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石红许: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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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禹/摄

开山

文/石红许

“张德源号,道地清香。”“张德源号,每两六文。”

几张些许破损的泛黄纸张上,赫然钤印着两块红字图案,这是在铅山故治永平,那个空气都能够拧出草木芳香的春日,走进老街拐弯处一户人家,无意中发现的清代年间茶叶包装纸。至于“张德源号”坐落哪条街弄、店铺规模大小、茶商张德源后裔是否还在永平等等,怕是难以打捞,但那从岁月深处飘来的河红茶香似乎就在鼻息间氤氲。

终于有了一丝欣慰,寻寻觅觅武夷山水间,感恩总是有不经意的发现,让我一次次重新打量这座古老的铅邑,让我找到了一个节点思接千载,总算看到几张清代关于铅山茶叶的广告纸,轻轻展开片纸与古县做一番对话,已然释怀。万里茶道起点地,不能没有茶号留下的片言只字实物,这几张茶叶包装纸是手工制作的毛边纸,见证了当年河红茶的辉煌时期,见证了铅山茶商发展史。主人是一名收藏者,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显然暂时还舍不得出手。

看到即拥有,我暗自安慰自己,轻轻松松离去,走向那漫山遍野的茶园。

湖有开湖节,山有开山节。是山山水水养育了人类,节日,意味着纪念与感恩并行。

开湖节,是以一种仪式感去撒网捕捞第一网鱼;而开山节,便是展开春天芽尖上的故事,采摘第一片神奇的树叶。

我是在大湖边长大的,岁次甲辰之春,第一次亲历铅山茶园开山节,不同文化的碰撞,倍感新奇,百十人齐集葛仙山尤源,共同目睹开园祭山大典。大典现场设在大山深处,车子行进在山野,狭窄的山道崎岖不平,陡坡急弯频现,有的路段之险让人心生紧张,而我却把它当作是一次朝圣之旅,开园祭山在召唤我,这种体验令人怦然心动。

开山仪式,俗称“喊山”,或许是把山喊醒过来的意思。我想,那蛰伏了一冬的茶园,被一声声“喊山”惊醒过来,迎着雨露、沐浴阳光奋力拔节,是要向人们交出一份葱茏的答卷。

北宋欧阳修诗作《尝新茶呈圣俞》中记载千年前喊山的场景:年穷腊尽春欲动,蛰雷未起驱龙蛇。夜闻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万木寒痴睡不醒,唯有此树先萌芽。乃知此为最灵物,宜其独得天地之英华。开山仪式最动人心魄的场景是,长铳鸣天,鞭炮齐鸣,人群欢呼,茶芽招引。

开山、开园采茶,祭山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庄严的仪式感,折射出古老的民俗风情。铅山开山始于唐朝,盛于宋代,是为祈求神灵保佑茶事顺利、希冀茶叶发芽茂盛丰收而流传的一项民俗。现场布展一新,择一高地搭台,铺上红地毯,彩旗插满山头,猎猎飘扬,睡眼惺忪的竹笋一个个急不可耐地探出头来观看一年一次的热闹。祭山礼仪程序是,在祭台摆上香烛、三牲、五谷、美酒,伴随八声火铳依次响彻云霄,仿佛屏息等待的山水鸟鸣,顷刻都放松了身心,放开了气息,料峭中有了可以感触的温度。群情四射。

紧接着,主祭筛酒敬天敬地,敬上高香、恭读祭文,众人随着茶园主人上香祭拜,每个人手持一根或三根点燃的香,对着祭台虔诚地三拜,插入灰坛,感恩皇天后土,敬告天地,祈求风调雨顺。

鞭炮是开始采摘茶叶的号令。茶园忙乎起来,盈盈笑靥与片片嫩绿一同从枝头跳进竹篓,挤挤挨挨热闹初春的乍暖还寒。那草木间心灵手巧身穿蓝印花布披着头巾的采茶姑娘是春天里最鲜艳最生动的风景,纤纤手指起起落落弹奏着春天的序曲。

