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6日，外滩大会休息室里至少云集了四位院士、两位AI独角兽的创始人、数位金融企业高管。比较扎眼的是，这里还有五位来自弱智吧的代表。

按照官方介绍，外滩大会号称全球三大金融科技大会之一，“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金融科技和前沿科技大会”，而“弱智吧”是发冷笑话的百度贴吧。

“咖啡因来自咖啡果”“生鱼片是死鱼片”“指南针主要是指北”，这些金句都来自弱智吧，中文互联网每年的流行语中，弱智吧总有一席之地。

大佬云集的贵宾休息室里，弱智吧代表们很难不引人注目。穿着统一的白色T 恤，背后印着三个醒目的大字“弱智吧”。比起满屋子听不懂的科技黑话，零食桌才是他们最关心的地方。

“我们在嘉宾室里一直在讨论哪个小吃好吃。”弱智吧吧务胡萝北对每一样零食都印象深刻，“蝴蝶酥、蔓越莓饼干，还有黑金锅巴，都非常好吃，扇贝形状的小甜点有点过于甜腻。”有些遗憾的是“自热火锅忘记吃了”。

在外滩大会的官方介绍里，他们还有另一个官方身份：“中文训练语料库机构”，而且是最好的中文语料。

2024年4月，来自中国科学院、北大、中科大、滑铁卢大学、曼彻斯特大学的研究者们测试了各大中文平台，总共收集了 13 个数据集。

结果，弱智吧打败了知乎、豆瓣、小红书、百科甚至专业技术问答社区思否等平台的语料，成为让AI性能提高最快的语料。它“辅导”过的大模型在问答、头脑风暴、分类、生成、总结、提取等8 项测试中取得了最高分。至于原因，研究人员在论文中只是简单猜测：可能是弱智吧问题增强了AI的逻辑推理能力。

“弱智吧的价值在于它的独特性。”一位测试过弱智吧语料的大模型专家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如果训模型是拼图，那么弱智吧就是我们最缺的那一块。”

吧主公孙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弱智吧不收真弱智，弱智只是一种自嘲。”其实弱智吧的门槛并不低，每天他会审几百条帖子，能通过的不超过20%，帖子比较多的时候，“通过率只有5%”。

加入弱智吧的时候，公孙闬还是个小学生。如今他27岁，担任吧主已经第10年。过去20年里，一群业余段子手的自娱自乐，无意间为人工智能留下了一方富矿，这就是弱智吧的故事。

2024年9月6日，弱智吧成员们参加外滩大会。听说他们很多人是学数学的，一位大学教授恍然大悟，“这个就合理了，原来你们是学数学的，你们这就叫大智若愚。”南方周末记者罗欢欢图

“挥拳的时候，我们把自己逗笑了”

9月5日，外滩大会开幕前一天夜里，公孙闬直到凌晨12点才赶到酒店。他坐了下来，没和其他人打招呼。他们认识已经七八年，见面还是第一次，之前连对方性别也不清楚，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聊到段子时，相处才自然起来。三百多万吧友的弱智吧，吧务只有85个。吧主找吧务的标准就是看段子，“写得好，眼熟了，就邀请进吧务群”。进入吧务群里的人，对段子都有相近的审美。

游弋在2017年左右进了吧务群，是吧里的老人。他观察过吧务群的成分——一半是搞脱口秀的，另一半是学数学的。

吧务群里，除了讨论段子，就是做数学题。游弋说，吧务群有个固定项目，名叫“每日数学”，清华大学的一名数学系助教，每天会在群里发一道数学题，“给别人上课之前，先到这边测试一下题目难度”。

这次来参加外滩大会的5个人中，吧主公孙闬和胡萝北都是数学专业毕业的，公孙闬学的还是最为艰涩的拓扑学。胡萝北则毕业于天津理工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成了一名脱口秀演员。

弱智吧的段子一方面要有笑点，另一方面对逻辑有要求。游弋说，网上很多很火的段子叫发疯文学，或者说抽象，类似于跑到大街上，大喊一句，“我是傻×”，这也很搞笑，但不适合弱智吧。

