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凯里的老绣集市搬迁快一年了。昔日藏在城中村巷子里的它,搬进了3A级景区苗侗风情园,有了一个新名字,“绣里淘”。苗绣摊位和店铺集中在三纵三横的街道上,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旅行攻略里绕不过的打卡地。游客们拍下自己购买的绣片,晒在社交平台上,交流最多的问题是:这个价钱买得值不值?我买的是手绣,是老绣吗?
苗族服饰传承人王石丹,念念不忘在昔日的老绣集市淘货的感觉。2010年,国画专业毕业的他,工作三年后,开始大量收藏苗服苗绣,那时的老绣集市,还在金泉湖公园外,过了几年,才因拆迁搬到了草坪新村巷。这两个地方相距几百米,都属于由民间自发形成的市场。
草坪新村巷的尽头是篮球场,每逢赶集的日子,球场连着小路,成了摆摊的空间。摊主们随手将衣服搭在砖墙上,摆在水泥地或台阶上,讲究一点的,搭个棚子,或在砖房里拉根绳子,挂上一排。许多摊主就住在旁边的居民楼,当他们将手中一件件美丽的衣服铺展开时,破旧的巷子里像是飞出了无数的蝴蝶。
“你会发现那些华丽的东西,隐匿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巷子里,特别有意思,那种冲突感,烟火气和华丽的苗绣的美感互相映衬,会显得双方都更加出彩,更打动人。现在搬到那边去,一看,那种人为打造的环境,商业街的感觉。”王石丹发现,如今人们只会给淘来的苗绣苗衣拍照,但在以前,市集与街道,时常出现在人们的镜头里。
比老绣集市搬迁更早到来的,是直播的出现,后者为苗绣市场带来的影响,放置于整个苗绣市场发展史中看,会更清晰。
改革开放后,旅游产业兴起,凯里作为州府,提供最好的招待所,外国游客来到当地,发现苗族的华美衣饰,买下当作纪念品。少数民族织绣收藏圈由此逐渐成型,凯里也形成了全国规模最大的西南少数民族服饰二手市场。1970年代末至21世纪初,以卡车为单位,大量织绣品运至海外。2003年受SARS影响,外国收藏家淡出,国内收藏家增多,苗绣贸易不复往日繁盛。
直至2022年,凯里当地某品牌开启了直播模式,其他商家逐步跟进,少数民族织绣品又重回大众视野。直播间卖货,使织绣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输出至全国各个角落,但此时织绣品质量已大不如前。
直播兴起,藏家与研究者之外,一批新的消费者涌入苗绣市场。直播间的消费话术,令即时购买取代了对苗绣背后美学技艺与历史文化的了解。热火朝天的消费过后,高品质绣片与衣服难寻踪影,留下的,却是翻了几番、高不可攀的市场价格。
令王石丹等研究者更感痛心的是,冲着苗装之美而来的一些网友,不具备基本的认知,将买回来的老衣服拆卸、改装、洗涤,一番操作过后,面目全非;一些承载着失传技法的绣片,被用作民族风衣服的贴片,失去了研究价值。
国内研究苗族服饰有一大缺憾,实物大多流失海外,多数藏家又对藏品秘而不宣,照片也不公开。王石丹将苗装直播卖货称为“又一场劫难”,他想起布依族工艺美术家刘雍三十年前的话,“我真担忧今后研究中国民间艺术就如同现在研究中国美术史那样,只好到海外博物馆去查实物资料”。
苗绣被资本操控后,研究者买不起了
南方周末:凯里老绣市场的直播是从2022年开始兴起的?
王石丹:它是这样子,有个本地人创的品牌,当时是作为他们品牌宣传的一个形式,在凯里做了两三场直播,去帮老家这些苗族妇女卖她们的苗绣。过后可能就启发了市场对于直播带货的概念,慢慢地有一些商家开始用直播的方式卖货,后来才发展到现在的这种职业的、以直播卖货为主的形式。
南方周末:直播的都是些什么人?
