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人物周刊丨两种舞台 同一责任——马莉莉的多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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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沪剧’代表性传承人,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表演艺术奖评委、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被评为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文化部优秀专家,获上海“三八红旗手”等称号。曾先后主演了《红灯记》《洪湖赤卫队》《少奶奶的扇子》《雷雨》《芦荡火种》《宋庆龄在上海》等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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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淡出舞台多年,从马莉莉顾盼有神、开朗健谈的状态中,仍依稀可见她当年闪耀舞台的风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一口软糯纯正的上海话,声声悦耳、字字动听,让耳朵特别享受。
马莉莉祖籍江苏,但生在上海,从小就在上海话的环境中成长,“上海话就是我的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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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偶然也是必然
入行:偶然也是必然
在马莉莉小时候,戏曲还是上海人的重要娱乐方式,妈妈只要听到收音机里播出沪剧就会把音量调大,跟着一起哼唱,马莉莉便是在这种熏陶下长大的。
当时上海有不少剧团都在招生,家里为此讨论,你一言我一语,喜欢评弹的爸爸建议:“学评弹蛮好!”姨妈说:“哪能没京剧?京剧是国剧,莉莉应该唱京剧!”妈妈开口:“我欢喜沪剧,我的女儿要唱沪剧。爱华沪剧团我晓得的!”拿着户口簿就给她报了名。
马莉莉入行时,沪剧处于最兴盛的时期,上海各区县乃至周边的太仓、苏州、无锡、常州都有沪剧团,这些剧团招生有多有少。
面向马莉莉所在的杨浦区中小学招生的爱华沪剧团规模较小,只招9位演员和1位主胡,马莉莉就成为其中一员。马莉莉是1949年出生的,考进戏校沪剧班时12岁,正好是第一个本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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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为马莉莉选择的路显然非常正确,只是妈妈当时还预料不到,未来有一天,女儿会成为沪剧界闪亮的明星。妈妈的性格比较内向,很少会对别人提起女儿是谁,看戏常常坐在剧场角落,但女儿的重要演出她都会来看。自己的梦想能在女儿身上实现,“我想她一定是开心的”。
沪剧是上海地方戏,使用上海话作为舞台语言。
“当时我虽然能讲上海话,但是讲得不能算标准。标准是什么?最大的问题是有没有尖团音。这是一进戏校先要学习的第一课。有些上海人以为:上海话谁不会讲?其实专业人士一听就能分辨。
沪剧中的语言和生活中的上海话,一大区别就在于尖团音和是否带有本地口音。沪剧用的是上海城市语言,比较讲究尖团音。生活中可以不那么规范、标准,但是在沪剧舞台上一定要字正腔圆。”
有关上海话的学问不止于此。同是以上海话为主要舞台语言的上海滑稽戏,和沪剧舞台所用的上海话就有诸多差异,比如用语习惯,滑稽戏可以用“阿拉”,而沪剧对白和唱词里通常用“我”“我们”“我伲”。
同样是沪剧里的上海话,有时还要从题材和人物出发,表现城市生活的戏和表现乡村生活的戏,人物所说的上海话发音、吐字就不一样,比如《阿必大》《芦荡火种》里的上海话,就带有一点乡土气,阿庆嫂对胡司令会用带一点口音的方言寒暄。
还要根据人物的身份特点有所不同,有一定地位的人物,比如《雷雨》中的繁漪对周萍提到周朴园,一定会说“侬父亲”或“你父亲”,而不是生活中常用的“倷爷”。