“发疯的话，不用怎么动脑子，你只要疯就好了，不跟你讲道理。”

弱智吧的吧务群里，至少有七成以上都是理工科出身。胡萝北说，写段子和做数学题，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他的手机里一直存着一句话，“段子就是用文字的排列组合求一个幽默的解”。

和写数学题不同的是，题目更多来源于现实生活。这次来外滩大会，胡萝北看见横幅上写着“去中心化”，马上写了一句，“甜甜圈就是去中心化的面包”。

作为一名脱口秀演员，胡萝北的外形在吧友中是最出挑的。一米八的身高，脖子以上是白面书生的长相，一副黑框眼镜，留着一头披肩长发，斯文中带着一股艺术气息。脖子以下是个标准的北方壮汉，浑身腱子肉。

在咖啡馆偷听隔壁桌对话，是胡萝北最重要的灵感来源，每天他会挑一家人多的咖啡馆，坐上一整天，一边听一边记，“攒够5个段子，我就回家”。

偷听了这么多年，他发现最容易出梗的是妈妈们。比如说，前段时间，他听见妈妈在训儿子，“老师都把电话打到家里了。我觉得这话很不合理，什么叫老师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电话不是你留给老师的吗？”

弱智吧最出彩的几个段子都出自他的手笔，比如有因必有果，咖啡因结出咖啡果。吧务群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胡萝北这样以写段子为生的脱口秀演员。

“我每天要写2000字的脱口秀稿子，5个谐音梗，5个弱智梗。”他追求确定性，会提前囤段子，从不依赖“灵光一现”，哪怕没灵感也不会感到痛苦，“因为我本身是学数学的，只要这个东西放在计划里，我就不太难受”。

从专业角度看，胡萝北认为弱智吧的段子和脱口秀区别非常大，“看弱智吧的段子有点费脑，听听脱口秀完全可以无脑笑。可能脱口秀一个梗，讲完观众马上就笑了，但弱智吧段子的话，要读三秒钟之后才会笑”。弱智吧段子逻辑性很强更适合读，“如果讲的话，就会很冷”。

饭希出生于1999 年，是吧务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出过开创性的经典段子，最近流传度很高的一个作品是，“这股市年纪轻轻的怎么一股跌味？”

他的段子充满了对时代的观察，“现在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会通过笑话的方式进行解读”。

饭希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已经一年了，如今全职在家考公，至今没考上。他怀疑原因是自己花了太多时间来写段子，晚上睡不着觉会想段子，背英语单词的时候也会想“这些单词的一些双关”，刷考公题的时候也在想“怎么把这道考公题变成笑话”。尽管段子上颇有建树，可父母认为最好的归宿是进入体制内，“能更加稳定一点”。

谈到自己为什么要写段子时，这个身形单薄的大男孩提高了音量，手也有些颤抖。他用几近朗诵的语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个电影里说，我们像一个浪潮不断击打海岸，卷起那一朵朵的浪花。我们就像堂吉诃德一样，面对压在我们身上那种看不见的敌人，风车那种虚无缥缈的敌人，挥出自己的一拳，这一拳是打空的，但是挥拳的时候，我们把自己逗笑了。我们年轻人就是用这种别样的形式去对这个事情，对这个世界说不！”

11月份就要考试了，参加完外滩大会回家，饭希的复习也将进入冲刺阶段，“哪天我考公上岸，弱智吧里就会有一些体制内的段子了，哈哈哈哈”。

谨防“正常人入侵”

吧主是贴吧最神秘的段子手，没有人知道哪些段子是他写的。可据公孙闬自述，每年年度精选段子，他都能入选个四五条，“算是比较厉害的”。他没办法实名发帖，由于老删帖得罪了太多人。骂吧主是弱智吧永恒主题，他一脸无奈地说，“锅背多了就不怕累了，我来背”。

