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野鸡大学”屡禁不止。外国有之，中国亦有之。民办者有之，官办者亦有之。由是笔者想到两个问题：第一，这种大学在我国到底出现于何时？第二，这种大学何以冠名为“野鸡”，而非“野鸭”“野猪”之类？

谈及“野鸡大学”，吾人不免想到钱锺书小说《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购买博士学位的那所“克莱登大学”。此虽虚构，其情则必有所本；其事虽属国外，国内亦难保无之。日前闲读近人郁慕侠（1882—1966））所著《上海鳞爪》，赫然发现其中竟有《野鸡大学》条目。它清晰地描摹了民国时期“野鸡大学”的容貌，其文曰：

大学既多，表面上足见吾国教育的发达，求高深教育的人多，但是骨子里却并不如此简单，因为这种不良大学校，人们在它上面加着“野鸡”两字，变成“野鸡大学”了。本来大学是学府的最高机关，神圣尊严，万民瞩目，那能可以诋谓“野鸡大学”呢？岂不罪过吗？其实办这种大学的人，他们的宗旨完全如交易所一样，以营业为目的，故对于校舍务求美观轩敞，对于学费则高昂非常，对于学生纯取放任主义，因此训育和教育都马马虎虎，寄宿学生可以出外住旅馆，上课点名可由他人代之，学生成绩怎样，他们也不注意。等到修业完毕，再马马虎虎给他一顶方帽子、一纸卒业文凭，就算尽他们的责任了。他们的内幕如是而已，莫怪人们要呼他为“野鸡大学”了，真是可叹！……

这段话既指出民国高等教育的乱象，又点明“野鸡大学”有如下基本特征：违背大学宗旨，“完全如交易所一样，以营业为目的”，收费高昂；办学一味追求形式华丽，不注重教学、管理质量，对学生“纯取放任主义”态度；以“文凭”误人，形如陷阱。

据此发现，笔者遂检索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又得描写“野鸡大学”之文若干。其中《现世报》所载吴前人之《野鸡大学生招生六言》戏作“野鸡大学”招生广告，以讥讽其办学情形。其文曰：

本校管理妈（马）虎，办事向不认真；学生上课随便，成绩保可派司（派司，即pass之音译，意为通过——引者注）；设备容有未周，外表则极严厉；只要学费缴清，毕业不成问题。

《公教周刊》所载水行之《消闲录：恭喜野鸡大学毕业》，则嘲讽了“野鸡大学”学生。《十日谈》所载维生之《野鸡大学散纪》则力指“野鸡大学”之杂乱、松懈：

夫大学而有野鸡，其不洋乎？但此绝不是上海大马路口之卖弄风骚、生扯硬拉的妓女来做学生，乃因此大学学生之众、教育之杂、校规之松，皆无以复加。

由此可见，“野鸡大学”早已存在于民国时期，倍遭时人诟病。时至今日，此弊非但没有根绝，反呈愈演愈烈之势。据《法制晚报》透露，目前世界上至少有“野鸡大学”1500所，其中美国855所，英国87所，加拿大18所。更让人难堪的是，这些“野鸡大学”竟然主要面向中国留学生，成为其理想的“深造圆梦”之捷径！几年前，我国教育部门披露，全国至少存在300多所“野鸡大学”。

在英文里，“野鸡大学”写作“文凭工厂”（diplomamills）或“学位工厂”（degreemills）。因此，英文里的“野鸡大学”比汉语里的“野鸡大学”语意更明确。令人不解的是，这种以出售文凭为目的的大学何以冠名“野鸡”二字？

野鸡本为野生鸟类，貌美味鲜，为国人所喜欢的一种野味，但在旧上海常被借指当街拉客的下等妓女。《上海鳞爪》有《野鸡之释义》之条云：

海上之三等娼妓，亦犹平、津之下处，然一般群众口中不称“下处”，都呼“野鸡”（即雉妓），此与平、津不同。按鸡为禽类，在家豢养的曰家鸡，在郊野中自由生活的曰野鸡，毛羽较家鸡尤美丽，性喜翱翔，尝四出觅食，行止靡定。今人称此类娼妓为“野鸡”者，因外表服饰之鲜华，其美相若；而深宵傍晚往往徜徉路旁或往返茶室间，川流不息，厥状很忙，似和在山陬荒僻中天然之野鸡相类。此所以呼三等娼妓为“野鸡”，义即指此。

同书《包车野鸡》条又云：

在十年以前，每到深夜时候，南京路上常有一种姿色美丽、衣服入时的雉妓，坐了一辆簇新的包车，在路边缓缓而行。她在车上更不断地左顾右盼，媚眼横飞，遇有贾大夫辈偶然向她行一注目礼，就满面笑容的搭讪上来，拉车的车夫也会贼忒嘻嘻的对着你扮鬼脸。她知道生意来了，轻轻地操着苏白说道：“阿要到倪屋里去（读若起）坐坐。”你只要稍为颠（点）一颠（点）头，车夫就掉转车头，拉回鸡巢，你也就可做她的入幕之宾。至于夜度资、茶会费，比较在沿路乱拉行人的雉妓要昂贵一点，因为她们是“包车野鸡”呀。

以成天飞翔于山陬荒僻中之野鸡来比喻终日徘徊于街头的下等妓女的确颇为形象。时人明言：“所谓野鸡者，妓女之变相名字，而此类妓女如野鸡之徘徊，飘飘荡荡无定，故有此名。”但以野鸡来修饰大学仍觉不可思议。思维再四，或因作为“野鸡”的妓女，位居下流，不正宗，不正规，是妓中“杂牌”，故时人乃借“野鸡”一词以形容不入流之事物。

《上海鳞爪》有《野鸡包车》之条云：

通行马路上的人力车，计有两种：一种是车公司出租于苦力的，俗呼“黄包车”；一种是人家自己置备，雇用车夫拉的，叫“包车”；另外还有一种车子，是拉车人自己置备，兜揽客人生意的，这叫作“野鸡包车”。因为既不是包车与黄包车，只好加上“野鸡”两字了。人们要雇用野鸡包车，或以月算，或以钟点算，都无不可，均先向他们讲定，或仅如黄包车的临时雇用一回也可以。

这里上海人将由“拉车人自己置备，兜揽客人生意的”非常规用车称为“野鸡包车”，以区别“黄包车”“包车”两种常规用车。由是推断，将“野鸡”理解为不入流的代名词当不成问题。“野鸡”既然可以修饰称非常规用车，当然也可以修饰非正规、不入流的大学了。

语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传承力。尽管民国已经远去，但“野鸡大学”仍顽强地生活在人们的语言中。“野鸡大学”何时才能被人遗忘？愚以为至少要等到“野鸡大学”真正消失的那一天！教育学者熊丙奇认为，“文凭情结”是“野鸡大学”存在之源，社会对一纸大学文凭的极端重视，为“野鸡大学”得以存活提供了肥沃土壤。若不能根绝“野鸡大学”存在之源，“野鸡大学”就会以不同面孔存在下去，并源源不断地将“野鸡学生”复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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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丨楚文

美编丨黎珊

初审丨叶筱

复审丨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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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鸡大学”何以冠名“野鸡”｜钩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