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记忆的碎片中，找不到时间的流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你的家人不再认识你，言语行为混乱且不断循环，变得不通常理，甚至出现精神问题，具有攻击性，你又该如何面对？曾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对新京报记者感慨，只有家中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才能真正体会到照护的压力有多大。这就像是一场充满爱与煎熬的马拉松，让很多人崩溃，也感动了很多人。
阿尔茨海默病（AD）已成为影响老年人生活质量及家庭幸福的重要健康挑战。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今年的主题是“即刻行动，点亮记忆之光”。在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到来之际，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老龄传播分会联合展开2024年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主题科普传播，呼吁更多人行动起来，关注AD，给患者更多希望和光彩，消除疾病耻感，更积极地发现、诊断、科学治疗AD，规范AD照护。
消除耻感，即刻行动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进行性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以认知功能损害为核心症状，并伴有情绪与精神行为症状，导致患者日常生活能力、学习能力、工作表现和社会交往功能明显减退。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此前发布的报告指出，平均每3秒钟就有一位老人被诊断为老年痴呆。
“阿尔茨海默病为社会带来很大挑战，包括患者、家属、社区等，很多人没有得到及时诊断，诊断后又没有得到全面的照顾。正因为这样，我们希望大家能立足当下，即刻行动。” 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常务副主任委员、北京大学第六医院老年痴呆防治促进行动技术负责人王华丽强调，应关注包括阿尔茨海默病在内的各种认知障碍患者。
即刻行动，意味着刻不容缓。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脑病科主任医师田金洲院士强调，要结合多种方式的筛查，确保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早期治疗阿尔茨海默病。技术筛查层面，希望65岁以上老年人，尤其是有心血管危险因素的老人，每年至少接受一次认知筛查，或是在例行体检中增加认知筛查项目。另一方面，家庭成员在生活中要学会观察，老人在日常生活中有哪些不同以往或不同于其他人的表现，如睡眠节奏发生变化，经常起夜；抑或是突然食量减少，兴趣减少，行为变迟钝，总忘事等，都可以作为家庭的观察性筛查方式。
“不要把常见的老糊涂，和阿尔茨海默病混为一谈。也不能走入误区，认为即使发现也没有治疗措施，不会危及生命，而忽视阿尔茨海默病。”田金洲院士强调道。
自1906年报道第一例阿尔茨海默病病例以来，人们普遍认为阿尔茨海默病主要发生在老年人中，这也是该病被称为“老年性痴呆”的重要原因。此前有调查显示，近四分之一的痴呆患者会隐瞒或者掩饰被诊断为痴呆，主要原因是耻感和遭遇歧视。40%的痴呆患者指出在日常生活中会受到排斥。有60%的痴呆患者表示，他们被诊断为痴呆后，最可能疏远或者失去联系的是朋友，其次是家人。这其中，也包括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王华丽表示，应消除患者及家庭、社会对阿尔茨海默病的耻感，让更多人对这个疾病产生正面印象，用正面的语言表达对AD患者群体的关爱，才能实现及早发现、即时诊断、科学治疗、规范照护。“如果用科学的方法诊断、治疗、照护，是能够让患者的生活焕发新的光彩，生活会更有希望。”王华丽说道。
新药研发难度大
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因素很复杂。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常务副主任委员兼秘书长、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孙永安介绍，柳叶刀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列举了14种会促进阿尔茨海默病发生的因素，包括教育程度、听力下降、肥胖、高血压、糖尿病、吸烟、酗酒、社会隔离、空气污染等。