沪剧演员除了演唱以外,白口(台词)也是非常重要的,要用合适的语言为人物奠定准确的形象基础。沪剧表演艺术家王盘声曾经说过,沪剧“说要像唱,唱要像说”,说白不能平淡如水,而是必须有腔有调,讲究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有音乐韵律感。演员要想塑造出生动的人物,要靠自身的语气和演唱风格去丰满这个人物,否则就成了“一道汤”。
起步:接过那盏“红灯”
曾经,马莉莉的名字在上海几乎家喻户晓。不少人,特别是稍微有点年纪的上海人对她塑造过得众多角色如数家珍。在马莉莉艺术道路上留下深刻印痕的重要角色之一,就是《红灯记》中的李铁梅。事实上,这一经典形象最早就是在爱华沪剧团诞生的。
爱华沪剧团成立于1951年,创始人凌爱珍比沪剧界其他同辈艺术家稍大几岁,常被称作“大阿姐”。区级剧团规模小,也没有国家补贴,完全靠演出效益维持运营,剧团当家人的艺术眼光是否敏锐就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凌爱珍颇有前瞻意识,她深知剧团的发展需要好的演员和剧目,遂将申曲名家王雅琴和筱文滨的两位学生——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袁滨忠和韩玉敏招入麾下,为他们度身打造的剧目也活泼、时尚。
在马莉莉1961年入团之前的十年里,袁滨忠和韩玉敏在凌爱珍的培育呵护下,成长为沪剧舞台上的黄金搭档,这对“金童玉女”深受当时年轻观众的追捧,每次戏一散场,后台外满是等着的年轻学生,热情堪比今天娱乐圈的追星场景。
凌爱珍为两位年轻演员打造过不少好戏,也是她决定将电影文学本《自有后来人》改编成沪剧,请剧团两位青年演员凌大可和夏剑青参与剧本创作,还邀请了著名电影导演应云卫作为艺术顾问,搭建了由上海戏剧学院和话剧界的舞美、灯光、服装、造型人才组成的幕后团队。
1963年,爱华沪剧团的新戏《红灯记》才上演就一炮打响。后来,该剧被移植成京剧,在全国范围的影响甚至超越了沪剧源头。可以说,凌爱珍的眼光和选择,成就了两个剧种的好戏。
《红灯记》对爱华沪剧团还有特殊的意义。在动乱年代,除人民沪剧团以外的大多数剧团都解散了,而爱华沪剧团却因为这出戏得以保留。马莉莉刚进剧团就和同学王珊妹一起在沪剧《红灯记》扮演李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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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的打谷场上演出李铁梅
这是她第一次在沪剧大戏中演女主角,自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1973年,人民沪剧团和爱华沪剧团合并成为上海沪剧团,1982年又壮大成上海沪剧院。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区级剧团,到走进剧种旗帜的国家院团,这时马莉莉刚好24岁,第二个本命年,正值青春年华。
当时的沪剧舞台非常红火,观众对家乡戏热情高涨,演出密集,到了节假日剧团反而更忙,大年初一就要下乡演出。当时的演出条件则非常艰苦,没什么像样的剧场和舞台,更别提取暖设备,演《少奶奶的扇子》,再冷的天只穿一件薄纱旗袍,冷风吹到骨子里;到盛夏酷暑时节,演李铁梅得戴着一条围巾上场,生生捂得出痱子来。
“常言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就是最练基本功的时候,演员就是这么千锤百炼出来的。”
成长:沐浴在师长的关心中
因为演过大量革命题材的现代戏,成功塑造了李铁梅、张志新、韩英、阿庆嫂……马莉莉得了一个“英雄花旦”的雅号。但还有一类题材也是沪剧的强项:西装旗袍戏,最有代表性的剧目就是剧作家曹禺先生的《雷雨》《日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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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家浜》中扮演阿庆嫂
“两条腿走路是沪剧的常态,我们这一代人在青年演员时期,以演革命现代戏为主,似乎西装旗袍戏演得少了一些,其实也不尽然。就在演《张志新之死》的同一时期,我排演了《少奶奶的扇子》。突然需要穿上旗袍、晚礼服,顿觉手脚没处放,大大咧咧地一坐,腿都露在外面。”
当时全靠老师教,韩玉敏老师穿上高跟皮鞋给我示范,站要用什么姿势、坐要这样样微微侧身半坐,还有手握扇子轻挥的感觉……这一套都是紧急恶补、临时开发出来的。