开山,开出了铅山河红茶的一片晴朗,开出了茶人心头的憧憬与美好。

尤源,藏在武夷山深处的皱褶里,折叠了一道纯净的风景。

站在一处高地上鸟瞰山坳,铺天盖地的绿色裹着粉墙黛瓦、或红色琉璃瓦民房,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画。时而云雾排阵奔涌过来,山头被遮盖了,村庄也被覆盖了,白茫茫一片。远远近近的茶园,一行行如排列的诗歌,整齐划一,高低错落在坡谷上,薄雾缥缈,若隐若现,如临仙境,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灰色乱石头散落茶园,恰到好处点缀其间,乱石、云雾,加上尤源平均六百米海拔,正是生长好茶的地理标配。深深地呼吸一口,我吮吸到这个春天的第一缕芳菲。

风儿吹过山坡茶园,像施展了魔法,一片片芽叶就齐刷刷地展露出来,最终开出乾坤壶里的一泓对白,那是河红茶泡出的邀请帖。

在北武夷山的一方山色,遇见尤源,是一种最美的等待;遇见漫山茶园,是一次与春天的对话。在尤源,折一爿新嫩的茶叶,我高举着车票一样登上了通往河红茶的列车。

眼前浮现用手工纸包装的河红茶,我想,尤源的茶一定道地清香,“张德源号”想必收购过,与别的茶号一样,仿若暖春的第一缕东风,沿着万里茶道的柳色走出江南、穿越三晋大地,驱驰茫茫大漠进入欧洲大陆。

尤源金马生态茶园,与西峰寺互为映衬,寺旁还建有观音庙、葛仙殿,均为砖木结构平房。这里长年云雾缭绕,自然天成的一处仙风道骨地、一处养茶润茶地,这里是一座道佛双修的宗教地。

西峰寺,没有住持,由山下村人自觉上来打理。西峰寺,守护着一份清雅,日日夜夜守护着房前屋后山坡上的茶园,寥落的香火,映照了茶园的春夏秋冬。

在武夷山北段行走,我发现,“葛仙”这一符号无处不在,飘荡山水间,已深入人心。葛仙,一般指东晋道教名士葛洪。他修道炼丹采药,解百姓疾苦,深受百姓爱戴,不说葛仙殿比比皆是,几乎也达到了一乡一殿,乡人觉得似乎这样做了就心身俱安,就吉祥环绕。面对西峰寺、葛仙殿,我静默肃立,致以深深的敬意。葛仙是中国古代医药学家,悬壶济世,惠泽八方,后人建造葛仙殿,表达了朴素的感恩之心。

尤源茶园和葛仙殿演绎了绿色生态与人文融合的协奏曲,园在殿旁,殿在园中,相守相伴,一杯河红茶,共话乡野清欢。

河红茶是红茶鼻祖,至今有五六百年的历史记载,产于十五世纪前后。至清代康乾年间,由于皇朝奉行海禁,武夷山脉南山、北山产的红茶大都要经铅山河口古镇运送出去,故而得名河红茶。河红茶帮师以铅山人为主,已是不争的事实,素有“铅山河红传四方,河帮茶师遍天下”之美誉。

石垅的周君、仙山岭的余晖、葛仙山打茶坞的王碧辉、东坑的杨琳、西坑的“矮子皇”,还有葛仙山的余金波,是我认识的当下一批省市级河红茶制作技艺传承人。正是他们,让我一次次亲眼所见,从枝头一片嫩绿的茶叶到茶几上一杯河红茶的全过程。茶如人生,人生如茶,同他们聊茶,是一种享受,也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泡上一盏,那自然清香,那琥珀色茶汤,仿若人间极品,还没有啜饮就已微醺。

“张德源号,每两六文。”想起在铅山旧治永平看到的那几张泛着岁月印记的茶叶包装纸,别怪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能说一叶茶香太迷醉人。

春到茶山,芳香弥漫,开山的一幕幕精彩一直在我的回味中隽永,仿佛河红茶在茶盏中袅袅绽放。河红茶制作技艺传承人犹如当年一代代“河帮茶师”,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河红茶的过去、现在,以及灿烂的未来。

(原载于《中国绿色时报》2024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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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红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文学院总编辑,上饶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河红万里》《风语西河》《山河新雨》等。曾获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首届中国红高粱文化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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