的新作,尤瓦尔·赫拉利在这本书中讲述了信息网络如何重构我们的世界。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对信息网络的认知将决定我们能够走多远。新书发布的当天,出版方邀请华东师范大学的刘擎、许纪霖两位教授,结合尤瓦尔·赫拉利这本新书进行精彩对话,并特邀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讲师黄竞欧主持。本文为此次对谈的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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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活动海报
黄竞欧:在很多情况下,信息作为链接我们的一种媒介是有比较积极的意义的,但是还有很残酷的现实是,作为年轻一代,我们信息过载了,受不了了,所以我们的朋友圈从一直都可见变成了半年可见。我们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被镶嵌在所谓的信息网络当中,不可推卸地站在了这样一个节点的位置,每天要收到大量的消息。我现在觉得谁都是我的领导,包括快递小哥可能说你赶快把单号发一下,我也觉得他在对我进行某种发号施令,让我去完成这样每一个动作的信息的链接。在这样的一个网络时代,我们如何在每天收到的无数的平台推送当中去拣选信息,让自己活得相对轻松?
刘擎:许纪霖老师是我的老朋友,比我年长6岁,但他在新媒体的使用方面总是领先于我。在他用了微博半年之后,他告诉我,我才开始用微博。后来,微信出现了,我一直保持对微信的谨慎,开始是回避的,但许老师告诉我微信很好用,比如出国打电话可以不用钱,我是跟他学加了微信。所以我对社交平台技术的使用是比较保守的,甚至有点畏惧。当然,现在也离不开微信了。我也偶尔发朋友圈,又有许多微信群,但我只有几个群的信息是坚持看的,我基本潜水,不敢发言,因为一旦发言介入讨论,就会花大量时间。
赫拉利在他的新书《智人之上》中讲各种不同类型的信息网络。但你发现没有,我们现在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不同类型的网络和同一类型的多重网络之间,所以我们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就是一种信息过载的负担。这种负担让我们没有办法很好地辨别真假是非对错。
有人说,有得选总比没得选好,有选择就意味着自由。但是由于我们有过度的选择可能,而且每次选择都是自愿,最后我们变得好像不那么自由了。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它造成的不仅是一般的问题,比如信息来不及读,而是一些更为根本的问题,比如一种时间的错乱感。
如果你还喜欢追剧、追电影,甚至喜欢读书,它要求你是一个平缓的线性的时间感;如果你是玩游戏的,你需要的是即刻反应,而在工作当中你要赶deadline,面对快递小哥你是要马上解决的。每一种信息网络都带有自己特定的时间感,我们嵌入在不同网络中,就会错乱。我在另一个场合讲过,我们处在一种时间错乱症当中,每个人都生活在多重时间线索里面,生活在多重的时间节奏或时间框架里面,以至于我们的时间感是错乱的。
现在大多数人都有这样一个状态。但是你说怎么办?怎么样你就轻松点?如何找回自我掌控,就是我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刷了这么多短视频,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逛一圈,结果这一天就过去了,结果会生出虚无感,这一天好像没有留下任何值得铭记和讲述的故事。于是,我们淹没在无数别人的故事里,却失去了自己的故事。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世界已然是一个信息的汪洋大海。这么多的信息,在信息里边也有对信息的反思,对信息过载的反思,包括赫拉利这本书,包括我们正在进行的对话,同时也成为一种信息。我们没办法真正地脱离海洋,只有在里边学会游泳,学会在岛屿上停歇一会儿,喘喘气,而不被海水淹死。
当然,信息不是同质化的,有一些浪潮可以抵挡另外一些浪潮,就看你是要借用什么样的浪潮来抵御什么。如果你有抵御的意愿,却感到非常乏力,缺乏能量做出这种努力,那么,有赫拉利这样一些论述,这种对现在的信息浪潮有反思批判的声音,可能会帮助你建立一个自己的岛屿,时不时地上岸,在那里歇息。
有的时候,你把所有的电子产品关掉,来读一本书,你会发现你的状态和心态可能非常好,整个时间感和情绪状态都可能会改变。我现在尝试,比如说连续一天不看手机,只在晚上某个特定的时候把手机打开读一些微信,会感到非常好。如果我们相信有自由意志,我们仍然是有所作为的。其实,努力摆脱信息过载的理论、论述和感召的声音一直存在,这也是信息海洋里的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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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著 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9月版
许纪霖:刘老师提供了他的经验,我讲讲我的感受。
在我看来实际上过去是一个信息匮乏的时代,在信息匮乏时代,人们是在寻找真相。因为信息太匮乏了,信息都被垄断了,你是被动的,是一个客体,所谓受众。今天是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各种各样的信息,表面看起来你不再是受众了,你已经进入不是寻找真相,而是筛选真相的世界。面对各种相互冲突、不断反转的所谓的真相面前,你最后信哪个?你要筛选,要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所以你看,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时代,像我们这个年龄是完整地经历了这两个年代,你可能开始进入信息的时候,就已经是所谓筛选真相的时代了,那么这个时候用什么方式?刘老师刚才提供的经验,他反复说脱离这种信息的大海,如果你自己一不小心的话就被它淹没了,失去了自我,所以他要逃到孤岛上去,就是有一种隔离的智慧,用他的深邃的哲学,有距离地来思考它。
