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一座岛》,
水木丁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作家水木丁最新随笔精选集。立足当下的现实,分别从成长、命运,人性、情感等维度,谈论一个人应该如何看待当今这个巨变的时代,如何认知自己的命运,修炼出一个稳定的自我内核。水木丁的文字以睿智和温暖深入人心,在新书中,她延续了自己理性的治愈风格,所收入的 70 余篇随笔文章,作者将个人的生活经历与情感经验融入文字,用心体验、深入思考,陪伴读者去面对和接受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自我,从而学会更好地与亲人、爱人、友人沟通,找到通往幸福的路径。
>>内文选读:
参加我葬礼的人
有一年桃花开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杭州。说来也奇怪,这座城市不是我的故乡,和别人说起来,却会不自觉地用一个“回”字。我花了一整个白天绕西湖走了大半圈,湖边的景色,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所以我没有拍照,只是自顾自地走,走累了就在湖边坐一会儿,吹一会儿风,然后继续往前走。
傍晚时,我和几个从前报社的同事约在西湖边的一家饭店吃饭。吃饭的有两家人,各自都带来了他们家的小男孩。其中一个叫颜料的同事,是当年我在杭州时的室友,出发之前我们在网上聊天,他说他2岁的儿子刚刚被确诊为孤独症,听到这个消息,我真为他担心。
2005年的夏天,我和当时本来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分手了,正好颜料也刚刚失恋,又和原来的合租伙伴拆伙,于是我们便一起找房子合租。那段日子里,我们两个人各怀心事,各自有各自的苦闷。我每天拼命写稿子,拼命接版面,常常工作到半夜两三点。我们做的是周报,报纸不用出刊的时候,我就去西湖边散步到半夜两点,回到家继续关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美剧看到天亮才爬上床睡觉。而颜料则每天关在屋子里打游戏,昼伏夜出,有时候去报社开会和领导吵架,总是吵不赢,一脸愁苦地回来干活,然后继续打游戏。
偶尔,我们会一起出去吃火锅,总是认真地讨论着报社的人际关系、各种八卦、报纸未来的发展方向。现在想来,我们说的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也很无聊。吃完饭回来,他会继续打他的游戏,半夜里我睡眼蒙眬地爬起来上厕所,他的门总是虚掩着,我探头进去,他在白炽台灯下戴着个硕大的耳机,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小时候看过的谍战片里秘密联络员大叔。他这副打扮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却让我倍儿有安全感,觉得哪怕有外星人攻打地球都不用怕。
图源:视觉中国
有一次,我们叫报社的另一个同事 S 君到家里来吃火锅,我去买了些羊肉和菜回来,过了一会儿,S君拎着他家的电火锅来了。我们在颜料的屋子里支上火锅,但只吃了十分钟就跳闸了,于是三个人跑出去接保险丝。
我们家里没有手电筒,只能借着楼道微弱的感应灯的一丝丝光线照亮。感应灯每五秒就会灭掉,S君只好跑来跑去,不断地人肉感应一下,就这样鼓捣了大概几分钟,颜料手一松,把唯一的一颗螺丝钉弄掉了。我们在地上摸了好半天,颜料把二楼到一楼的每一阶楼梯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摸到。
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锅还热着,羊肉还摆在桌子上,我们的肚子饿着,进退两难,只好派颜料穿上衣服到街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敲开哪家五金店的门,配上一颗螺丝钉。
颜料走之后,我和S君在黑暗中坐着闲聊,聊着聊着,我突然灵光乍现,跳起来跑出去。我蹲下来伸手去摸,楼梯栏杆后面有一个死角,我有一种直觉,螺丝钉就在那里。我的直觉是对的,它确实在那儿。
我们打电话把颜料叫回来,安好了保险丝,接上电,发现楼下的安全闸也断掉了,便又去修那个安全闸。可是我俩都忘记了哪个闸是我们家的,只好凭记忆把电闸拉下来试试,S君负责在楼下看着,每次看到有谁家的窗户突然黑了,就冲我们大喊:“不是这个!”
