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Introduction
面对过错,有人会一直沉睡,但有人终会觉醒。
作者丨戴小蛮
责编丨李思佳
编辑丨何增荣
2023年5月,在第76年戛纳电影节上第一次有苏丹电影入围戛纳官方单元(主竞赛、一种关注、展映),并且这部名为《再见,朱莉亚》荣获了这届戛纳电影节官方单元的“一种关注”单元的自由奖。
故事开始于2005年的苏丹首都喀土穆,结束于2011年的苏丹公投以及相继而来的南北历史性分裂。在苏丹南北之间复杂的种族对立、宗教矛盾以及巨大的社会动荡的背景之下,影片聚焦在两位女性之间的情谊,细腻又不失宏大。
莫娜准备好早餐后,被声音惊动,她与丈夫都迅速跑到自家阳台上,紧盯着楼下街道上正在游行的队伍,丈夫冲下楼,去锁好院门。莫娜惊恐的眼神与队伍不断向住宅投掷的石头,被点燃的汽车切换,
镜头切换至朱莉娅,与莫娜一样,她也在为家人准备早餐,点燃破旧的燃气炉、给植物浇水,除了生活环境略显简陋,这里依然有生活。敲门声打破了这些,丈夫桑蒂诺打开院门,他们因南方人的身份,被房东告知必须一天内离开住所。茱莉亚的丈夫争辩,自己是交了房租的。房东略带无奈地说,他也没有办法。但房东表示,会退回他们的房租,“全部的。”说完递上薄薄一叠钱。
很快,镜头就跳转至夜幕中,两人骑着摩托车,带着简单的家当与年幼的儿子丹尼尔一起来到类似棚户区的姐姐家。此时有个伏笔已然埋下,但他们走进姐姐家时,有人在交易当时的违禁品——酒,这也预示着这里将不会是茱莉亚的长栖之地。
同一场混乱下,两个不同家庭不同的遭遇,镜头语言的描述截然不同:导演用无数的细节呈现了莫娜家被混乱搅乱了他们的早餐,细腻地展现了莫娜的紧张、不安的情绪。但除此以外,他们生活未受实质影响;而面对一日之间失去家,被驱逐不得不借居在桑蒂诺姐姐的帐篷里的茱莉亚和她的家人,镜头似乎过于简单,没有呈现他们太多的情感,这恰恰像留白一样,留给观众思考中细品他们的悲哀。
随着故事展开,更多信息呈现:莫娜和她的丈夫阿克拉姆是生活优渥、享有特权的北苏丹人,生活在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社群中;而来自苏丹南部的朱莉娅、桑蒂诺和儿子丹尼则信仰基督教,生活窘迫、颠沛流离。
《再见茱莉亚》是那种观众看过后,会对创作背景产生极大的好奇,甚至要借助了解背景知识而更能理解电影本身的影片。
苏丹,非洲面积第三大国,曾被评为“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国家”。这个国家也曾辉煌过,它本可借助自身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矿产资源,成为非洲地区数一数二的强国。但它在英法等国的工业革命之后,便被迫沦为了殖民地。19世纪70年代,英国自埃及向苏丹扩张,1899年-1951年由英埃共管苏丹。也就是在这期间,英国殖民者对苏丹实行“分而治之”的策略,将苏丹划分为北部和南部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域。厚北薄南的政策也让北方受到了较多的经济发展和教育投入,而南部却很少被关注和支持。南部主要是黑人,部落宗教盛行,少数信仰基督教;北部则以阿拉伯化的努比亚人为主,生活优渥,享有特权,以伊斯兰教为主。殖民时代埋下的“不平等”祸根,以及种族文化的巨大差异,导致苏丹南北势力摩擦不断,注定了冲突和分裂,并最终走向分裂。