马莉莉当时还是青年演员,不太有机会自己选择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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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剧《啼笑因缘》,马莉莉饰沈凤喜,陆敬业饰樊家树
“现在回想,前辈培养我们这些青年演员是非常有步骤和手段的。我刚演了张志新,时任上海沪剧院院长的丁是娥就安排我演《日出》。这是根据曹禺的话剧本改编的西装旗袍戏,丁是娥邀请话剧界女导演凌琯如担任艺术指导,这一决定给了我莫大帮助。
凌琯如是曹禺的学生,曾在白杨主演的话剧《日出》里担任场记并扮演小东西。她给每位演员布置了一项任务:写人物小传。通过《日出》的排练,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人物塑造,什么叫潜台词、内心独白、两者有何区别,明白了塑造人物不仅靠唱腔和念白。
凌琯如亲自演给我看,交际花应该有怎样的形体和眼神。交际花和一般女子不一样,但陈白露又和一般的交际花不一样,她是大学生,有文化的、会讲英文,周旋于有钱有势的人之间。这个角色让刚刚从英雄花旦表演模式走出来的我又上了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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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丁是娥院长做演出小结说:‘上海沪剧院这一次《日出》的成功排演取得了很好的演出效果,可以说是继《雷雨》之后的第二个里程碑。’这句话我记到现在。”
莉莉常说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人。
“戏曲演员一定是在舞台上跌打滚爬才能够成长的。前辈们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自己50多岁、其实并不算很大的年龄,就把舞台中央的位置让给我们这一代演员。正是老师们对我们的培养,才会有不仅我,还有陈瑜、陆敬业、张杏声、徐伯涛、王珊妹、李仲英……这一代人,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成为舞台的中坚力量。”
马莉莉的幸运还在于,亲眼观察到‌丁是娥、‌解洪元、邵滨孙、石筱英、王盘声、‌凌爱珍、韩玉敏等老一代沪剧表演艺术家是如何塑造角色,真切感受到他们的艺术魅力。
“前辈艺术家塑造的人物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丁是娥曾经对我们这批中青年演员说过一句话:戏曲不能只中听不中看。沪剧不像京剧、越剧等剧种那么讲究流派,前辈不要求我们学流派学得惟妙惟肖,丁老师曾非常明确地指出要博采众长,不要仅仅拜一位师父,所有老师的优点都可以学。”
《雷雨》是沪剧的经典剧目,1959年沪剧界六大剧团大汇演《雷雨》汇聚了各流派名家,是至今为戏迷津津乐道的盛事。1988年沪剧界首次赴香港演出,上海沪剧院决定复排《雷雨》,由马莉莉扮演繁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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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丁是娥老师的戏。可惜丁老师因为生病离世非常早,9月份赴港演出,6月份开始排演的时候,丁老师已经病入膏肓。排戏前我去医院看望她,对她说:明天开始《雷雨》要开排了。丁老师看着我说了一句话:你聪明,演得好的。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6月28日她就过世了。我们把1959年老师们的录音放在排练场,坐排时听一遍、对一遍台词,就进入正式排练。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丁是娥老师念白的功力有多好,她对繁漪这一人物的刻画,连声音的运用都炉火纯青。”
通常人们都认为,戏曲演员只要唱得好就行,一唱遮百丑。京剧有句话:千斤白口四两唱。由此可见,白口是非常重要的。“我在不同的时期4次主演《雷雨》,1988年首次演《雷雨》的时候,就从声音方面揣摩丁老师是怎么塑造繁漪的,她对周朴园、对周萍、对四凤、对鲁妈,对鲁贵,分别是用怎样的语调。”
繁漪第一场出场的台词“老爷在书房里伐?”就把这个人物演活了。这是繁漪一个礼拜没下楼来,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其实她下楼是要看周萍在不在,但是她面对四凤,只能言不由衷,语气轻飘飘心不在焉,又问周朴园“是哪一天回来的?”
