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编辑 | 向治霖
“好热。”8月的第一周,“95后”的上海白领林艺茹已经和同事发了5条感慨。
眼下的工作环境,是她大学期间梦寐以求的,摩天大厦,城市CBD,一线江景。每天,从地铁出来,经过10分钟左右热浪滚滚的露天地带,钻进位于大厦24层的公司—这个高度,让她拥有俯瞰城市的视野。
唯一的缺点便是,采用中央空调的摩天大楼,有固定的空调时段。到了办公室可以看到日落的时分,18时,空调会自动关闭。但仿佛办公室里固有的规则一样,林艺茹发现,她一周总有2到3天会在22时后下班。
流汗变成了常态。
林艺茹一周总有2到3天会在22时后下班 / 《凡人歌》剧照
林艺茹和同事们人手配备了台式风扇,在夜晚的不透风写字楼呼啦地吹,与键盘鼠标一起发出背景音。
但每当工作压力大时,她经常感到口干舌燥,身体黏糊糊的,无论怎么喝水也无法缓解。接着是反胃、头晕。身体反应让她想要立刻结束工作,但她越着急,头上和身上的汗珠就越多。
人需要通过流汗、通过皮肤对汗液进行蒸发实现降温。但让人难受的不仅是超高温的环境,还有空气湿度。空气湿度大,皮肤汗液的蒸发就会不及时。身体如果黏糊糊的,全身参与排汗的器官就会增多,人就会感到疲劳。
出汗越多,人越容易脱水,身体的疲劳感又加重了。
近日,韩国首尔遭遇持续高温天气一名男子用扇子遮阳 / 新华社法新 摄
气候机构7月的监测发现,全球在7月21日经历了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天。越来越多气候学家警示,未来地球的极端高温现象将越来越多。
很多白领就在这个高温的夏天,与没有空调自由所带来的疲劳感作战。忍耐、自洽、共处,依然是高温天气和疲累职场下,人们继续支撑生活的为数不多的解法。
01
夏天的烦
“烦。热起来烦,加班烦。”张晓入职南方某一线城市的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才半个月,说烦的次数对比以前增加了很多。
原因是,在南方夏天必备的空调,遥控器的掌握权却在部门领导手中。每天早晨9时,部门的20多名员工要打卡准时上班。与此同时,他们还要等待部门领导的光临—只有她到位,空调的凉意才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当然,这也意味着,一旦领导下班,空调也没了,因为楼层里安装的是中央空调。
上班3小时后的午休,是另一种煎熬。每到这时,办公室的空调又会被领导关闭。嘈杂的办公室没有冷气,风扇也驱散不了大气中的热量。更让她感到崩溃的是去上洗手间。在不通风、不制冷的狭小空间里,张晓每次都被热得大汗淋漓,汗珠止不住地往外冒,最后是头上连同发丝都湿了。
张晓每次都被热得大汗淋漓,头上连同发丝都湿了 / Midjourney 制图
这些小的瞬间,让她感到不自在和难受。但一想到自己为了这份新的工作,重新整租了一年的房子,她只能“想着好歹再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金融外企员工林艺茹,也经历过这种被闷热侵袭的烦躁感。一切的开始是在2021年前后,那时,公司对中国市场的投入加速起来。
里面的人共同感受到,公司开始变得“越来越卷”。她曾听资历老的员工说过,公司以前是“纯粹的外企”,享15天带薪年假,“钱少事也少”。许多人工作轻松,也不太有中年危机。尤其是女性员工,怀孕和生育在公司所享受的保障都很充分。
但现在,无薪加班成为了常态。她周末经常需要接电话,与很多人沟通处理工作。以防万一,无论去哪儿,林艺茹都要随身携带电脑。
无薪加班,周末也经常需要接电话 / 《小满生活》剧照
林艺茹曾经憧憬的写字楼上班的都市丽人生活,现在在她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她告诉南风窗,工作日18时后,以及周末全天,写字楼中央空调统一按时关闭。她们只能把风扇打开,继续加班。
业务忙碌的时候,部门领导也留下来一起开会,一直到22时、24时,“这时候,好像大家看起来都不感到热”。
林艺茹其实经常感到炎热。8月初的上海,为了凉快些,她每天都点冰饮料。加班的时候,她会偷摸跑到电梯前的走廊纳凉。这也是她所在甲级写字楼的吊诡之处—18时后,办公区的中央空调全部关闭了,但属于公共区的走廊和电梯,还有轻微的空调风渗入。
实际上,甲级写字楼在过去常被外界冠以现代性的特征,是因为它满足了各类的标准和要素—管理国际化;24小时开放;空间的舒适性和实用性;节能化;便捷的交通和商务化等等。
8月30日,在黄山市黟县的“黑多岛”社区,程序员梁凯文在共享办公区工作 / 新华社傅天 摄
据《中国房地产辞典》记载,写字楼一词是由境外传入。这是一个最早由中国香港地区传来的“舶来词”。在上世纪初,各类商业大厦在香港拔地而起,香港人将英文的“OFFICE BUILDING”(也可翻译为办公楼),译成了写字楼。
写字楼随着1980年代我国房地产开始商业化运作,在中国内地大量出现。玻璃外墙、华彩的大厅、统一的空调供应,以及楼外的绿地,成为了各地写字楼的标配。
北京社科院研究员许苗苗在《写字楼阶层的诞生与新都市文化》一书中写道,除了设计有统一标准以外,写字楼也是一种面子经济。一个上档次的办公地点,多少说明了企业的资金保证、档次定位以及长远发展的眼光。
不过,这背后被人忽略的是,拔地而起的写字楼,在“管理国际化”和“节能化”的标准下,多数都恪守由中央空调统一开关空调的原则。多位中央空调从业者在社交媒体也透露,在近年,写字楼成为了节能减排的重要场景。
02
抵抗热浪
“热的话,那就自己忍着。”在某甲级写字楼上班的IT从业者陈力告诉南风窗。他工作所在的港资写字楼,也是工作日18时后,空调就自动关闭了。相应地,大楼物业提出了“加钟”条款:如果想用空调,公司可以向物业公司单独申请,收费近千元/小时。
一般情况下,陈力说,他所在的IT部门不具备申请开空调的权力—哪怕他们是公司下班最晚的一群人,时不时忙到深夜。原因也很简单,他的IT部并非核心业务部门,也不用面对客户,公司不愿为他们负担更贵的空调费。