王石丹:有三拨人。刚开始的时候,是很多市场上的人看到那次直播过后效果很好,哗啦啦货一下就出很多,大家都心动,所以当地市场上卖货的就会去做直播。
另外还有一些是通过网络来销售的,比如说以前开淘宝,再后来到闲鱼。现在市场上卖货卖得最火的两家,并不是凯里本地的,有一家当时直接上来就卖货,它是最早做的,也做得规模比较大。有时候我半夜两三点刷到,它都还在直播卖货。他是从毕节——贵州的另外一个地区过来的外地人,注册了公司,还请员工来帮他卖货,属于是有一些资本后台的,来做专门的直播带货。
然后有一拨人,是星期五的时候去市场上收货,想拿的就拿,有一些价格贵一点的高货,他可能就拍照,帮商家去代卖。比如说有的商家年纪大,不会网络销售的,他就去代卖,别人问了价、讲了价过后,他再去拿货邮寄等等。
南方周末:直播对像你这样的藏家和研究者有哪些具体影响?
王石丹:直播间里边冤大头特别多,很多冲动消费,比如说一件以前卖1000元的衣服,现在卖3000元、5000元的,对于我们来说压力很大,但是对于很多经济发达地区的网友来说,觉得无所谓,只买一件两件,他也不会像我们这样几十几百件、上千件,长期在买。
他花个几千块钱,就买了一件衣服,但有可能他买的这件衣服是具有研究价值的。我在闲鱼上经常逛到,那些人把买回去的衣服裁了剪了,改得很合体,自己穿,觉得没意思了,就挂在闲鱼上卖。对于我们收藏者来说,它就完全失去价值了,形制都变了,而且价格还老高了。假设我把它当作绣片来收,也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所以导致我这两年几乎没有怎么买这些老旧衣服了,眼睁睁看着直播间里面流失很多出去。
这些老绣本来就是不可再生的资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经被老外薅了一波,基本上薅完了,21世纪过后,还剩下一些没有被薅掉的,慢慢地又被挖掘出来,在后期我们可以再捡到一点点。但是现在几乎不可能,因为资本在前面,我们已经失去了合理的市场氛围。苗绣被资本操控后,已经变成我们买不起的,或者是说我们够不到的,它变成了散落在全国各地、被各种消费者买到手的商品而已。
我之前也跟朋友们聊过,我说做到最后就是一个死局,疯狂那么几年过后,最终还是会趋于冷静。这些不可再生资源大批量通过直播间流失出去过后,老的那一批已经消耗掉了,再往后面靠的东西,它的制作工艺完全不及以前的东西。首先就卖不起价,它的量也不多,别人收到的东西品质也不高,大家渐渐对这个东西失去兴趣,买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他根本没有技术和信仰去做一件衣服
南方周末:《文化变迁中的苗绣》作者周乙陶在田野调查时发现,大部分绣娘不会画花样,很多是买现成的剪纸来绣,市场上卖剪纸的人又是不做苗绣的,他们的很多花样吸收了现代都市流行风尚,绣娘依样去绣,导致苗绣的纹样也变味了。绣娘只是一个执行者,没有作为设计、创作的主体,所以出现了这些问题?
王石丹:这些剪纸的艺人,其实很多在以前也是会绣的。因为如果不会绣,他剪出来这个图案就会有不合理的地方,绣不出来。尤其是苗绣材料、绣法工艺上的一些限制,可能在某个地方拐弯是拐不过去的,某个地方造型太细了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剪纸的人是要懂苗绣、会绣的。但是,首先剪纸的传承就有很大的一个问题,很多老东西没法看到了,他没法传承老的图案,没法学到老的图案的精髓,又受到外边文化的影响,吸收了一些很当代的东西,全部糅在一起,剪出来的东西就不对劲。过后绣花的人也只能跟着绣。
很多刺绣的人,也是受到现代文化、域外文化的影响,审美和取向都会发生偏差,因为他没有看到老东西是啥样的,他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来,导致后面的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偏离了以前那种中式的、很高级的,变成哗众取宠、短平快的样子。你看现在的苗绣,都是颜色鲜艳,花特别大的那种,就要(追)求一个感官刺激,没法细看。
南方周末:这又和市场化、商品化有关系,绣娘如果要赚钱,批量生产,就难免得做一些简化?