她根本不是真正关心老爷,心思都在周萍身上。马莉莉认为,这个出场亮相看似平淡,却内藏功力,也富有韵味。而丁是娥对声音高低轻重的运用,可以说是戏曲演员的最高境界。戏曲演员往往重视亮相,一出场光芒四射,声音高八度,迎个碰头彩,但那种亮相就不是繁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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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完《雷雨》,再演《罗汉钱》和《芦荡火种》。这三出戏是丁是娥的代表作,主人公年龄都在三十多到四十几岁之间,都是脑后梳着发髻的已婚女性形象,但身份却截然不同,小飞蛾是农村妇女,繁漪是大家庭的太太,阿庆嫂是地下党革命者,丁是娥从用词、语气到唱腔设计都有意识地加以区别,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人物状态。
所有文化行业都要通过传承,艺术宝库才能积累下越来越多宝贵的财富。“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们的前辈真是不得了,留下了如此经典的剧目可以让我们一代一代传下去,也留下如此经典的演绎可以禁得住我们细细琢磨、学习。这就是沪剧的家当。”
马莉莉淡出舞台以后,曾用三年时间写了一本书,总结了自己舞台生涯,回顾一路走来的感受。书中写道:“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也是一个生正逢时的人,受到了前辈最多关心,也遇到了舞台演出高光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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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耀:戏曲演员的高光时刻
随着舞台经验的稳步积累,马莉莉在赢得观众掌声的同时,也收获了业内的广泛认可。
她先后获得1980年首届上海戏剧节的表演奖、1984年—1985年度上海文学艺术奖“中年演员奖”、沪剧界中年演员声屏大赛最佳演员奖、首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第三届中国戏剧节优秀演员奖、首届宝钢高雅艺术奖、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中国唱片第三届金唱片奖、第十一届全国戏曲电视剧STV杯优秀演员奖、中国第五届映山红民间戏剧节演员表演一等奖、中国戏曲现代戏优秀保留剧目展演优秀主角奖、中国戏曲现代戏突出贡献奖。还获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文化部优秀专家称号。
马莉莉在44岁那年,凭借《风雨同龄人》摘得戏曲界的至高荣誉——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对这段往事,她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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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成立了上海沪剧院浦东分院,打炮戏就是《风雨同龄人》。为何会创作这样一出戏呢?我这个年龄就是老三届知识青年的年龄,如果不是进了戏校,肯定也会到农场插队,所以我一直想为知识青年创作一台戏。当时团里的夏剑青老师提出,业余编剧徐开林手里有个题材是写知青的,能否跟他碰头谈一谈?
于是我与编剧就开始讨论剧本的创作。这个题材比较难写,但是有一点触发了我的共鸣,它关注的不仅是知识青年个人群体,还牵动着千家万户——知青是多少人的同胞手足、堂兄弟、表姐妹……反映着一个比较特殊的年代人们的经历、情感和所思所想。本着这种想法,再结合当时浦东改革开放的背景,我们设定剧中的知识青年是海外留学归来,参与了改革开放后的浦东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寻找当年下乡插队时留下的孩子。类似这样的题材和故事,大家比较熟悉的是根据叶辛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孽债》,其实沪剧《风雨同龄人》要更早一些。”
《风雨同龄人》上演后引起广泛关注,不久,马莉莉接到中国剧协书记处书记何孝充的电话。
“他说:第三届中国戏剧节5月份要在福州举办,你能不能来参加?当然我比较犹豫,还推辞过,毕竟这个戏刚刚上演,我觉得还不太成熟,其二是出于经费考虑,因为浦东分院是自筹资金。
何孝充下一句话问:马莉莉你今年几岁了?我说44岁。他说,你知道中国戏剧梅花奖年龄限制是多少,我说我不知道。他说45岁,两年一届,如果你这一次不来的话……我们都很关心你的。”
来自中国剧协的专家对沪剧这个地方剧种的普通演员如此关心,深深打动了马莉莉,让她下决心参加角逐,并成功摘得沪剧界继茅善玉、华雯、陈瑜之后的又一朵梅花。似乎是有一点计划之外,却又水到渠成,更是切切实实充满分量。
《风雨同龄人》成为了马莉莉舞台生涯中特别难忘的重要剧目之一,不仅因为这是中国戏曲演员的最高奖项,更因她对前辈老师提携充满感激。
演员这个职业通常被认为是“青春饭”,女演员的职业保鲜期似乎更加短暂而珍贵,但马莉莉认为,一个女演员最好的年龄是30-50岁,这20年是她最成熟、最能出成绩的时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也形成了自己的主见,能比较清晰地规划和选择自己想演的剧目,有强烈的创作愿望,也有眼光、有能力去打磨一个题材。