这是陈力来到深圳当程序员的第八年。他相继在4座甲级写字楼流转,都默默忍着夜晚加班的炎热。相比于这座城市迎来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的学历一般,年龄优势也丧失了。于是,在每年酷热的夜晚,尽管他感到难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紧干完活就可以下班了”。
面对酷热,张晓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多喝冷饮,和开窗通风。她记得,在入职不久的7月,曾经有同事早上抵达公司后感到太热,私自动了遥控器开空调,结果被部门领导批评了一顿。从那以后,办公室里没人敢口头抱怨室温,“大家来了就默默地打开自己的风扇”。
面对酷热,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多喝冷饮和开窗通风 / Midjourney 制图
在河北邢台一家大型能源公司的李敏儿,也在一栋看上去很现代的写字楼办公。这是公司自建的大楼,“空调是中央空调,分区域分时段开,我们公司有专门的物业负责开关”。
她的工作在一楼接待大厅,需要面对客户,处理很多棘手的问题。按常规情况,“接待大厅一般关(空调)得晚;不用面对客户的区域,空调会有所限制(注:关得早)”。
但在今年夏天,李敏儿和同事们发现,无论在楼上还是楼下办公,空调都关得越来越早了。
更显著的变化在周末。她告诉南风窗,公司属于民生企业,接待大厅全年都要对外营业。但就在两个月前,公司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空调会在周末自动停掉。她们被迫在闷热的楼里,与办理业务的客户待上一整天。
但上级对她们的要求仍是“微笑”,微笑面对客户,保证良好的服务质量。
哈尔滨新区社保综合服务大厅,工作人员(左)在办理业务 / 新华社王松 摄
经过了没有空调的“洗礼”,李敏儿说,她再也不相信“心静自然凉”的古话了。“人真的会越来越热,在那坐着都要中暑的感觉。我当时整个人头晕目眩的,心率就没低下来过,高的时候达到了100+。”她这样形容自己加班的周末。
对此,李敏儿和同事做出了反抗:持续向上级领导反馈意见。
结果,她们依然没得到为何周末空调不开的解释。公司仅对此宣布了新举措:员工以后上班的制服可以减少一件:从衬衫套马甲配西裤,变成了衬衫配西裤。
“没空调的时候穿什么都热。”李敏儿感到无奈
“那也只能硬撑着,自我调节。”她给出了与陈力相似的答案。
03
没有选择自由,然后呢?
与无法支配空调相近的感受,是李敏儿自认为当下没有太多选择的人生。
她是独生女。2018年大学毕业后,她听父母的话,回老家找了份工作。受社会时钟和父母想法的影响,她很快走了一条大众眼里更安稳的路,工作,结婚,生子。如今,她会在朋友圈晒可爱的2岁女儿。她有一只白色的品种猫,热爱阅读,还喜欢买五颜六色的鲜花。看上去,朋友圈里的李敏儿的生活,已经满足了各方面对幸福的定义。
她却说,现在与她曾经梦想的生活差距很远。“以前觉得要么有钱要么有闲,结果现在是什么也没有,加班加到吐,钱也没多拿一分,多的只有一身的病。”
她把原因归为自己不够自信,甘于平庸。而她回了家乡后,工作的选择变少了很多。现在,哪怕公司降低绩效、没有加班补贴、停用空调,她也只能照单全收。
李敏儿回了家乡后选择变少了很多 / 《凡人歌》剧照
“(继续工作的)动力就是打工人的无奈,工作岗位替补也不好找。(出去面试)向公司请假,也要扣工资扣绩效。”她形容,现在的状态有一种“坐在屋子里困住了的感觉”。
上了4年班的林艺茹也有类似的感受。光鲜亮丽的上海,已经给不到她太多的新鲜感和惊喜。现在,她租住在浦东新区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单身公寓里,每天两点一线。下班她就回家宅着,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出门社交。
“苟一苟。”她说。尽管她工作繁忙,没有太多自由,但她自知生活已经待她不赖。相比身边的一些人,她至少没有遭生活的重锤打击。林艺茹说,她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可以享受请年假旅行的快乐—这也算是一种生活的盼头。
“不要试图给工作赋予太多意义。”陈力说。在他过去8年的经历里,工作就是糊口的手段。他在一个北方四线城市出生长大,大学毕业后到深圳工作。在工作中,他长期保持情绪稳定,不随便抱怨职场。这些品质让他不断积累工作经验,助他在深圳扎根。
陈力长期保持情绪稳定,不随便抱怨职场 / Midjourney 制图
他现在的工作也是刚换的,每日伴随很多的内耗。团队很新,但立下的规矩却很多。在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陈力要与公司各个团队开漫长的会议,反复沟通,听取他人建议,接着晚上加班,把系统的漏洞补好。
“沟通成本非常高。每天的工作时间又很长。这样算下来,时薪比以前那份工作还低。”
工作也不算舒心的陈力,给出了没有空调时同样的答案:“只能忍着。”
他工作的动力是等下班。“把下班的人生过得精彩些。也许,下班(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另一面开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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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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