王石丹:对于民间苗绣来说,产业化其实是很难的,因为它是手工的东西。(所以)就慢慢倾向于一个专业户的形态,只有那几个人在做。以前,刚刚说的剪纸艺人,他剪了纸,过后回去自己做衣服,自己绣。
但现在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很多人外出打工,很多苗族的年轻人,都是读了书在外面工作的,融入了城市生活里面,他根本没有心思、没有技术,也没有信仰,说我要去做一件衣服出来。当他需要这件衣服的时候,他就花钱去买。生产的人少了,需求的人那么多,这个时候,必然催生的就是简化,提高工作效率。
还有一个就是机绣的出现,再加上大家没有见过老东西是什么样子,没有了解和感受过那种魅力,他觉得不就是一件衣服,不就是图案,机绣手绣也不就那么一回事,然后他就会选择用机绣,选择最廉价的、最快速达到效果的形式。
本质上它是有差别的。以前的苗绣,是用心在给自己做一件衣服,现在的苗族衣服,它就只是穿出来秀给大家看而已。所以,没有对自己的文化有深入了解、在文化的滋养下生长起来的人,价值观发生改变,导致服饰上面的这种变化。
现在,包括十年前的衣服都有人拿出来卖了,这种粗糙的工艺都有人愿意去埋单,也就是说大家的水平是在下降的。市场上也没有好的东西,直播的这一波真的是斩草除根。
大家都想穿新衣服,就把老衣服卖掉了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苗绣在少数民族工艺品里,属于流失比较严重的品种。可以谈谈20世纪八九十年代,苗绣流失海外的情况吗?
王石丹:改革开放后,有很多外国人可以到中国来。以前大家见外国人也见得比较少,一般都是当贵宾一样在招待,也会请一些翻译等等。这些翻译、导游就会带着他们到村子里、寨子里去看这些好的东西,他们就想买。
苗族是中国古老的民族之一,有着很深的文化底蕴。大家印象当中少数民族都是原始落后的,苗族虽然经济很落后,但是它的文化其实蕴含了很多中国上古文化的基因。
它的服饰是一个中国服饰的保鲜柜,有很多服饰类型都是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消失的,但苗族就保留下来了,再加上它的工艺做得非常精湛。这就是它的一些优势,也足以吸引很多外国人收藏它。
有的外国人来旅游的,他可能喜欢,有的可能是自己爱好,就会大批量收藏。他们之所以大批量收藏,是因为经济条件决定价格上的差异。比如说他收一件很老的衣服,100块人民币,在1980年代,可能一般人每月的工资也就二三十块,他一件就当别人几个月工资了。包括以前在国外,有的是博物馆,各种机构公费来收藏的,财力雄厚。所以,在1990年代,那些百鸟衣就几千块钱。那时候的万元户已经是很有钱的了,类似于现在资产上亿的那种身份。
所以那时候一件衣服卖出去,他就发财了,他整个家庭的经济条件得到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也没有文化意识,以前大家都有老衣服,我留着干嘛,那个东西也没啥意思。大家都想穿新衣服,所以那时候就卖掉了,卖到最后发现没有了,过后价格就涨起来了。这个是由自然的市场规律所决定的,没有人为的干预,没有资本的干预。
之前就是因为大家意识不够,再加上穷,为了吃饭为了钱,就把那些东西卖掉了,当时完全没意识到,所以就会有大量的流失。
再加上1990年代那一批收老货的。当时台江施洞的破线绣很出名,绣的一些内容也很可爱,比较受到外国人喜欢,所以那时候他们嗅觉很灵敏,就开始去收货了。农村里面、寨子里边的人,看到别人出的价格高,他卖货就有本钱了,他可以出高一点的价格去收货。收来的那些货,主要是针对外国人,没有针对国内的收藏家。
南方周末:国内藏家开始收藏苗绣是什么时候?
王石丹:其实新中国成立后就已经有了,从事一些美术工作的相关人员已经在收了。比如说曾丽,她的父亲叫曾宪阳,他以前是贵州画报社的,他的工作就是走乡串寨去拍照。他在贵阳工作,比较有钱,所以每次出去,他都会收藏一些好看的苗绣回来。
他就属于国内第一批。他们那时候就是零散的、自己到乡下去收的。真正的国内藏家多起来,我觉得也是在2000年过后。
南方周末:和经济发展是同步的?
王石丹:对,随着经济的发展,还有网络的出现。以前大家是通过书籍,书籍的传播是比较慢的,后来又通过网络的传播,有些人接触到,爱上苗绣。美术专业的人会多一些,慢慢地喜欢上这些,再慢慢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