对于弱智吧审稿标准，公孙闬只有两条，一是原创，二是好笑。到底什么是好笑，可能每个人笑点都不同，他的原则是“如果我不觉得好笑，但感觉可能有人会喜欢，那还是会保留”。

相较于好笑，原创是一条更明确的规则。每次发帖前，他们都会去百度查重，搜索一下关键字，也有漏网之鱼，有一条英文段子，翻译成了中文，“真是防不胜防”。

一条梗火了之后，会出现大量仿写。比如曾经有条谐音梗“皇帝感叹道：‘孤的胜，你们都看在眼里；孤的败。’然后就退朝了”。这条梗火了之后，大量“goodbye”的谐音改写出现，比如说“鼓的黑，你们都看到了”，音乐老师指着黑白相间的鼓如是说，“鼓的白”。说完就离开教室了。

吧务群里的共识是，只要核心梗一样，仿写也一律视为抄袭。

这种严格的审稿机制，也是公孙闬自己摸索出来的。2018年前后，当时投稿少，基本上不会删稿，质量也越来越差。“后来感觉不行，还是要弄起来”，公孙闬就去别的贴吧挖人，“看到有不错的内容，就私信人家过来我们贴吧玩”。他发现删帖才是保持贴吧生命力的唯一办法，“内容把关越严格，质量才越高，这是个良性循环”。

外滩大会结束前一天晚上，吧里组织上海的吧友们聚会。一位前来参加聚会的吧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自己帖子被删了，大部分人还是比较愤怒，“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可能是无心撞车了，也有可能是写的东西不好笑，但是自己没有这个感觉。这也是个问题，怎么跟别人解释，你的东西我不喜欢，对吧？”

他也看过很多这种搞笑领域的贴吧，管理比较松，同一个地域笑话，一天可以看到五六次，如果弱智吧也这样的话，那太恐怖了，会有很多重复的垃圾，很多根本不好笑的东西混在里面。

这次聚会上，来了10个吧友，大家过去都有自己常玩的平台。这些年普遍的感受是，互联网内容下沉得很厉害，“用户群体更多之后，它的精度被稀释了，已经找不到和弱智吧相似的内容平台，只能说类似某个历史时期的B站评论区，或者是十年前的微博，可能和弱智吧类似”。

大约十年前，原创段子在微博上有着稳定的变现路径，2011年仅“微博搞笑排行榜”，一个账号年利润便高达1500万元。到了2015年左右，微博上段子手已经成为一个规模上亿的产业，诞生了大量职业段子手，佼佼者每年收入上百万元。

随着微博变现能力逐渐式微，真正还在坚持原创的段子手所剩无几，绝大多数都是营销号，而弱智吧是这些营销号主要的内容来源。

全凭兴趣没有商业化，也是弱智吧能维持到今天的一个原因。游弋说，“营销号点赞都是几十万，赚钱也不分给我们，虽然很嫉妒，但如果计较钱，那也不能称之为兴趣。”他们现在的心态反而变成，“比起嫉妒别人赚钱，我更嫉妒胡萝北和饭希，凭什么都抄他们段子，不抄我的？”

这种完全凭兴趣维持的机制也曾一度遭遇过危机，“之前有个吧主就想过，要把我们卖给一个治疗脑病的医院，让我们给举报走了。”一位吧务说。

贴吧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官方微博的广告，不过曾因一条段子冒犯了某个流量明星，遭遇对方粉丝举报关闭了半年。这次事件之后，弱智吧对这些时事梗有了一些新看法。所谓的时事梗，指的是结合当下社会热点写出来的段子。

过去要入选年度精选合集，依靠的是一套公式，通过计算点击率和转发、评论数来得出一个分数，大量时事梗因为流量好而入选。

公孙闬后来反思，“时事梗有好处有坏处，能带来流量，能在一瞬间爆发，坏处就是不持久，另外也有风险”。弱智吧最近改革了入选标准，由吧务们投票决定精选的段子，“时事梗就不能放进去”。

