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中秋节,沙汀从青岛坐船到上海。海上生明月,使他想起了故乡——四川安县,一个位于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借着月光,故乡的老街、茶馆、酒肆,以及农民、茶客、袍哥、兵匪……浮现出来。
此时,31岁的沙汀已是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的一个青年作家,发表过一些作品,受到了文坛领袖茅盾的赞誉。但同时,他也在思索一个问题:他的写作之路应走向何方?
不久,他就回了一趟故乡。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一个沉沦的世界:农民“脚杆瘦得像鸡脚杆,用干豇豆似的双手捧着土瓦钵钵求乞”;而官府苛政腐败横行,甚至让灾民掏钱买票候赈。
·沙汀(1904-1992),本名杨朝熙,四川安县人,中国现代作家。与巴金、张秀熟、马识途、艾芜并称“蜀中五老” 图据©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故乡,投向那些泥沼中的小人物。“在家乡,哪怕不出门,有人打一个喷嚏,我都能猜到他是啥子意思!”他的写作彻底转向,一幅川西北乡镇的文学图景逐渐呈现。这成就了风格独具的作家沙汀。
今年是沙汀诞辰120周年。巧的是,三位著名的川籍作家巴金、艾芜、沙汀,均是1904年生的同龄人。之前,我们已回顾过巴金、艾芜的文学人生,今天来聊一聊沙汀。
01/
乱世中的故乡
沙汀的故乡安县,现在是绵阳市安州区,距成都三百多公里,当年进省城要走三天。故乡县城只有一条正街,却有十几个茶馆。通常,每家茶馆都有自己固定的茶客。当地人坐茶馆像上工一样,早上起来,一边扣着纽扣,一边趿着鞋就奔茶馆去了。
有人让堂倌送上热水、帕子,苏苏气气地洗脸,用手指头刷牙;有人已经灌下了几碗浓茶,开了咽喉。然后互相交换消息。从国际局势、县政要闻、米价肉价到床笫隐私,都是极好的素材。
从六七岁起,沙汀就跟着舅父坐茶馆。在茶馆里,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乡长、袍哥、赌徒、农民;见过军队开过,把临街的房子占了;也见过遭砍得血肉模糊的人,被抬到茶馆养伤;还见过“卖风”的营生,给人打扇混饭,常挨一顿臭骂:“不要把老子扇凉到了,快滚!”
·安县街头(1917-1919),人们在敬烟 图源/网络
他感到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有一个东西在操纵。而这“东西”是什么,他当时并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论欺辱人的与被欺辱的,都可在各自的茶馆登场表演。”
沙汀曾在《喝早茶的人》一文里写道:“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很多人,对于这个慢慢腐化着一个人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像鸦片烟瘾一样。”
袍哥,也是故乡的一大“特产”。袍哥本是清代“反清复明”的秘密帮会,后来演变成无业游民、手工业者的组织。老百姓参加袍哥,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有士绅也加入其中。所以在四川,形成了官、绅、军、袍几股势力互相争斗的局面。沙汀舅父就是一个颇具威望的袍哥。
·安县街头集市(1917-1919) 图源/网络
沙汀在舅父的庇护下生活。7岁时,舅父聘了私塾先生教他读书。当时已兴新学,读的却是《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旧书。比起读书,沙汀更喜欢跟着舅父“跑滩”,超袍哥社会。其中的复杂关系、浪荡刺激,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十六七岁,他好像突然醒事了,不再跟着袍哥混,开始用功读书,《古文观止》《饮冰室文集》读得很熟。1921年,通过舅父的关系,沙汀到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学校就在今盐道街中学的位置。
在学校,他踢足球,读《新青年》《小说月报》《语丝》,醉心于文学、哲学。但他的功课很吃力,尤其是英语、数学等科目,因为毫无根基。当时五四风气已传遍成都校园,而沙汀上一年还在读私塾,什么新文化运动,根本就不知道。
·晚年沙汀(右)与艾芜
幸运的是,在这里,沙汀遇到了艾芜,两人常在一起谈论文学、人生。艾芜老成持重,温和淡定。比如对沙汀抽烟这件事,有同学严厉反对,艾芜从来不管。沙汀问:“我吃烟,你为什么不劝我戒掉呢?”艾芜说:“你知道吃烟不好,为什么还要别人劝呢?”
1925年,艾芜决定南下流浪。沙汀本来准备一起去的。可是这年暑假,艾芜家里给他定下一门亲事,他一怒之下一个人走了。沙汀从家里返校,见到艾芜留下的一封信,第一句话是:“我相信世界是唯物的!”
