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答应小杨去长沙演出,实在是因为我的耳朵听不见了。不仅听不见,它还会自己唱歌。
对,我的耳朵会唱歌,似乎是一首我年轻的时候梦里有过的歌,有时候是左边的耳朵唱,有时候是右边的耳朵唱,有时候是两只耳朵一起唱,有时候各唱各的,有时候一前一后,总之热闹得很。一开始觉得好奇,后来有点害怕,担心脑袋是不是坏掉了,不过,越往后,我越对耳朵自己唱的歌着迷,它们实在是像梦一样好听,我长时间地听它们,这是我这些日子的一个大秘密,也是我不敢答应小杨外出演出的另一个原因。
她要是早来几个月就好了。
本来,那样的演出,既可以在堂皇的舞台放声弹唱,又能带着小四妹创地方,长沙我们还没有去过,听说旁边就是洞庭湖,比洱海还要大,比草海就更更大了,去创创多好,又不用花自己的钱,还能给大理挣面子,多高兴的事,但是,我的耳朵听不见了,要是答应去演出,会惹大麻烦的,到时候丢脸的可不是我自己,伤了大理的面子,谁赔得起!
这耳朵吧,有时候是左边听不见,有时候是右边听不见,有时候是两只耳朵一起听不见,有时候,又好像哪里空一声响,耳朵里的气忽然通了,又完全可以听见,甚至能听到更多的声音:梁间燕子破壳而出的声音,几只蚂蚁在墙脚拖动一只胖虫子的声音,母鸡下蛋时全身羽毛层层紧缩的声音,一只马蜂侵扰蜂窝时工蜂们骚乱的声音,小羊跪地吃奶的声音,误撞蛛网的小花蝶终于挣脱网络展翅逃遁的声音,村口小卖店来了外地人的声音,五龙河里鱼们吐泡泡的声音,远处石宝山上老鹰叼到一条蛇的声音,更远处漾弓江汇入金沙江的声音,隔壁村老人过世装棺的声音,村子另一边母牛咀嚼胎盘的声音,大发媳妇因为车祸断了右腿叫疼的声音,小河边空心树渐渐老去的声音……
它们像一条细细密密的小河,呼啦呼啦灌进我的耳朵,凉凉的,就像我的耳朵不是耳朵,而是一璧它们弯弯曲曲寻觅多年,终于要归到里面的深湖。
它们欢唱着嬉笑着,咕噜咕噜,虾啦虾啦,一股脑儿全淌进我的耳朵里来。
耳朵是个黑黑的小小的无底洞,虚飘飘的,它们流啊流啊,流啊流啊,总是没能把它灌满。之后,突然唬一声闷响,耳朵的气不通了,给蒙住了,呼噜呜噜,呜突呜突,有很多个罩子紧紧包裹,闷头闷脑,一片混乱,最后终于成了一个闷筒子,什么都听不到啦。
什么都听不到啦。
这个时间,正值中午,我知道燕子从窝里探出头来,按小四妹的说法,是“张合着葵花子般的嘴”,它们一定又在唱“不吃你的谷子,不吃你的麦子,借你的房子住住”,但我什么都听不到;这样的午后,我家大公鸡应该高昂着头,激情满怀地高高甩出像彩虹一样弯曲的长鸣,“像彩虹一样弯曲”是小四妹说的,我不知道彩虹长什么样子,但经她那样一说,我即刻知道彩虹就是我家院子的公鸡正午对着暖烘烘的太阳打鸣的样子,它一打鸣,隔壁几家的公鸡照例会跟着大唱一阵,但这会儿我也是什么都听不到;风扫来扫去,冷起来,天空肯定布满了黑云,“闪电把天撕开了”,小四妹这样说过,所以,我知道闪电把高处撕出几个裂口的样子,就是轰隆轰隆雷鸣的样子,按理,这时会有滚来滚去的雷声,但我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孙子回来了,扑进我的怀里,大张着嘴巴,哈着热气,眼泪鼻涕糊在我的衣服上,他应该是被谁欺侮了放声嚎哭,但我仍然什么都听不到……
仔细回想起来,第一次耳朵听不见,还是十六晚上的事,因为头一天吃素,我们只有在初一和十五的时候才会吃素,那阵子小四妹每天晚上都在说月亮,所以是十六不会错。
那天吃过晚饭,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有点困,我坐在老梨树下,一会会儿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睡醒,就等着小四妹在满月下面忙活的脚步声,她忙完了就会打水过来,我洗过脸脚,将盆靠到堂屋前的柱子下,进屋歇息,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
快五十年了,我喜欢听小四妹在院子里忙活的声音,尤其是十六的晚上,如果刚好是个大晴天,满月爬在石宝山顶,她的脚步就会特别轻快果断,和月色模糊时的凝滞,雨夜脚尖先落地挑着路面走的小心,完全不一样。
满月的晚上,虫子们的叫声也会不一样,它们显得明亮、欢快、中气十足,不像月黑风高时的飘忽和带着戾气,也不像下着小雨的夜晚,叫得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像是声音一出来就让雨给淋湿,所以咽回去了,偶尔漏出几声,像小水珠滴落到草叶上,断断续续,有如哪个伤心人的轻轻啜泣,听着总是有点儿心酸。
