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叔本华
图 | Leszek Bujnowski
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之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地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的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乘机而入。这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成为他难以忍受的煎熬。由此看来,人生,像钟摆一样逡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而实际上,痛苦和无聊,乃人生终究至极的要素。当人们把痛苦和磨难都归之于地狱后,那么,天堂所剩之物就只有无聊了。人由于是意志客体化的最完善形态,也就相应地是一切造物中所需最多的东西了。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一身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前行。万物由天而定,而唯有人自身的欲望和匮乏,是他唾手可取的东西。因此,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优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竭虑。他四面受敌,危机四伏,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左顾右盼,提心吊胆,时时防备意外,处处留心暗箭。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是在文明社会的闹市,他都是这样毫无安全感地跳龋独行。举凡人生,都只是为生存而奋力拼搏。而且,多数人都深知这场斗争失败的格局,他们直面这场斗争,是因为不为贪生苟活。可那无可避免的死神,总是藏在后台;不过,它随时都可能在前台亮相。生命,就是充满惊涛骇浪的海洋。尽管人可以竭尽全力、乘风破浪地勇闯暗礁险滩,但他之所向,不过是一步步地离那个使他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终局更近。他之所向,即是死亡。他所奔赴的目标,实际上比他所克服的任何艰难险阻都要凶险。一方面,痛苦和烦恼在人生中是极为容易膨胀起来的,以至于人们毕其一生所逃避的死神,竟成为人们自愿奔赴的目的。另一方面,痛苦和贫乏一旦给人类以喘息之机,人类立即就会产生空虚和无聊,届时,人们又需要消遣。一切生灵之所以终日疲劳不知所终,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四处追逐;一旦其生存安顿下来,他又不知怎样去生存了。此时,他就产生了第二种冲动一一消磨时间,那空虚和无聊的难熬之苦。于是以摆脱生存的负担,以逃避我们看到那些消除了所有生存重负而饱食终日、乐天知命的人,却开始把自身当作负担了。以前,他们渴尽全力在生命中争分夺秒以图延长寿命;而现在,最终他们却以消磨时光为己任。然而空虚无聊,人们会流露出绝望的表情。这就说明,人这种在根本上并不互助互爱的生物,为什么居然会喜爱社交之根源所在。精神上的空虚无聊是上流社会之通病;而市井小民,除了精神空虚无聊外,便是物质的贫乏了。
于是,究其根本,举凡人生,皆消耗殆尽于欲望和达到欲望这两者之间。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欲念达到旋即成为一种饱和。目标是瞬息即逝的。占有一件东西便使这件东西的刺激消逝。于是,不是欲念、需求以新的形态义重新燃起,就是寂寞、空虚、无聊这些东西迎头袭来。同这些精神上的空虚无聊的搏杀所经历的痛苦,不小于同物质贫乏不足时所经历的痛苦。所谓幸福的人生历程,即是让欲望和满足彼此消长、交替出现的间隔,调整在不太长不太短的时间内,使二者各自产生的痛苦、贫乏和无聊减小到最低限度。痛苦最初的形式是缺乏、贫困以及为苟活生命而优心仲忡。人们消除痛苦的诸种努力,其结果不外乎是改变了痛苦的形式。假如人们成功地消灭了这种形式的痛苦,那么旋即就会有多种多样的其他形式的痛苦席卷而来。就年龄和具体情况的不同变化,有性欲、痴情、嫉妒、情杀、仇恨、恐俱、声名、贪财、病魔等,最后,当痛苦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式后,它就以使人难受的烦恼和无聊的方式向人们袭来。人们于是量又要千方百计地消除空虚和无聊。人生,即抛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
人们可以在理论上,把人生看作是由三个基本因素作为其端点的。
第一是强有力的意志和激情。这主要表现于史诗和戏剧所描绘的那些伟大历史人物身上。
第二是纯粹的认知,即对理念的领悟。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在于让认知摆脱对意志的依附。这就是天才的生活。
第三种是由极度的意志麻木和与意志相联系的“认知”的麻木而产生的那种空泛的遐想或使生命僵滞的空虚无聊。作为个体,多半时候只是偶尔企及这些端点,或说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
实质上,是弹精竭虑、永不复返地死死追逐着一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人们总是难以相信,一方面,大多数人的生活从外表看来是那样的缺乏生机、毫无意义;一方面,他们内心又是何等的空虚,其头脑又是何等的愚笨、迟钝。因此,每一个体,毕生都不外乎是一场短暂的梦,都不过是一幅飘渺的画。最终,只能用那终将降临的冷冷的来世予以报偿。
人生就像一些低劣的商品,总在外表包上一点光彩的东西。举凡痛苦,总想掩饰;反之,凡是出风头的、光彩的事,都要拿出来张扬一番。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人们已愚不可及之极,每每把他人对己之见奉为圭臬,并把这视作目的而拼命追逐。实质上,在所有文字中,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假如我们把人生比作一个圆圆的跑道,上边布满了烧得红红的热炭,也有几块纳凉的休息处,而我们又不得不在这跑道上奔跑的话,那么,那些充满幻想的人,便是那种不断以自己站在纳凉之处或即将达到纳凉之处安慰自己、并想在跑道上继续奔跑的人。
但是,那看破个体化原理(即看破时空),认识到事物本性和人性的人,就不会被这种安慰所迷惑。他认为自己应当在这个跑道上的任何一点上果断地跳出跑道。他此时改变了其意志的方向,不再对其自身的、沉醉于现象中的本性表示肯定的态度,而是否定这种本性。这种情形的表现,就是由美德过渡到禁欲。
这时,他不再把爱人如己、替他人做事等同于替自己做事当作满足。他此时从内心对这些东西厌恶之极;厌恶求生的意志,厌恶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本质和内蕴。他时时提防自己的意志与任何事物发生纠葛;对万事万物,他内心深处都抱着一种极度的漠视和逍遥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