在成都念书的日子,对沙汀来说,是一个迟来的启蒙,也是人生的转捩点。如果没有这段经历,他或许就是故乡安县的一个略带袍哥气的旧式乡绅。从成都,沙汀走向了更广大的世界。
02/
一个“左翼”作家的诞生
1929年,25岁的沙汀一身土气来到十里洋场。在上海,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上海的亭子间,是产生左翼作家的温床。一个人的潜在能力,遇到机会就会爆发出来,沙汀就是幸运的一个。
沙汀当时给人的印象是面目严肃,不讲究穿戴(也没钱讲究)。“川北人都朴素,被人称为‘苕哥儿’。川北人好比中国的北欧人,耐寒、耐劳、做人做事很实在。”那时他深居简出,整天把自己关在闸北的一间破楼里读契诃夫,读入迷了,又拍桌子又大笑,即使热天也不出门。
·青年沙汀
他也读屠格列夫、梅里美、果戈里、托尔斯泰,以及鲁迅、沈从文。在狂热的阅读中,他创作激情即将喷涌而出。但还差一个“燃点”,这“燃点”就是艾芜。1931年4月,沙汀在上海街头的茫茫人海中,居然遇到了阔别6年的同学艾芜。二人又在一起谈文学、写作。这是这对“文坛双子星”共同的文学发端。
创作感到迷茫时,他们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自己的作品求教。鲁迅回复:“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必趋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鲁迅的回复,给两位年轻人很大的鼓舞。
·秦关路德恩里,沙汀在上海的住处 图据©上海虹口区图书馆(新民晚报 摄)
1932年,沙汀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恐怖》,讲广汉兵变。1930年10月,广汉发生武装起义。军阀恐慌,进行“清共”大屠杀。部队连夜包围学校,集中学生点名,被叫出的就地枪决,每个倒下的人背上都贴有“共产党”的白条……
小说没有特定的人物,只有事件和浓厚的恐怖氛围,这是他学习外国小说、突破“革命文学”教条的成果。
很快,他的第一个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即将出版。取笔名时,他想到了家乡的金矿,便取名“沙丁”,意为沙中淘金的人。艾芜建议,“沙汀”更像一个人名,被欣然采纳了。
·沙汀作品
·《沙汀短篇小说集》目录
1932年11月,沙汀加入了左联。左联是中国共产党于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创建的一个文学团体,目的是争取宣传阵地,吸引民众支持。左联的旗帜人物是鲁迅,成员都是大名鼎鼎的角色,包括夏衍、茅盾、叶圣陶、郁达夫、许地山、丁玲等。
沙汀的小说未蹈“公式化”的覆辙,为左联文艺带来一阵新风。但也有人批评他的作品有“客观主义的倾向”,缺乏改造国民性的革命热情,“含着一种淡漠的、嘲弄的微笑,不能给你关于那个高度的强烈的人生的任何暗示。”
如今看来,这些批评都是无关文学的,甚至有点可笑,但在当时,对小说或文学的认识,还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毕竟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1918年,鲁迅著)才问世十多年。理论上的教条主义、革命文学工具论,还笼罩着人们的思想。
·作者手记
但沙汀没有受到影响,他继续“客观”地讲述。1940年,他在重庆写出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馆里》。这是一部轻喜剧,讲述上世纪30年代末,在川西北小镇茶馆里,因新任县长整顿兵役而上演的一场“吃讲茶”的闹剧。小说节奏紧张,语言精彩,发表后产生了巨大反响。
“吃讲茶”是袍哥社会的规矩,指各种冲突、纠纷,不劳官方插手,由本地头面人物在茶馆断公道。沙汀的小说,大部分都有茶馆背景。如果说,历史学家王笛的研究将茶馆理论化了,沙汀小说就是对茶馆的具象还原。2018年,《在其香居茶馆里》被改编成话剧在重庆上演,近80年后,这部小说又回到它的诞生地。
沙汀的许多小说都有着契诃夫式的含蓄、冷静又深刻的格调——
小说《凶手》梗概:“短腿天兵”和他的兄弟在送葬途中被抓了壮丁,兄弟逃跑未果,被抓回来枪毙,行刑人就是“短腿天兵”。
小说《兽道》梗概:魏老婆子照料坐月子的儿媳,不料来了匪兵,把儿媳蹂躏了,儿媳上吊自杀。魏老婆子被儿子、亲家怪罪,街坊嘲弄,她疯了,裸着下身在街上游荡,嘴里喊着对匪兵喊的话,“给你们说她身上不干净,我来跟你们干呀!”
小说《在祠堂里》梗概:洗衣婆的女儿不满强迫婚姻,争取自由爱情,被丈夫直接扔进棺材,活活闷死……
·穷苦的农民 图源/网络
当年,沙汀经常去成都人民公园旁边“努力餐”吃饭、参加活动。他很欣赏“努力餐”的创办者车耀先,“有胆识气魄,干什么事情都热气腾腾,毫不畏缩。”沙汀最早读到进步刊物,也是在“努力餐”。后来车耀先被捕牺牲,沙汀感到十分痛心。
李劼人因反抗军阀挟制,从成都大学辞职,在指挥街开“小雅”菜馆,又当厨师,又当跑堂。沙汀认为李劼人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作家,从上海回川,还特意去吃了“小雅”菜馆的葱烧鱼、红烧牛肉。
1948年,沙汀在老家,贫病交加,时与特务周旋。巴金知道其处境,寄来一千万元钱。沙汀在回信中说:“芾甘先生,这笔钱给我们的助力真是不小。币制改革后,三天物价打了个滚……最近承你关心,未经要求,便一再设法帮忙,心里的激动真是难以形容!”
·安县街头,背着巨大箱子的苦力 图源/网络
数十年后,当我们读沙汀时究竟在读什么?我想,不单纯是为了纪念“诞辰120周年”。真正读到的,可能是那些不动声色的恐怖、压抑、震撼与感动,以及它们所衬托出的今日之“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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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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