刘擎:在岛上歇息,逃离是做不到的。
许纪霖:这是刘老师的一种方式,但是我恐怕是另外一种方式,我更愿意依然和大海拥抱,沉浸在海水里边。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每天说我要戒手机,就像戒烟一样,但是永远戒不掉,因为它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了,成为你大脑的一部分,你很难自我阉割,把自己身体一部分斩掉,这个其实不可能了。
但是在这个背景下,人们有一种很偷懒的方式,实际上不是被迫,而是主动地进入一个信息茧房,就是说面对各种复杂的信息,相信我愿意相信的那部分资讯,进入我愿意进入的那部分群聊,慢慢越来越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因为相互之间的信息的共享,屏蔽各种相反的、不利的信息,你就逐步进入一个你觉得可以用简单认知的方式获得筛选到的某种真相的茧房,甚至不用筛选。这群人所获得的信息都是单向度的。
那么一个人慢慢从信息茧房进入了一个什么?我想到一个概念,叫“立场茧房”,连立场都是完全是一致的了。从信息茧房到立场茧房,人才能从容地活下去。但是一旦和外部世界接触,人就会陷入一个互相无法完全说服的争论甚至谩骂当中,因为不仅立场分歧,立场所支撑的信息也是有分歧的,然后对相反的信息一概称之为谣言,用自己的方式来重新理解,以对方不一样的方式理解这个信息所包含的含义。
所以信息这个东西它本身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它要经过主观的理解才能呈现出它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赫拉利反复说的,信息和信息链接在一起时,不同的链接所呈现的意义,或者说所谓的真相是不一样的。但是今天在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人们太累了,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去筛选这些信息,所以只能躲到信息茧房,获得一种立场的一致性,就是拥有同一性以后他才活得下去。
当然我这个人是属于自讨苦吃的人,我不是爬到某个孤岛上,我更愿意从东海游到南海,在不同的信息海洋里面鉴别,甚至我把它看成一个智力游戏。我自己是做历史的,虽然我不做考证,但是我所研究的领域,过去的信息有时候要么过窄,要么匮乏,所以需要自己的辨别。这个比较、参考就是双重证据法,然后来做出我的独立判断。
我比较喜欢有与众不同的追求,有与众不同的独立立场,就是所谓蝙蝠型的人格。我超越一切混战之上,所以我更愿意加入不同的群聊,获得相反的资讯。因为我希望通过拥抱不同的大海来找到自己的立场的支点,从而更接近终极的真相。
我始终坚信,这恐怕也是我的一套历史观,也就是说真相永远是一头大象,而我们每一个凡人都是盲人摸象,我们只能摸到大象的一部分,只有上帝全知全能,才能看到大象的整体。但是我们凡人,你要么抱住一条大腿,要么摸到象鼻子,怎么办?我们怎么接近上帝?我们能够尊重和我们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立场,获得不同资讯的那些人,包括他们所建构的一套故事,和我的故事、和别人故事互相参照,拼凑起来,可能就是一个更接近上帝视野中的真实的、整体的大象。
我很高兴赫拉利的书让我感觉到吾道不孤也,他也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去分析。
刘擎:赫拉利在新书里面批判一种观点,叫做“天真的信息观”。因为在他的书里面有一个基本的要素,就是现实、真理和信息三个是不同的东西。现实他认为是客观存在的,但现实有非常多的面向,你没有一种方式可以找到真正的真相,所以我们看到的真相总是局部的。
信息不是说对真相的一个表达,或者对它的一个描画(representation)。他认为信息是不同的,是构成链接的一种东西,所以它比较复杂。现实、真相和信息对他来说是三个概念。但是他特别反对天真的信息观,就是说我们处理的信息越多,接触的信息越多,我们就越有可能接近真相。他认为不是。因为信息多,和你接近真相,并不一定是必然的关系。所以在这本书里,赫拉利就对信息和真相的关系带来了一个特殊的处理。他认为要破除所谓信息自由市场理论,就是我们得到的信息越多,就离真相越近。因为他说特别是在现在网络算法推送的时代,它推送给你的信息,是你自己最想要的,是能够激发你最强的参与性的,因为参与度是互联网公司需要的一个指标。比如说煽动仇恨,你听到这边煽动的仇恨和听到那边煽动的仇恨,这两种仇恨加起来根本不等于真理。所以这里边就构成了一个更复杂的途径。
刚才小黄老师问的问题是说,我们信息已经过载了,然后许老师提供的方案是说我要更多的不同的信息,那么要有像许老师这样能够有特别强的信息处理器,CPU肯定是特别好的。我是受不了的,我是需要游一会儿泳就要到岛上歇一会儿,做两栖动物才行。我有的时候必须封闭信息。但是岛本身并不是一个孤岛,岛是由另外一个印刷时代的信息网络构成的岛屿的链,是一个岛链。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我会在那里找到一点平静和歇息,然后有一点冷静的头脑在里边筛选。
但是,赫拉利这本书里面有一个蛮复杂和吊诡的论点,他说,实际上你以为你在自由选择,哪怕你愿意非常公允地听取不同意见之后做出自由选择,这个意愿本身也仍然是在各种信息的交互网络中构成的,而并不是你本来就有的意愿。但是,如果我们将他这个观点逻辑贯彻到底,就可以质疑,赫拉利自己的批判性思考的意愿也是在信息网络中构成的,是人云亦云吗?我觉得,其中仍然需要有更充分的论述来处理信息与真相之间的关系。比如他仍然相信,科学共同体这样一种信息网络模式对获得真相而言更具有优势,但他也承认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
许纪霖:我说明一下我说的信息不是说越多越好,如果是同质的信息的话,这些都是无效信息。我说这个信息不在于多,在于什么呢?是兼听则明,就是说你要能够善于听到不同的信息,甚至是互相冲突的。你首先要学会辨别什么是垃圾信息,其次是拥有合理分析各种矛盾信息的能力。这种判断力是可以慢慢训练出来的,你面对各种具有合理分析的信息,能够兼听则明的话,那么你可以超越这些互相矛盾的信息,可能会更接近上帝的那样一个视野,看到整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