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纪 | 东流第一关

“江上太阳西斜了,轮船在一条石砌的码头上靠了岸。文朴跟着几个似乎是东梓关附近土著的农民上岸之后,第一就问他们,徐竹园先生是住在哪里的。”

这是郁达夫小说《东梓关》里的“文朴”第一次踏上东梓关轮船码头江边的青石板。

在这个至少1500年历史的村庄里,一个人的一生也只不过是一瞬。在更为漫长的村庄演变过程中,大地上生长的植物还是那么朴实,而东梓关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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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薇山到姐妹山

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孙瑶,他在后世龙门古镇的孙氏家谱里被称为“良玉将军”。他的后人孙忠在北宋初年自东梓关迁居到龙门定居,并逐渐发展成了国内最大的孙权后裔聚居地。

南北朝刘宋时期(420--479),在孙瑶驻守这个江边小渔村时,村西侧有条浦,唤作青草浦。这条浦发源于桐庐青源村,而青源村在附近土话里一直被叫做“青草村”。浦里的山溪水汇入富春江,江中还没有姐妹山,而是连着现在的庙墩头有一座大山伸展入江,这一座山后来因为孙瑶改叫了“紫薇(微、薇同音)山”。

孙瑶任职过的“黄门侍郎”前面加“紫微”这两个字始于唐开元元年(713),诏令改中书省为紫微省,中书令为紫微令,设有中书侍郎二人,也称紫微郎,正三品。也因此,在后来的史书中有了孙瑶“紫微黄门侍郎”这个称呼。

紫薇山现在叫姐妹山,大概是“紫薇”“姐妹”在东梓关的方言里,有着相似的发音。这一处地名的讹传,也许恰好催生了姐妹山这个凄婉动人的民间传说。

郁达夫在小说《东梓关》借徐竹园的口讲述了村名的来历,也记录了一个关于姐妹山的完整传说。一个好的故事被文人记载下来后,随着流水、旅人,被风传播到各方,嵌入新的场景,又衍生出来一个个内核相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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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富阳县志》和《富春许氏宗谱》里,都记载了许氏始迁祖、孝子许彧的一则故事。说他因母亲孙氏爱吃鱼,从屠山迁桐洲又迁东梓临江,然后在某个多雪的隆冬,他的母亲因为吃不到鲜鱼而生病,到处买不到鱼的许孝子难以解忧,去了江边号哭。大约这份孝心感天动地,就有鱼儿主动跃出水面,使他得以带回家侍奉母亲,母病也因此痊愈。这个故事显然演化自流传更为深广的二十四孝故事,要是再去别的家谱翻翻,还能见到更多的孝子,也常在这样相似的大雪的冬日,来到江边,他们或凿冰或祈祷,然后总有几条鱼儿因此跳出来满足孝子的愿望。

现在的姐妹山上,时常有人寻一块岩石坐着耐心钓鱼,边上,有数只渔民的小舢板、开梢船慢悠悠绕行,作为一道常见的风景。岁月静好,不远处东梓关村西头王家埠头的轮渡,又接了一船客人去了对面的大桐洲。

五月,江边的梓树开花了,它雪白的花朵悬垂在枝叶间。喜欢来江边散步的斫琴师孙江云说,根据古琴“桐天梓地”的说法,这一处的富春江边,有“东梓”,有“桐洲”,中间一江东流水。正好是桐洲为天,东梓为地,中有春江流水做弦,一张自然造化的天地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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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梓关巡检司的千年时光

郁曼陀(1884-1939),富阳人,为南社成员,有《东京竹枝词》传诵一时。有一首写东梓关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西下严陵濑,东流第一关。”

从现在的视角看,富春江进入富阳境内后,便可见东梓关的庙墩头往江中一伸展,与对岸桐洲就成了掎角之势,古代水上关隘东梓关的“关”就有了地理学上的释义。

在宋代富阳的县境图上,有一条“东梓衙路”,在东梓关的历史上,和“衙”这个字搭得上边的,将军孙瑶算一个,巡检司也算一个,可惜孙瑶驻守东梓关的历史如今只留下寥寥数字,而孙瑶后五百年左右才发端的巡检司,史书里就能翻到不少来。

巡检司作为一个机构,始于五代,盛于两宋,金及西夏也有类似设置,元因宋金遗制,所设巡检司巡检主要为州县所属捕盗官,另有京师、沿海、蛮夷地区的较特殊形态。《宋史·职官志》里记载“巡检使一员,掌训治甲兵,巡逻州邑,擒捕盗贼,事斥候马递铺兵皆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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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梓巡检司所见最早的记载来自南宋周淙《乾道·临安志》,其卷二载“东梓巡检司寨在富阳县界,额管土军一百二十人。”此外,成书于南宋淳祐元年(1241)至祥兴二年(1279)之间的编年体史书《两朝纲目备要》卷五“六月丁逄罢”条目留下了庆元五年(1199)的一则故事,可以说是东梓巡检司存在及它打击走私职责的重要证据。

