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孟浩然 | 语闻

前段时间重新翻阅闻一多的《唐诗杂论》,里面有一篇关于孟浩然的论述。闻一多说,真正的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书中以《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为例:“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细读下来,果然会让人疑心到底有没有诗。所以闻一多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

到底他是什么样的孟浩然?最早的《孟浩然集》编者刘士源称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李白则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在那个花团锦簇的盛唐时代,一生中多数时间在襄阳隐居、毕生没有出仕过的孟浩然名气甚大,诗人们经过襄阳都要拜访一下孟浩然。一千多年之后,我也效仿那些诗人们,带上一本《孟浩然集》,坐上去襄阳的火车。

我寻访孟浩然的第一处地方是他的隐居之处所在的鹿门山。鹿门山在城南,是一处青翠峻秀的山脉,距离襄阳古城约30公里。孟浩然早年闲居在鹿门山,不过他也会去老城中拜访友人,《夜归鹿门歌》中有“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之句,孟浩然从城中回家,是沐浴着夜色乘舟而返。

前往鹿门山的路上交通顺畅,出城之后道路两旁多是农田、村庄,初秋时节还能看到农人们在马路上晾晒小麦,堆积起成捆的芝麻,田园之意很浓。久居城市的六岁儿子不认识这些农作物,不停好奇地问这些是什么。其实对于谷黍之物我也不是很清楚,就与他讨论,说不定孟浩然经过朋友所居住的村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就是在这里。我感觉,距离孟浩然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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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山景区的《春晓》幕布

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不过即便是华中大地也染上了浓重的秋意,山脚下的空气更是清新而又湿润、微凉。景区入口处几块巨大的幕布上写的是孟浩然那首大家熟知的《春晓》,诗意扑面而来。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我和儿子来到了位于鹿门山半山腰的浩然诗院——我们是这一天的第一拨游客。浩然诗院门口负责诗词游戏和香袋扎染的工作人员对我们笑言,“你们来得太早啦。”他们的准备工作还在进行中,于是建议我们先进诗院参观,说,“孟浩然在等着你们呢!”听罢这句话,我们兴奋地往诗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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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诗院

建在半山腰的浩然诗院很大,背依鹿门山,开阔豁朗,一草一木似乎也有几分古意。院落周边有茂密的竹林,有蜿蜒流淌的山泉水,很少有人踩踏的石阶上生出了青苔,还有掉落在地面上无人捡拾的很多山果。诗院里有孟园、孟浩然石雕像、诗歌文化长廊、文创园等分散的文化景观。一进入孟园,迎面影壁上镌刻着的还是《春晓》,影壁上面是郁郁葱葱的枝叶,深深浅浅的绿色间错交汇在一起。一名穿着古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春晓》这首诗就是孟浩然在鹿门山所写。一个春日的早上,孟浩然醒来听到鸟鸣声,看到雨后的遍地落花,写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句。我和儿子都笃定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诗院内的一处展览馆中,除了介绍孟浩然的生平经历之外,还悬挂着一幅孟浩然小像,传说是清人所绘。画像中的孟浩然脸上布满皱纹和白须,似是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实际上孟浩然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岁出头,即便在唐代也不算是高龄,至少我心目中“风神散朗”的孟浩然不是这样的形象。

院内还有一个孟浩然的石雕像。诗人半躺着,手持书卷,眼神似有几分迷离,很像醉卧吟诗的样子。有游客把祈求好运的红丝带系到孟浩然的发髻和书卷上,倒也有几分浪漫。这不禁让人想到李白写孟浩然的句子:“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这有些风流的孟夫子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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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石雕像

有没有感受到孟浩然的气息?我问儿子。他说看到“花落知多少”的时候似乎感受到了。我们走遍了浩然书院的角角落落,包括往山上延伸的幽深的竹林。经过一处流淌着山泉水的假山下的通道时,儿子一脚没踩稳石阶踩到了水里,晃晃悠悠地弄湿了鞋子。我说,你这是“野童扶醉舞”啊,孟浩然说的。我们俩都笑起来,好像又感受到这片大地上回荡着的孟浩然气息。

院内有一幅巨大的“夜归鹿门山”主题的壁画,画中的孟浩然乘月而归,神色颇有几分凝重。我想起叶嘉莹对孟浩然的评价,她说,与王维同为盛唐时期的山水田园诗人,比起王维的“仕隐兼得”,孟浩然是一个“仕隐两失”的人。早年他鄙薄功利、遁世隐居、追求任性适意,中年时又深感一事无成,在仕与隐的矛盾中到京城求仕,未料两次努力均无果。他只好再回故乡隐居,然而早年那一份悠闲自得的情趣和心境已经被失意的哀愁怅惘给破坏了,所以他只有怀着仕隐两空的失落终老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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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鹿门山”壁画

这或许就是孟浩然自己在《夜归鹿门山歌》中所言,“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次日下午,我们又去了岘山,就是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地方。山中亦有林木幽深之处,群山的形态脉络千年不变,只是孟浩然的足迹已经掩埋在历史深处。据说在半山腰的山体上有巨型孟浩然崖石刻雕像,高约50米、长约90米,可以想象十分壮观。根据《襄阳日报》报道,2019年6月这处雕像就已完工,很快对外开放。

没想到,完工之后五年多我们来到这里,依然是大门紧闭。我询问门内的保安人员,答复是施工未完成,故而禁止进入。我向这名保安说明情况,说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乘出租车,最后爬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来到这里,只想看看这座雕像。无论怎么沟通,保安最终没有允许我们进入。其实我可以理解他接到的“禁止入内”的通知,可是在某些情况下是不是可以灵活处理?并且五年前本地媒体就已经大肆宣传过了。

下山路上,我和儿子非常失望。我只能告诉他,当年孟浩然和朋友爬山,走的也是我们脚下的山路;他当年走的山路是更早的时代的人走过的,所以每一代人都可以说“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随后我们站在山路上眺望不远处的浩渺的汉江,甚至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湿气息。幸运的是,我们也遇到了几个和气的本地人,告诉我们站在远处某个制高点上,可以看到孟浩然雕像旁边的巨型伏羲雕像,还给我们看了他拍摄的视频。

返回酒店的路上,我们乘坐的出租车经过一座汉江大桥。司机告诉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鱼梁州,它是亚洲最大的江心岛。听到这里我们惊喜不已,立刻看着桥下位于江心的鱼梁州,江面宽阔浩荡,岛上植被蓬勃茂密。我们在桥上快速驶过,低头看岛,像是穿越苍茫的时间。这就是孟浩然在岘山上看到的“水落鱼梁浅”,然后又想到“天寒梦泽深”啊。跟儿子说到这里,我们又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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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诗院内景

《跟着唐诗去旅行》纪录片中,《故人》这一篇章讲述了孟浩然。片中说,孟浩然墓今不可寻,传说在谷隐寺,不过原址早已被钢筋水泥所覆盖。我们穿梭在襄阳城中,也与本地人简单交流孟浩然、鹿门山、谷隐寺等话题。结果是我想到作家三书在西安寻访杜甫时所说的一句话,“遍地美食,网红店前排着长队,没人想起杜甫,没人为他的饥饿唏嘘。”在襄阳城中,我们努力寻找孟浩然的气息,只是比起孟浩然,人们更关心牛肉面,没有人叹惋他的“仕隐两失”。

不过对我和儿子而言,这趟行旅即便不那么圆满,我们也是知足的。在孟浩然的家乡踏过了诗人所走过的土地,遇到了可爱的人,还把他的气息夹在书页中,带走了我们心目中的孟浩然。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摄影:徐敏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