那个十六的满月之夜,月光落饱了整个坝子,整个草海,整个老院,也浓浓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它们是有重量的,是摸得到的。我慢慢抬手的时候,它们会像水一样,被我枯瘦起皮、筋脉突起的手背扬起,之后像水一样往下淋。更多的月光则即刻填满我的手抬起之后下面划出的空隙。
我知道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更没有风,月光一点儿不剩地全部流泄在老梨树上,我的身上。树影落在我的身上,它们同样是有重量的。我的影子又落到树干上。我们一起落到脚下的老四眼身上。我们和老四眼的影子,最后一起重重落到地上。
春天的满月和秋天的满月也是不一样的。春天的满月路途比秋天遥远,所以稍显飘忽,比秋月轻那么一点点;春天的满月携带百花的气息,秋天的满月却低坠糯谷的暖香,让人鼻子痒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末尾总是有点儿凉,那是它们粘上了白露的寒气。
只可惜,那个月光飘忽花香弥漫的晚上,我从头到尾没有听到小四妹在老院忙活的声音。
我以为还不到时间,所以就静静地等,用左手捞一长束月光,倒进右手,再用右手捞一长束月光,倒进左手,倒不耐烦了就把右手遮在头顶,像一个小凉棚,仿佛那些月光有点儿热。
对,是热。
很多个夜晚,我在等小四妹回来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月光有点热,有点儿灼心。所以,当我将右手遮住头顶,我知道一整个满月就栖在我手指骨节的最高处,就像它每天晚上栖在石宝山最高处。我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我是清晰地感觉到,明确地知道,它就在那儿,把我的手指当作秋千,在等候一个人的微风里,轻轻摇荡。
月光一束一束在指间泄漏下来,小四妹说过,月光就像白色的蚕丝,但更轻,在我的想象里,那些蚕丝正从天空簌簌飘落。它们是细细的雪吧,一直落到我无法捕捉的梦境深处……
终于,小四妹的体温飘浮而来,她放下装了热水的脸盆,温热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我才知道她来到我身边!
这肯定是不对的!
以前,小四妹还没进大门,我就知道她回来了,最先到来的是她的脚步声,之后是她的气息,接着是她身体的热度,最后才是她碰触我的手。
对,那个晚上,我忽略了她的气息,虽然它们一直在,但因为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忙碌声,我以为夜晚还浅……
想到这里,再拿手敲敲背后靠着的老梨树,仍然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老妈妈!”我故意大声叫小四妹,又咳嗽几声,但是,我仍然什么没有听见。
一个重重的现实终于沉沉落在面前:可以确定的是,我聋啦!
实际上,人到最后,都是要从好好的一个人,归为又瞎又聋又哑又笨又呆,归为什么都不知道的,只不过,对于我而言,比任何人都早早到来了眼瞎,八十老几的今天耳聋也来了,既看不见,也听不见。这辈子,也就这样唠!饿过肚子,跟心爱的弦子知心过,让阿嬷和小四妹深深关爱过,很多人没有去过的大城市也带着小四妹一起创过。现在快要归西了。
阳光很好,风轻轻吹着,小四妹放了很多生姜煮青菜的香气钻进鼻子。闻着它们,我有点儿饿。快要吃饭的这种踏实让我渐渐安定下来:我还能用鼻子嗅到各种各样的气息,还能用舌头尝到酸甜苦辣的味道,还能用这张又老又皱、干得掉壳的皮子感知冷和暖,还能再陪小四妹更多些日子……
小四妹还在炒菜,炒的是花椒面烩去年的老蚕豆。她总是喜欢先煮汤,再炒菜,这样就可以少洗一次锅。她总是会用这样那样看不见摸不着的小技巧,省出时间,省出精力,将我这一辈子,照料得服服帖帖。
小四妹上好了菜,先给我端过来的是青菜汤。这些年她怕我吃多了隔食,所以总是让我先喝一小碗汤之后,再吃饭。汤里青菜和生姜的香气让我胃口大开。碗里的热气飘在我的脸上,让我的思绪再次回到耳朵听不见的那个夜晚,我记得很清楚,最后,是小四妹递过来一床热毛巾,我跟往常一样揩脸,之后将脚伸进她打来的水里。水中加了圆颗圆颗的花椒。洗脚水微微发烫,又不太烫,刚刚好。热气一小会儿就从脚底板爬上心窝,整个夜晚就微微冒汗了。
那种有点热有微微冒汗的感觉,和半个世纪前那个春天的月圆之夜,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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