作为一本权威的史书,在这条记载中,因“舟人江乙市私盐万馀斤以往,东梓巡检司逻卒林广等捕之”这个引子,用短短的三百余字演绎了9个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故事,展示了南宋官场政治生活的一个侧面,也让我们终于窥见了巡检司的工作日常。

到了明代,洪武十三年(1380)八月定天下巡检为杂职,至十七年(1384)十月,又改巡检司巡检品级为从九品。明后期,因朝廷经费不足,巡检司多有裁撤。

东梓关巡检司在一千多年时光里,虽有兴废,但片言只语间还是可以想见东梓关的重要性。东梓巡检司的驻兵还有自己的特色武技,那些被称为天罡地煞拳、麦叶枪(矛)的技勇,传播到场口民间,这一方水土因孙权故里而为人津津乐道的尚武民风,似乎因巡检司的存在而在更为广阔的乡野之地传承了下来。

东梓关的先民们因缘际会,成为场口一带“武风盛行”传统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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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子坊与老戏台

大约在1930年,一群年轻人从杭州出发,他们乘着木帆船,浩浩荡荡地溯富春江而上。到了越石庙附近,有个叫郭锡祺的摄影师,拍了一张叫《春江揽秋》的照片。

照片上,十余艘帆船绵延不绝,画面左侧的船上,有个头戴西式旅行帽,举着社团旗帜的旗手安静坐着,船尾一位背着旅行帽的游客双臂后撑坐在船板上,任两只脚在船舷边随波荡漾,几位戴着学生帽的则是乖乖待在船舱内,船首穿西装一人抱膝而坐,悠然自得。

照片上与江面相接的沙滩,就在越石庙庙凸头的东侧,现在这里曾经的小码头和沙滩已经一起消失了,变成了草坪和小树林,这些树木里有梓树、水杉、桂花和紫荆。曾经的沙滩往上就是越石庙前的江堤,到现在仍然是江边主路。

越石庙附近还有条朱家弄堂,住着东梓关村朱、王两姓人家。朱家弄堂出来到江边有一个埠头,埠头在庙凸头西侧,东梓关人称之为“官船埠”。和村里人传说有朱家后人开官船来认亲未果的故事相比,“官船埠”作为“巡检司逻卒林广”等用来行使巡检司职责时,过往船只停靠的埠头,似乎更符合历史。

官船埠的石阶往上走就是越石庙的围栏,围栏还有一块雕花青石板,是两百多年前清嘉庆时期维修用的石料,如今看着也是饱经风霜。沿着围栏走到转角,就能看见越石庙门口的大樟树,这棵树有八百多年了,也许它比这座小庙出现的时间要早。明万历年间修的《许氏宗谱》上有越石庙的图形和名字,除此外尚未见到其他更为清晰的记载。

越石庙里供奉的土地公是村里许氏的始迁祖孝子许彧。这位大雪天在江边哭泣过的许氏先祖,是东梓关历史上第一位得到朝廷旌表的孝子,在宋雍熙三年(986)和明隆庆年间(1567-1572)都得到过官方表彰。也因此,这座最早为开口土地庙的庙宇在村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在嘉庆年间大修扩建之后的规模,一直存续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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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东梓关陆续出了不少孝子,据村里的老人说,东梓许氏曾经有二十四块孝子牌匾。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建于康熙十八年(1679)许佳贤 (许心寰)的“百岁孝子坊”。据县志和家谱记载,这位“得享大年”孝子的“百岁孝子坊”建于5个地方,分别在东梓村南面、富阳县城东头、杭州猫儿桥、山东花鼓山、京城卢沟桥。

越石庙一直是热闹的,每月初一、十五,年三十都有香客守夜,正月十八、十九村里过时节,戏班子唱越剧的戏台也在庙里。戏文开场前,庙门口就摆了临时的摊位,炸沸馒头的、削甘蔗的……那些小商贩在人群中间辟出一小片位置,沾一点过节的人气赚点小钱,庙里《桑园访妻》《送凤冠》这些曲调咿咿呀呀地被风传到江心。

如今的越石庙是区级文保点,里面还有一个简易的佛学文化陈列馆。除了越石庙,东梓关村西南还有一座小山唤作“经堂山”,另一座小山唤作“道院山”,都得名于曾经出现过的道观及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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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十房”与“骨伤科”

最近两百来年的历史,对东梓关来说,用“许十房”“骨伤科”“郁达夫”“杭派民居”“江鲜大会”这几个词就说清楚了。

到了清嘉庆年间,东梓关的许氏又迎来了他的兴盛期。村里的乡绅许廷询娶三妻生十子,人称“许十房”,一直到民国年间,“许十房”及其后人在一百多年时间里人才辈出,有孝廉方正一、举人一、拔贡二、秀才一十八,经商置业者也均有所成。光绪《富阳县志》称许十房“家门之盛,为邑中首屈一指”。