对抗阿尔茨海默病，对于患者和家庭、医院、药企、社会机构等各方而言，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AD药物研发失败率超99%，被称为药物研发的“死亡谷”。1993年-2003年仅获批5款AD药物（不包含美金刚/多奈哌齐复方制剂），分别为他克林（已退市）、多奈哌齐、卡巴拉汀、加兰他敏、盐酸美金刚，且只能改善临床症状。全球药企针对阿尔茨海默病相继投入数千亿美元研发，绝大部分以失败告终，不乏礼来、武田制药、默沙东、辉瑞、罗氏等知名跨国药企布局的项目。
2003年以来，全球仅有几款阿尔茨海默病新药获批上市，包括中国药企绿谷制药附条件获批上市的甘露特钠、渤健/卫材联合开发的第一款Aβ（β淀粉样蛋白）单抗Aducanumab和第二款Aβ单抗仑卡奈单抗、礼来的Aβ单抗Donanemab。
Aβ，即β-淀粉样蛋白，是阿尔茨海默病（AD）脑内主要病理标志性蛋白之一。Aβ不仅在神经元内产生，还可以通过细胞外分泌进入脑脊液和血液。Aβ的沉积在大脑中形成淀粉样斑块，这些斑块是AD的典型病理特征之一。
“有三种基因突变都指向会有大量的Aβ生成，因此Aβ可能是发病因素，很多企业针对Aβ研发AD药物，但Aβ是不是有效的治疗靶点是另一回事儿。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因素复杂，药物研发到底是针对单一靶点通道还是整体治疗？”哈佛医学院莱夫勒学者李金河博士表示，AD药物治疗的趋势是系统性治疗，但即便是系统性治疗，也需要早筛查早诊断早治疗，越早越可能产生系统性调整优势，最终自身受益、家庭获益、社会获益。
李金河博士强调，一款药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细胞杂志》提到，今后应考虑多种药物同时治疗AD，这背后的逻辑就是系统性治疗。这种思路也体现在全球一些AD药物研发管线上，今年发表的管线中，针对炎症的AD药物最多，超过了抗Aβ和抗Tau药物，目前的二期临床试验中，针对炎症的AD药物比抗Aβ的药物多一倍。
“根据全球AD药物研发管线来看，脑肠轴也好、肠道菌群也好，研发方向最终聚焦的点是炎症，炎症是一种系统性问题，需要以炎症为代表找到共性机制才能真正解决问题。”李金河博士说道。
AD中药新药的研发，也在持续推进，中医药并未缺席。
“我们用一种补肾的中药对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进行干预，通过一年的观察，其认知功能的改善非常明显，是持续向上的，显示了很大的发展潜力，如果能加速临床试验，我相信在中医领域一定会找到新的突破点。”田金洲院士表示，AD从发生到发展再到恶化，会经历三个时期。AD的核心症状是记忆减退，早期有90%的人首发记忆减退，这个阶段被称为“健忘期”。随着病情的发展会进入典型的痴呆期，随着痴呆期的发展，还会出现累及身体机能的一些症状，如听不懂指令，进入“虚脱期”。中医治疗是一种序贯疗法，在病情发展的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治疗方案。
AD照护费心费力费神，需要全社会共同行动
阿尔茨海默病目前尚无法治愈，只能通过医学的手段缓解疾病的发展。王华丽表示，一方面，需通过药物的作用，减缓大脑神经病变的衰退速度；另一方面，要通过专业照护和系统的非药物干预，如记忆训练，使患者保持较好的生活质量。
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照护，既是对个人的挑战，也是对家庭的挑战，更是对社会的挑战。作为阿尔茨海默病治疗过程中的重要环节，照护的作用不言而喻，但家庭照护者却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挑战。
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发布的首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生存状况调研报告显示，65.43%AD患者的照护者感到心理压力大；68.69%的照护者健康受到影响；78.39%的照护者表示社交生活常受到影响。阿尔茨海默病的家庭照护者身心长期承受巨大压力，社会支持资源短缺，标准化、规范化的临床诊疗和人性化的照护康复需求远远未被满足。