结果,我们从左上角的电闸,一直拉到右下角电闸,这幢楼里所有人家的电闸都被我们拉了一遍,最后一个才是我们家的。
我们把电接上后,继续回去吃火锅。现在想来,这三个人可真够混蛋的。
图源:视觉中国
我们当时合租的房子在二楼,楼下是一家饭店的厨房后院,每天炒菜油烟不断,所以我夏天基本不开窗。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我屏住呼吸,听到房间里有小脚丫跑过去的声音,还有拖鞋在地上“啪嗒”一下的响声。于是,我爬起来去敲颜料的门,说我屋子里好像有东西,他和我一起到我的屋里,我们关上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我问他是不是有声音,他说有,可能是老鼠,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他就又回去继续打游戏了。
我真是害怕极了,只好开着灯,戴着眼罩睡觉,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又听到耳边的窗台处有声音,连忙坐起来掀开眼罩一看,一只大约一尺半长的肥老鼠正从离我一米远的窗台往下窜,冲我直奔而来,嗖地钻到床底下。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在半夜两点的时候,估计吓醒了楼里不少人。
颜料在对面屋子,戴着耳机都听到了我的惨叫,冲过来猛拍我的门。我打开门,告诉他有老鼠,他进屋找了一圈没找到,但我实在是不敢再继续留在这里了,于是只好卷着铺盖在他屋子里打地铺,接着睡觉,他则继续打他的游戏。虽然地铺没有床舒服,可我还是踏实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这让我这个长期失眠的室友非常郁闷,等我继续这样狂睡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把我叫了起来,很担心地问我:“你没病吧?”
那只老鼠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我们从街道办领来老鼠药,撒放到我屋子的各处,把门窗紧闭了三天,又把S君叫来,他和颜料两个人在屋子里一通敲敲打打,把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可是它就这样“活不见鼠,死不见尸”地人间蒸发掉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只老鼠之所以能跑进来,都是拜颜料所赐,他经常晚上出门买夜宵时忘记关门,而我白天去报社时没有关我房间的门,那只老鼠就溜进了我的房间。
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干过不止一次,比如我白天还在睡大觉,他去外地出差,那次他倒是记得锁门了,却忘记我还在屋里,直接把我反锁在家;春节放假回老家,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忘记关热水器,但他还是会忘记。合租的房子还没到期,他自己先跑掉了,留下我一个人跟房东交涉各种退租金事宜,最后他还剩下一大堆鞋子在屋里,要我给他寄到北京去。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们某个月的电费高达900多元,两个人对着电费单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这么费电。过了两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冲到我屋里来,指着我头上的一个60瓦的灯泡说:“我知道了,就是这个最费电。”
我当时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你给我出去。”然后他就转身出去了。
图源:视觉中国
合租了一年后,我们的报社解散了,我离开杭州到北京找工作,渐渐在北京安定了下来。他则是离开杭州到了北京,再回杭州再到北京,再回到杭州折腾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在杭州留下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过对方的城市时,还是会争取见一面,一起吃个饭。有一年,他跑到北京来出差,从我这儿借走了一本书,拿去和一个姑娘约会,后来告诉我那本书被坐烂了,要买一本新书送给我。我说上面有我做的笔记,你把书给我寄回来,他就给我寄了回来。那本被坐烂的书到现在我还留着,而那个坐烂了我的书的姑娘,后来成了他的老婆,他孩子的妈。我们在杭州见了面,我很喜欢她。在西湖边的老同事聚会,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还见到了他们的儿子,小朋友的状况也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他坐下来,看着我竟然冲我笑了笑,虎头虎脑的样子很像他爸爸。
吃完饭分手的时候,我说让阿姨抱抱吧,他很乖地过来给我抱,我抱着他小小的身体,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发生过这么多的事,刹那间,恍如隔世。
我本来以为孩子他爹终于过上了安宁的好日子,没想到还有这些事儿在等着他,有些心酸。又回想起有一年的夏天,我们一起走路去报社,我正在讲一件童年经历,颜料突然说:“其实你的命运挺坎坷啊!”我听完一愣,说:“这就叫命运坎坷吗?”他说:“算吧。”我点点头。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从小到大,也学会了降低期望,不指望别人会理解自己。但是颜料能够看到这一点,我很感谢他。他这样的人,我后来遇到的也不多。
当时,我们要是知道后来各自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儿,就会说,这不算,这才哪到哪儿啊,好戏还在后面呢。如今,要是问我觉得这算命运坎坷吗?我会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样吧。
生活的变迁、地理的阻隔,使我和颜料的来往、联系日渐不像从前那样频繁,但也知道彼此都淡淡地记着。我不大会跟别人介绍他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他明明又不是普通的朋友,后来我想到一个更准确的描述方式——这是我会邀请来参加我葬礼的朋友。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合适,就像你离开一座城市,会记得跟谁告别一下。所以,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应该也会告诉他一声:“嘿,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再见!”
而那些我曾经倾尽所有深深爱过的人啊,我想他们应该都不会来参加我的葬礼,一个都不会,因为我已在他们的生活中死了很久,挫骨扬灰,不必再死一次。
作者:水木丁
文:水木丁图:视觉中国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