如今在东梓关村南的孙家山上,还有一座“许十房”子孙辈为祖父许廷询建造的“七十寿亭”继善亭。同治十二年(1873),许廷询69岁,按风俗要做“九”祝寿,可他要求儿孙将做寿的经费用于孙家山上建凉亭,并表示这是他平生夙愿。同治十三年(1874)春,亭子建成,取名“继善亭”,亭内石梁上刻有“遗命建亭”四个大字,并落“先考许公讳廷询七十寿亭”款识。后边还有116字的亭记,亭记结尾处写着:“谨述数言,以示后嗣。继承修葺,毋忘先人善志。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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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梓关及其附近的村庄,村外的田野山林间还有不少老凉亭,那些久经风雨的凉亭,将这一带乡民乐善好施的美德用建筑形态流传了下来。

“许十房”儿孙辈的故事,在家谱里比比皆是。其中以排行为“三、六、九”的几房在东梓关当地最为知名。村内目前留存下来的两处省级文保单位“许家大院”“安雅堂”就曾经是三房许秉石、九房许秉禄的房产。另外,六房许秉玉、八房许秉甘共居的六八房和许家大院中间隔着一个冬瓜塘,池塘的水很清,来自富春江的活水日夜兼程。一到夏天,睡莲开放了,花期很长,游客们拍照,粉墙黛瓦的背景下,睡莲、许家大房门口的茑萝、南瓜的藤蔓延续了郁达夫笔下安静恬淡的东梓关乡村气质。

安雅堂后来就成了东图医院的暂存之所,著名骨伤科医生张绍富曾在此行医。

张绍富(1922—1992),浙江省名老中医,富阳中医骨伤医院的创始人。他出生在距离东梓关五公里的上图山村,是张氏正骨术第四代传人,13岁开始随父学医,17岁开始独立坐堂及出诊。张绍富在东梓关行医的这几年,有轮船在杭州南星桥和桐庐桐君山之间往返,那些南来北往的伤科病人,把“骨伤科”叫做“东梓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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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渔舟一江鲜

比张绍富早来东梓关数十年的郁达夫则是来寻医就诊的。

世间的很多相知,都缘起于偶然的交集,比如郁达夫之于东梓关,比如文朴之于徐竹园。郁、许两家是世交,在“许十房”第三代许正衡的著作《谷园诗钞》里,描述两人友情的诗歌屡屡可见。

1932年的多事之秋,郁达夫来许家大院治疗肺疾,理想被压抑,身体病弱的先生乘着大轮船自富阳溯流而上,来东梓关寻求母亲口中的治病休养之所。彼时,这个富春江畔的村庄安静祥和,让人沉醉。修养一段时间后,沉疴尽去的先生身心俱安。借着“文朴”的口,郁达夫述说着对恬淡的,与世无争的乡村生活的向往。

小说《东梓关》让郁达夫留在了村庄的记忆里,而他也将这个恬静、秀美的江边渔村景象凝固在文字里,同时,他还给我们留下了“乡绅徐竹园”。这个形象,杂糅了东梓关名医许善元、王笙庚的形象,也能看到许善元家药房“春和堂”半施半卖的善举。

“来东梓关啊,是要去哪里?”

“文朴”到的那一天,村庄被冬日的暖阳拥抱,就连枯树枝头也有几处似金刚石般地反射着刚离地平线不远的朝阳光线。

到了现在,郁达夫手迹里集字组成的“东梓关”这三个字被镌刻在村里的好几处地方,供人瞻仰,也提醒人们此刻在哪里。而换一个角度看,郁曼陀的“西下严陵濑,东流第一关”,是东梓关人的笃定,“晚风隔水起渔歌,拨剌银鳞出碧波”是东梓关人的热情邀约,渔舟唱晚,鱼儿跃出水面,快来吃鱼啊。

青草鲢鳙鲂鲫鲤,鲈鳜鲚鳗鳊潮鳝,虾蟹鳖龟蚌螺蚬,一江春水一江鲜。富春江里的鲜鱼,清蒸好吃,红烧也好吃,杂鱼一锅,抓两只螃蟹,放几只虾,随便炖炖也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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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好鱼多,东梓关顺势办起了“江鲜大会”。一年一度的开渔节当天,一众渔船从各自的停泊处汇聚到轮船码头,开渔锣鼓一响,渔船四散,从七月到过年的江鲜都被渔夫默默盘算好了。另一边,数只帆船驶离越石庙附近的专设码头,逆流而上,又迎着风在富春江平静的水面上犁出一道道白浪来。

春水渔舟一江鲜,东梓关的代名词从几十年前的“骨伤科”变成了“富春江江鲜”。

流水般的客人,和富春江里的鱼一样,一潮潮来,一潮潮去。

这些年,很多人专程奔着东梓关的“杭派民居”来,这处被称为“最美回迁房”的民居,展示了人们对现代乡村生活的梦想。如今,这里遍布民宿,给纷至沓来的游客提供一个可以“暂存此身”的家。

岁易时移,村庄的变化即使缓慢,等要回溯的时候,也往往很多故事已经找不到、问不到了。在东梓关村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里,每一个被记住的人物,一些发生过的事,就像富春江中的一朵浪花,无数浪花聚集,成就了泱泱江水,奔流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