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真正代表作,还没人拍
作者:John Colapinto
校对:Issac
来源:《纽约客》
我们常常听说一句公理:「伟大的小说总会改编成糟糕的电影。」但对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作品来说,这条公理不一定是正确的。他的小说依赖于极端繁复的叙事(我指的当然不是那种浆糊般的蹩脚故事),这其实是适于银幕改编的。以《洛丽塔》为例,这个故事里的亨伯特·亨伯特觊觎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还策划了针对其母亲的谋杀。结果,在这位母亲发现他的恋童癖日记之后的几分钟,她就因意外而死在了汽车轮下。于是,他带着自己丧母的继女踏上了一场跨国的公路旅行。随后,他开始追踪一个从他身边偷走女孩的「追猎者」。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谋杀场景中达到了高潮。
斯坦利·库布里克在1962年拍摄了一版《洛丽塔》的电影,这部作品是由詹姆斯·梅森主演的,它将上述的一切情节压缩到了两个小时之内,同时还捕捉到了原著中那种轻佻的讽刺质感——由此,《洛丽塔》不仅讽刺化地控诉了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风俗,而且也成为了一部对于变态的研究。(1997年版是由阿德里安·莱恩导演的,这部电影对小说中的幽默与其他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它是一部缓慢、潮湿、阴郁、令人尴尬的烂片。)
早在《洛丽塔》之前,纳博科夫就在呈现极富电影感的、黑色电影式的悬念情节。他那部1938年的小说《黑暗中的笑声》讲述了一则骇人听闻的三角爱情故事。它聚焦于一位业余电影制片人、一位未来的电影动画师,以及一个胸怀抱负的未成年女演员。这部作品指涉着犯罪、谋杀与婚姻不忠,它简直就是为电影而生的——而它确实如此。当时,纳博科夫是一位身处柏林、身无分文的俄国流亡者。他也承认,自己撰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是为了卖给电影业。 然而,到了1969年,在这部小说发行了三十年以后,托尼·理查德森终于将它改编成了电影。这部作品将故事的背景从1930年的柏林转移到了1960年代的伦敦。原本理查德·波顿是要出演的,但他因为酗酒,在拍了几天以后就被解雇了。取而代之的是尼科尔·威廉森(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这部作品吸引了许多充满敬意的评论,而在今天看来,它就像是一部迷人的时代剧,充斥着迷你裙与高筒靴,以及以大卫·霍克尼为代表的、伦敦时髦人士的电影化派对场景。遗憾的是,这部电影的发行已经被撤销,它也从未在电视上播放过,而且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甚至包括MOMA的稀有电影档案。当纳博科夫在构想他的第二部小说《王,后,杰克》的时候,他的脑中似乎也有着电影化的概念。这部小说在1928年首次出版于俄国,它像《黑暗中的笑声》一样,也聚焦于一场淫乱的三角恋,这次的故事带有乱伦的色彩。在这部小说中,一位名叫弗朗茨的、二十多岁的乡下人,来到他叔叔位于柏林的百货公司工作,而他那淫荡的婶婶将他卷入了一段恋情。很快,他们就开始计划谋杀这个毫无戒心的叔叔/丈夫。同样地,纳博科夫不得不等待数十年,等到他的《洛丽塔》成功之后,才能看到这部小说被拍成电影。电影版的《王,后,杰克》——由杰兹·斯科利莫夫斯基导演、大卫·尼文与吉娜·罗洛布里吉达主演——于1972年上映。
不过,在原著中,纳博科夫对于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和陈规惯例进行了讽刺,而这部电影试图将其强行塞进一部滑稽的青年喜剧中,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这部电影是一部马虎、草率的作品,严重地浪费了它的材料(和演员)。它可以说是某种代表作,代表着所有糟糕的七十年代早期作品。每个参与其中的人似乎都急切地想要显得年轻、有活力。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这部电影——它的完整版已经被上传到了Youtube上。
六年以后,纳博科夫的另一部小说才登上银幕,这也是他在1930年代旅居柏林时的又一部黑色幽默杰作。这部名为《绝望》的小说,似乎是为某种好莱坞式的高概念、那种一句话的宣传而量身定制的。「一个男人遇到了他的替身,与他交换了身份,然后为了保险金杀死了他。」
和《洛丽塔》一样,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赫尔曼·赫尔曼也是一位既不可靠的叙述者,他也恰好成为了主角——对于任何一位电影创作者来说,这都是一场真正的挑战。幸运的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是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编剧是同样天赋异禀的汤姆·斯托帕德,出演赫尔曼的德克·博加德也是超一流的演员。法斯宾德保留了纳博科夫式的幽默,但他也加入了自己的惊人风格:在纳粹兴起期间,由博加德饰演的赫尔曼是一家巧克力工厂的老板。他低头盯着垃圾箱里一堆婴儿形状的巧克力,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对突然出现的尸体怀着某种预感与恐惧。
此外,斯托帕德提供的剧本呈现了近乎原作的文字游戏。他还暗示,赫尔曼与现实渐行渐远,尤其是当他沉溺于保险骗局的时候。他还将「合并」一词误听成「谋杀」。「合并,谋杀(merger, murder),」赫尔曼耸了耸肩说道,仿佛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在纳博科夫的小说改编的所有作品中,这是唯一一部可以与库布里克的《洛丽塔》匹敌的作品。而且我们仍然可以在图书馆和亚马逊网站上看到它。在1990年代末,还有几部纳博科夫短篇小说的外语改编,他的第一部小说《玛丽》也被改编成电影。不过,他最新的英语改编是2000年那部约翰·特托罗的《卢金的防守》,在原著小说中有一位隐性的棋类天才,导演玛琳·格里斯和编剧彼得·贝里为了将这个角色演绎得栩栩如生,作出了令人钦佩的尝试。
但是,他们与纳博科夫本人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他们试着让一个封闭的人物,显得有趣、富有同情心,并在此过程中排除任何因素,呈现一场反复无常的游戏。一位年轻女子(艾米丽·沃森饰)会爱上这位独善其身、其实并不令人喜欢的角色。这种情节在电影里并不是很可信,但它在书中也如此。这是纳博科夫少有的失误之一。到了现在,电影人们已经把纳博科夫所有适合电影改编的小说都挖掘了出来——除了《光荣》这个可能的例外,这部作品以半自传的形式,瞥见了纳博科夫在1920年代早期在剑桥大学度过的岁月。
但我仍在等待的改编之作是《微暗的火》,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本书是无法拍摄的。最初有人向我提起改编这本书的想法,是在1985年的时候,当时我正在采访大卫·柯南伯格,他谈论了自己改编这本书的幻想。这部小说的基本框架——一个疯子为一首长诗所写的学术笔记——会在形式层面带来巨大的困难。但是,查尔斯·金波特(他认为自己是虚构的赞巴拉的流亡国王)在自己那些疯狂的评论中,写下了一系列极为电影化的内容:宫廷阴谋、摄政刺客、革命、以及深夜通过地下隧道从城堡出逃的经历。而在故事的「现实生活」层面的结局中,一位越狱的罪犯谋杀了一个名为约翰·沙德的诗人,他将这个诗人误认为将自己关进监狱的法官,这样的情节也极富电影感。快来想想吧,柯南伯格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