正是在这一时期,马莉莉演出了《雾中人》《人间热土》《风雨同龄人》《宋庆龄在上海》等一批有分量的剧目。她相信,将自己的热情和才华在舞台上充分展现,是这个时代赋予他们这一代演员的责任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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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再次演出《红灯记》时,当年的小铁梅已经演起了李奶奶。如当年众多老师们为她们这一代配戏一样,马莉莉也从舞台中心退到边缘。像她在书中所写,前辈为后辈在艺术道路上点亮一盏盏灯,这灯就是传承。
新篇:开启更广阔的舞台
沪剧表演艺术家马莉莉现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沪剧’代表性传承人、上海市慈善之星、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委库成员。2012年,她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2007年,马莉莉决定淡出沪剧舞台,“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2008年,她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沪剧传承人。这一头衔,以及在兰心大戏院举办的非遗传承人颁证仪式,给了马莉莉不小的震撼。登台的都是各剧种的前辈,有越剧老艺术家徐玉兰,沪剧表演艺术家王盘声、杨飞飞,自己和陈瑜都名列其中,有些惶恐,也深感责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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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2月被文化部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沪剧)代表性传承人,
左起:陈瑜、王盘声、杨飞飞、马莉莉。
马莉莉不禁思索:身为沪剧传承人,为了自己无比熟悉、一生沉浸的沪剧艺术,今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马莉莉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想写一本记录自身成长道路的书。马莉莉从艺的五十年,也是见证沪剧艺术发展的五十年。从她的舞台轨迹可以折射出这一时期沪剧的发展历程,也许可以给后辈一点启示。
也是在这一时期,上海文联向市民配送艺术服务,包括举办讲座、戏曲教唱、开设书法美术等培训班,于是请马莉莉走进社区,就以“我的艺术人生”为主题开讲座,正好带着刚出版的新书跟大家面对面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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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开讲座,马莉莉有些紧张:以前做演员,说什么有编剧写的剧本,怎么说听导演要求。开讲座分享自己的切身感受,又不能止步于闲话家常,要怎样才能既吸引人,又让听者有所收获呢?
马莉莉在一场场讲座中总结着经验,而与市民广泛深入的交流,也让马莉莉直观地感受到,有那么多对上海话感兴趣、热爱沪剧艺术的人,对沪剧文化推广课程有强烈的渴求。
于是,马莉莉退而不休,更加忙碌了。她奔走于学校、社区,做艺术讲座、在各类艺术比赛中担任评委,为群众文艺活动担任艺术指导、给沪剧的爱好者做培训、给民营剧团的演员们排戏……从她身上,仿佛看不到年华流逝的痕迹。演了一辈子戏的她,迅速完成了从知名演员到非遗传承人的角色转换,正如离开了一个舞台,却走向更广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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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舞台与此前完全不一样:作为演员,当年她的每场演出都是准备好的,如今的讲座却是自己根据讲座对象精心准备、精准传输,课件也从最初的“我的艺术人生”,逐步增加了“沪剧唱段赏析”、“沪剧的历史传承”“沪剧红色经典”等多方面的内容,PPT还包含大量演出和排练的照片、视频,生动鲜活、翔实丰富,不乏鲜为人知的幕后故事,足以支撑8-9场不同主题的讲座。
每场讲座最后,马莉莉会对大家说:每个地方有自己的代表性剧种,沪剧是上海的地方戏,是要靠上海话来支撑的。如果没有上海话,没有上海观众,沪剧就真的只能进博物馆展览了。这一定不是上海市民希望看到的前景。来听讲座的大都是已经退休的人,是家庭的爷爷奶奶辈,拜托大家回到家里跟孙子孙女多说上海话。
“并不是要大家以后来做沪剧演员。上海话意味深远、表达生动,一些表达带着本乡本土的特点,听来特别贴肉(贴切),并不能完全准确地被翻译成其他方言或者普通话。不同的方言、地方剧种承载着不同的地域文化,共同呈现出中华文化多姿多彩的样态。在上海的戏曲沙龙中,沪剧沙龙数量最多,达到上千个。
沪剧今天还有这么多观众,与这么多沙龙活跃在街道社区是分不开的,他们在无形中推广、传承着上海话。而上海话是沪剧的魅力元素之一,是上海文化这棵白玉兰树下的土壤,土壤越是肥沃,树就越是根深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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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播一颗上海文化的种子
马莉莉当过两届政协委员,2003年,她的第一份提案就是保护地方语言。这份提案的诞生,是源于当时她的一种深切感受:方言的流失已经比较严重了。“当时导航还不发达,我有时开车去一些偏远的地方,不认识路,向人打听时,常常发现路人听不懂我说的话。连那么远的郊区,街头遇到本地人的概率也已经很低了。”