“AD照护是全方位、全天候、全病程的照护，这是与其他慢病照护最大的不同。而且这个照护的过程费心费力费神。”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主任委员、解放军第二医学中心神经内科主任医师解恒革说道。
AD患者家属董先生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曾提及，只有家里有这样的病人，才能真正了解到照护的人有多痛苦，他的母亲已时刻离不开人，她会对着镜子说话，整宿整理衣柜，会把他当兄弟，也忘了孙女的模样。杨璐（化名）也为了照顾患AD的妈妈辞去了工作，因为曾经爱干净的妈妈，开始变得喜欢捡破烂，爱说胡话，听不懂指令。
有的患者曾是爱打扮的人，但患AD短短几年时间，会变得邋遢、不修边幅，抗拒洗澡、服药、吃饭等。还有些患者会变得多疑、爱猜忌，甚至有一定程度的被害妄想症，有暴力倾向……椿萱茂失智照护旗舰店院长赵大鹏表示，这些棘手的问题，都会直接指向对他们最好，依然还在照护他们的家人。当家属找到专业照护机构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到了他们最无助，最精疲力竭的时候。
解恒革指出，在不同阶段，照护方式不一样。在记忆迷茫期时，应该做一些早期筛查、风险管控，有意识地锻炼认知功能，如下棋、打牌等，巩固住患者生活能力，保持爱好。在快速衰退的焦躁期，情感支持最重要，保持能力不下滑是关键。这个阶段的患者会变得焦虑或抑郁，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可能会无端地都发泄到照护者身上。这时是最混乱的时候，难度最大。有些家属会觉得患者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事都帮着做了，反而导致患者功能丢失加快。在失能的无助期，要维持患者基本的生活功能，如自己洗脸、刷牙、吃饭、上厕所等。最后衰竭的无奈期，则可以安宁疗护，舒适为主，但千万不要让患者依赖家庭成员中的一个人，避免依赖陷阱，否则这个人会非常辛苦。
“家庭照护者是患者的‘答应’、‘常在’，时刻在患者身边照护，希望全社会的社会机构、企业、专业人员，也能成为AD患者家庭的‘答应’、‘常在’。”解恒革说道。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需要全程照护，这个过程非常复杂，一定是全社会的行动。”中国健康促进与教育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孔灵芝希望，社会各界和这些还在努力前行的人共同努力行动。
家庭“小爱”与社会“大爱”组成“复方良药”
“在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中，爱是一剂良药，如果爱足够多，加上科学规范的方法照护患者，能大大减少患者的情绪行为问题等，一定能带来获益。”王华丽表示，爱分为小爱和大爱。小爱是家人及周边人对患者/高危人群的爱，他们越密切接触越观察仔细，可以更早地发现患者/高危人群的早期症状，让他们有机会获得更好的诊断和后期干预。爱的陪伴，能让患者坚持药物治疗、非药物干预，如认知训练，产生更好的获益。
从社会层面而言，2023年，国家卫健委启动老年痴呆防治促进行动（2023-2025），由中国疾控中心慢病非传染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作为实施单位，广泛开展老年痴呆防治的宣传教育，不断提高公众对老年痴呆防治知识的知晓率；指导有条件的地区结合实际开展老年人认知功能筛查、转诊和干预服务，推广老年痴呆照护辅导技术，提升老年痴呆照护技能，减轻老年痴呆照护负担。王华丽表示，这正是大爱的体现。
“我们在积极培训医学专家社会服务团队、传播团队，共同关注阿尔茨海默病群体，形成社会的大爱氛围，积少成多，更多人汇聚力量，才能产生更好的结局。”从2000年开始做认知障碍照护者支持工作的王华丽，深刻体会到了每个患者及家庭所面临的困难和痛苦，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智慧，这种智慧要发挥作用，就需要外部更好的力量来支撑，所以在大爱体系中需要构建社会服务网络，为AD患者及家庭提供帮助，让他们更好地获得和利用已有资源。
在促进行动中，疾控中心通过其系统架构在各地开展工作，王华丽等医学专家重点负责技术方案的执行和落地。“靠任何一方都做不下去，必须整合才能推动起来。”王华丽说道。
来自家人的小爱，与社会各界的大爱，共同组成一剂“复方良药”，在AD治疗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为患者点亮了记忆之光。
新京报记者 王卡拉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