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丝带妈妈”的254天寻子记|大象深度

大象新闻记者 关新耀 杨灿 刘园园 李昌 刘宜昕/视频剪辑 段晋哲/视频拍摄 特约撰稿人 柳俞伶

“其实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是,想跟妈妈一起生活!”9月14日,是男孩恩恩(化名)7岁的生日。4天前,在与妈妈分别前,他悄悄对着妈妈的手机镜头,眼角带泪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可就在当天母子相处的四五个小时之前,恩恩在面对一众法官、法警执行母亲向法院申请的“人身安全保护令”中,恩恩却面无表情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要妈妈,我要跟爸爸一起生活……”

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一个不满7岁的孩童内心如此煎熬反复?今日大象新闻记者跟随恩恩的母亲袁念恩(化名),回顾了她长达254天的“寻子”经历!

没有拐卖,他们却一直在找孩子

2024年5月,袁念恩通过网络,加入了一个名为“紫丝带妈妈”的群体。

群里400余名母亲(也有少数爸爸群体)经历相仿,孩子因种种原因被配偶藏匿起来。数量庞大但是声音微弱的他们,只能报团取暖。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紫丝带妈妈”,则是沿用了紫丝带反暴力运动的标志。令人心酸的现实是,他们的孩子“虽然没有被拐卖,可大家却一直都在找孩子的路上”。

每一个“紫丝带妈妈”的背后,都是一个亲子离别的悲剧,袁念恩亦是如此。

2024年元旦,6岁的恩恩在爸爸石某某探视期时间结束后,没有被如约送回妈妈身边。爸爸在未经妈妈同意的情况下,带着孩子从无锡“跑”到了广州。自此,袁念恩开始自己长达9个多月的“寻子之路”。

9月10日傍晚,袁念恩突然给关注“寻子”事件多日的大象新闻记者发来一封“遗书”,并留言“执行失败了,感恩你们曾经的帮助”,随后彻底失联。大象新闻记者随即报警,并联系了其律师及前夫石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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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念恩给大象新闻记者发来了“遗书”和留言)

“我当时特别绝望,与其让孩子觉得妈妈不要他了,带来一辈子的阴影;不如换一种思维,妈妈是不小心意外去世了,并没有抛弃他。”袁念恩事后向记者吐露了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可令人心寒的是,抢夺藏匿孩子的前夫石某某在得知前妻有轻生念头时,却无动于衷,电话里的他只淡漠地表示:“她死了,不关我事。”

这个袁念恩曾经的爱人,在她月子里偷偷借下了高利贷,刷爆了信用卡。尽管袁念恩被气得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但她仍替丈夫还清了20万的高利贷和四五张逾期的信用卡;2021年8月17日两人协议离婚后,女方在离婚后合法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即便男方会因孩子抚养费和孩子开支与其发生争执,但她从未阻止过男方探视孩子,更未向稚子非议过爸爸。单纯的袁念恩希望不管父母怎样,在儿子恩恩心目中,爸爸妈妈都是爱他的。

可袁念恩怎么也想不到,当初离婚时自愿放弃抚养权的前夫,竟然在她开启新生活前,悄悄地把孩子带走了。当时石某给出的理由是,“你最近要生孩子,没有精力和时间再管理孩子,我也不放心其他人带孩子。”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后,袁念恩一边在石某某沟通交涉,一边从无锡赶到了广州寻找孩子。从番禺区到白云区,袁念恩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身心疲惫的她,最终因“急性应激反应”在广东祈福医院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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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念恩广州临产前住院出院证明)

四处碰壁 漫漫“寻子路”

在与前夫沟通无效,寻求警方协助未果后,身在广州的袁念恩于2024年2月20日向广州市白云区人民法院起诉抚养权纠纷,并全力在网上寻找孩子的踪迹。

“4月25号的晚上,我在社交平台上面看到广州一个学校发的孩子视频,就是当中有一张就是班级集体照,上面有我儿子。”凭着一张幼儿园毕业照,袁念恩乘坐次日最早的航班抵达广州,并去了学校找孩子。

“这次是孩子离开我最久的一次,他以前没有离开过我。”那天是一次不愉快的见面,前夫石某某百般阻拦不让袁念恩见孩子,双方从上午11点多一直交涉到晚上8点多,袁念恩经过学校、教育局、派出所的多方协调,终于在派出所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恩恩。

这一次的母子相见,只有一个多小时,懂事的恩恩一直跟爸爸说,妈妈来广州肯定没有吃饭,让爸爸带妈妈去吃饭,袁念恩一直记得那天孩子哭着求爸爸说想跟妈妈住酒店,“我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儿子喂我的。”她心痛地表示,时隔四个多月见到恩恩,孩子瘦了很多,胳膊上还多了一条5厘米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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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被带走的四个多月时间,瘦了很多)