从吧务内心来说，他们并不希望贴吧火，游弋说，“每一次弱智吧出圈，段子质量都会降低一大截。好多刚进来玩，什么都觉得宝贝，等这波热度过去，状态又会有个提升，隔三差五就出现一次这样的周期，我们称之为正常人入侵。”

“弱智”是反逻辑

这一轮大模型的风大约在两年前就吹到了弱智吧。当时他们还举办了一届“谁是AI”的比赛，人类选手和AI选手各自回答一个问题，人类选手的任务就是要尽量模仿AI，吧友们投票选出哪个是AI的答案。

这次比赛的奖品是一本日历，拿到这本日历的人就是游弋，他成为唯一一个没有被识破的人类。用胡萝北的话说，“因为他说的真的一点人话的感觉都没有啊！”

当时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有一名选手因为写了倒装句，不仅仅第一轮就惨遭淘汰，还让网友直接就把他籍贯给找出来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山东人”。

游弋大学学的是艺术，但工作已经磨平了艺术留下的痕迹，“饭希就是因为考公，才能说出来这么多话，我们工作这么多年，一句话都编不出来了”。他的面相四平八稳，一副已经考公上岸的稳重，这种气质与他身上红色的印花衬衣格格不入。就像他手腕上，一串蜜蜡佛珠搭配着苹果手表，总有些突兀。

游弋总结自己模仿AI的心得是，“行文比较正式一点，相当于客户发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比如说，为什么香蕉不能吃，它就会解释为什么香蕉不能吃，而不是说香蕉可以吃。现在又进化成那种两头儿说话，怎么说都行，也可以吃，但主要看你”。

在他看来，AI只是在模仿人，“比如，和AI说，回答这个问题，给你200块钱。再回答这个问题，给你500块。给500的回答会比给200的回答更认真，有人认为AI有自我意识了。可它只是在模仿，如果AI直接说出来，你给我钱，我也拿不到，或者直接出示收款码，那是真的很厉害，但它不会做这种事情”。

“如果AI写的段子，有人还能笑出来，那可能是真患者了。”一位吧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也使用过AI写段子，可是用AI写段子这件事情本身是一个悖论，“比如说有一个段子，海平面上升，使海拔降低，海拔降低，温度升高，所以，海平面上升，温度更高。AI首先要理解，这个段子的笑点是，把事情的逻辑倒过来了。AI对世界的理解，只有这个世界正常是什么样子”。

一起来参会的5个弱智吧代表中，班长是唯一一个AI圈的专业人士，他在一家AI公司担任程序员。2024年4月份，那篇论文火起来之后，“一大早同事就开始给我分享论文，好多弱智吧段子的介绍，我心想，还要你给我说？这不是撞我枪口了吗？”

从专业的视角去分析弱智吧段子为什么能提高AI性能，班长得出来的结论是，“大模型接受的都是正常的逻辑，弱智吧的逻辑会比较异常，互联网在积累过程中，一些异常逻辑慢慢就淘汰掉了，但是我们保留了弱智吧这个地方，专门留下这种数据”。

从外滩大会回来之后，班长一直在想弱智吧的特别之处是什么，最后的答案是，“我们会以一种和平常人不一样的视角（这就是弱智？）去看世界，不同视角就容易发现更多有趣的事和梗，比如说‘卧底三年发现黑社会老大更爱妈妈一点’这样的梗”。

班长其实不是一个段子手，比起其他吧友，他显得沉默一些。他也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已经过了35 岁，“上有老下有小”。

当初，他就是凭借评论段子引起了吧主的注意，“相当于二创，也就是所谓的神回复”。这次为了来参会，班长特意和公司请了假，“原本我也属于班味比较重了，还带了电脑远程办公”，可坐在嘉宾室里，他还是和他们讨论起了零食，“真的特别有意思”。

作为一名AI工程师，他觉得这种不同于普通人的视角，可能就是AI最需要的，“我很喜欢弱智吧的一个帖子：有目的地的人生才会迷路,我只是来世界散步”。

南方周末记者罗欢欢

责编顾策

“有目的地的人生才会迷路，我只是来世界散步”：一群段子手喂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