马莉莉意识到,方言的保护是关系到城市文化的保护,直接影响着地方戏的生存和发展,如果没人听、没人讲,地方戏能演给谁看呢?作为沪剧演员,眼光不能只局限在沪剧本身,保护好上海的方言,也就是保护了沪剧发展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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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种招生也是一大问题。京剧、芭蕾舞、交响乐可以全国招生,地方戏的招生一向是优先招本土生源,沪剧通常是面向各区各县,而现在,根本找不到足够的本地学生。反而是有些新上海人的孩子来考沪剧班,这些孩子有些是在上海出生,也有些是跟着父母从家乡来到上海,他们的问题是:看似会说点上海话,也能学唱沪剧,但马莉莉总觉得缺点什么。
“后来我想到,差别是在语音语调、发声位置、咬字方法,以及对沪剧曲调的运用——地方戏的特色就在于此。上海戏校最近的两届沪剧班里有不少这样的学生,形象也挺好,仔细听,细微之处还是带一点家乡口音。上海话说数字222,个、十、百位三个同样的数字为啥发音不同?上海话里“大”发音是du,为啥“大饼油条”的“大”和“大世界”的“大”发音是da?有些是一种约定俗成,有些背后是有道理和根源的。”
2004年,马莉莉又一次提案:保护地方语言,保护地方戏曲——沪剧。“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剧种面临的生存危机。我请政协文艺小组33位委员全体签名,这个提案后来成为优秀提案。”
就在这一时期,上海电视台的《新闻坊》栏目开始尝试上海话主持,可过了没多久就遇到难处:找不到足够的主持人。同一个主持人天天上节目实在忙不过来,但是能满足用上海话主持这一要求的人还有缺口。
“当时我提过一个建议:办培训班,我可以无偿授课。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在苏州、昆山等地看到他们的闭路电视有用方言介绍地方特色、旅游景点的节目,上海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也应该保护自己的方言不至流失。方言节目如果生怕怕别人听不懂,可以配上字幕,新上海人也会非常支持。”
马莉莉在沪剧和上海话推广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大中小学甚至幼儿园都去过。有一次走进复旦大学,当时正是学生们晚自习的时间,学生极其感兴趣,问同一个东西用上海话怎么说,用普通话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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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对上海这座城市带着好奇和新鲜感,而语言是认识一座城市的钥匙。
“我们做演员的时候,有时到苏州、无锡去演出,也会随意地用苏州话说一句:‘来一碗焖肉面’,能迅速拉近人与人的关系。我相信,上海是个海纳百川的城市,五湖四海的人带着各地的口音来到上海,除了有普通话作为通用的交流方式,还是有不少人想学上海话,有强烈的学习方言的愿望,也希望有这样的渠道。今后即便要回到家乡,也留下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城市的一点独特记忆。”
沪剧作为地方剧种,最早产生于民间的田头山歌,是很年轻的剧种,不过200年的历史。从清末民初的山歌调、对子戏到本滩、申曲到沪剧,从田头进入市区站稳脚跟,一路走来,沪剧带着浓厚的乡土气和浓郁的乡情,非常贴近生活。
比如《阿必大》中的雌老虎有一大段白口说的是“白相大世界”,就非常生动:—形容人长得高,“长么长得来像根电线木头(电线杆)”;形容人矮,说“矮得像只踏扁的灯笼壳子”。这些都是上海的土语,形容得非常贴切。步入这个城市的新上海人,要学会这种语言之后才能体会到个中的滋味和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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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上海,所有地方语言,苏州、无锡、常州都有自己的美,代表了这一方土地的乡土乡音。保护地方语言实际上是保护了地方戏曲,地方戏曲的兴衰也反映出地方语言的状态,是非常非常要紧。”
马莉莉在各种场合大声疾呼:希望小囡会听、会讲上海话。“其实孩子在学龄前学会上海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董建华是11岁离开上海的,他说自己到了香港以后就再也没讲过上海话,一直在讲英文和粤语。但是在香港回归20周年的时候,上海电视台采访他,晓得他是上海出去的,就问:今朝我伲是不是能够用上海话采访侬?他一愣,说:可以的,讲得慢一点。这就是乡音乡情,打在骨子里了。”
马莉莉相信,演员这个职业有不同的阶段。青少年时期学习拼搏,中年时发奋图强、创建事业,但是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淡出回归,回归后能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过去是唱,现在是讲,目的是一个,就是传播沪剧,因为我本身是一个沪剧演员,我的责任就是保护推广上海话,传播好沪剧,让更多的人更加热爱沪剧。他们的热爱会影响到下一代上海人、新上海人。7岁前在孩子的心里播下上海话的种子,等着它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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