当天短暂的见面最后再次演变成派出所“夺子战”,石某某把哭着要妈妈的孩子强行带走,并不再让袁念恩与其见面。袁念恩无奈只好暂时离开广州。之后,幼儿园为避免再度发生“夺子纠纷”,让父母就孩子在广州就读事宜,签订了相关协议后才同意让孩子返学。

当时,袁念恩为了恩恩能正常上大班,暂时同意前夫石某某带孩子在广州上学,只提出“五一”假期带孩子过节,以及与孩子保持视频通话、探视的两条诉求。但前夫石某某一直拒绝在协议书上签字,最终导致无法提供幼儿园所需协议,恩恩暂时“失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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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因“夺子纠纷”,需要恩恩父母双方签订协议书才能继续上学)

7月1日,袁念恩在“紫丝带妈妈”群体以及上海中联(成都)律师事务所郭小明律师的帮助下,向无锡市锡山区法院申请到“人身安全保护令”。法院当天即发出裁定,明确要求前夫石某某不得抢夺、藏匿孩子,并需在五日内归还孩子给袁念恩。但即使已过裁定限期,孩子仍未回到袁念恩身边。前夫石某某在与她电话沟通时态度蛮横,表示一切都要等“抚养权纠纷案”开庭判决后再谈,最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8月27日,广州市白云区法院就袁念恩抚养权纠纷案作出判决,要求石某某三日内交还,但石某某仍未履行判决。为了能让法院尽快执行判决,袁念恩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打中院信访电话,去“法院局长接待日”反馈问题。终于,锡山区法院、白云区法院同意两地联动执法。

9月10日,两地法院以及公安部门前往广州执行判决。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恩恩却一反常态一再拒绝与妈妈共同生活。当天袁念恩未能成功将孩子带回,她只能在法官与法警陪伴下,短暂与恩恩相处后,又将孩子送回。绝望的心情再度涌上心头,一度让袁念恩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事后,袁念恩告诉大象新闻记者,前夫应该是一直用手机游戏诱导孩子不要妈妈,“我也曾问孩子为什么不跟妈妈生活,你有什么顾虑,是怕爸爸打妈妈么?”孩子对这个问题一直回避回答,并在第一次法官、法警执行判决时,与妈妈相处的时间里反复询问:“还有多长时间?”袁念恩发现孩子的“焦躁不安”的背后,其实是想玩手机游戏了。

“绝处逢生” 希望孩子们都能回家

在与恩恩分别的日子里,袁念恩每天睡眠时间只有3小时左右,她从不懂法到对《反家庭暴力法》等法条侃侃而谈;报课程自学心理咨询师、家庭教训指导师,她已经付出了很多。每一次从希望到绝望,“寻子之路”上她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起起落落。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9月11日,两地法院再次执行判决,这一天,袁念恩与恩恩终于团聚了,当晚8点多,她们搭上了最快的航班,“逃”离广州。

可即便已经回到了家里,袁念恩依旧“后怕”,她仍会当心前夫再次来抢夺、藏匿孩子。同时,她也很庆幸得到了“紫丝带妈妈”群体的支持,是她们让袁念恩找到了“寻子捷径”,通过“人身安全保护令”尽快带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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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念恩“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民事裁定书)

袁念恩坦言,“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案例在国内都比较少,她的案件在当地应该算第三例;而无锡、广州两地法院联合执法的情况更是屈指可数。

上海中联(成都)律师事务所律师郭小明作为委托人代理,通过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方式帮助袁念恩成功带回了孩子。郭小明在接受大象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这样成功要回孩子的案例并不多,相反现实确实大量的抚养权判决不能得到很好的执行。”郭小明介绍,目前在全国范围内,只有江苏、河南、河北和青海这四个省份的《反家庭暴力》条例中明确规定了“人身安全保护令”措施,包括禁止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但其实《未成年人保护法》第24条明确规定,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夺抚养权。“抢夺、藏匿孩子不是法外之地,更不是家务事,它是严重损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违法行为,必须坚决予以抵制。”

郭小明认为,针对抢夺、藏匿孩子的问题,有必要进一步完善相关的法律规定,以保障有抚养权但孩子被抢夺藏匿的一方能够更高效更顺畅的接回孩子。“保护未成年人早已不是单纯的让孩子们不缺吃穿、上好学校的阶段了,更需要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精神需求。抢夺、藏匿孩子是精神暴力,它毁掉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童年,而是一个文明、法治的社会能够给未成年人带来的最基本的安宁。”

在恩恩回家后,袁念恩发现,过去性格温和的恩恩,变得敏感、暴躁,且极度沉溺手机游戏。她无奈地说:“孩子受的伤害只能慢慢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