1956年1月1日,苏丹宣布独立,成立苏丹共和国。但在1955年至1972年间,苏丹爆发第一次内战。这场战争造成约50万名南苏丹人民死亡。值得一提的是,在1976年和1983年,苏丹南部发现了巨大的天然气田和油田。故此在1983年,苏丹内战再次爆发,直到2005年才停战,而其影响则持续到了2011年,最终导致了苏丹公投和相继而来的南北历史性分裂。这场内战是二战后平民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战争,约有190万名平民死亡,超400万人流离失所。
引发苏丹内战的主要原因除了争夺土地和石油资源以外,就是宗教和种族问题。但比战争更为可怕的,是意识形态的分歧,比意识形态分歧更令人惊心的,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歧视与偏见。
在长期殖民统治、内战等影响之下,苏丹电影的发展艰难亦波折:从1950年代起步,1970年达到鼎盛,1980年代因为政局动荡而严重倒退,1991年,苏丹国家电影基金会、电影制作部和电视公司被清算,直接导致了1990年代到2010年代苏丹电影长达20年的空白。直至2010年,一批独立电影制片人、年轻演员、电影爱好者积极从事电影摄制,试图振兴苏丹的电影制作和电影业,民间组织苏丹电影工厂等私人电影企业的建立使这片干涸的电影沙漠上重新涌现出了一批电影,从初期呈现苏丹民族多元性和现代性的民族志风格的纪录片开始重新发声,他们用镜头记录着苏丹土地上不同类型的地理景观和自然生态,捕捉着种族社群中多种多样的人民和部落,思考着始终存在和不断涌现的特殊社会议题,比如这部电影就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隐藏在战争与种族主义之下那些深入骨髓的歧视与偏见。
本片是在瑞典、德国、沙特阿拉伯、法国、埃及等国家资金和市场扶持下合作完成的苏丹电影。这是借助于电影节体系帮助,苏丹电影重要的市场与资金来源。2013年,因威尼斯电影节推出的“终剪”项目,为苏丹等电影业尚不完备的国家的电影项目筹集了后期资金,一批采取跨国合作模式的苏丹电影得以在国际电影节浮现,而这部《再见,茱莉娅》则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入围戛纳官方单元的苏丹影片。
莫娜与茱莉亚这两位生活、种族、信仰迥异的两条平行线,在苏丹内战这样的动荡时局裹挟之下因一场意外相遇了。
一天,她开车回家途中撞倒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正是朱莉娅的儿子丹尼尔。
通常情况下,莫娜应该下车检查情况和报警,但当她刚开车门,看到闻声冲出来的孩子父亲桑蒂诺是南苏丹黑人时,出于恐惧,莫娜毫不犹豫地回到车上并锁上车门,桑蒂诺见此情绪激烈地敲打车窗。
鉴于苏丹南北一直以来存在巨大的差异与持久的冲突,且在莫娜所生活的阿拉伯社群对南苏丹人野蛮与危险并存的刻板印象。莫娜此刻被恐惧所左右,她意识到如果被这男人拦下,将面临危险。她迅速驾车离开,桑蒂诺则愤怒地骑上摩托车追赶。
回家途中,莫娜紧张拿起手机告知丈夫自己遇到了危险。当她终于抵达家门口时,丈夫阿卡姆却持枪站在了门口。没等莫娜解释清楚,阿卡姆就对无视警告气势汹汹冲上来的桑蒂诺扣动了扳机,桑蒂诺应声倒地。
很快,警察赶来,莫娜丈夫的社会网发挥着巨大威力,他没有为杀人承担任何责任,他的开枪被定性为“正当防卫”,他也丝毫没有反思和愧疚,甚至连桑蒂诺的死亡都被掩盖,没有通知家人——他的妻子茱莉亚。
而久等丈夫未归的茱莉亚只知道,丈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事后,愧疚的莫娜编造理由瞒着丈夫阿卡姆将朱莉娅聘用为佣人,就这样,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种族和信仰的两位女性住在一个屋檐下。莫娜为母子俩提供了住所,又资助丹尼尔上了私立学校。而愧疚之后带来的是深沉思考——莫娜需要面临的不仅仅是道德困境,她不得不开始直面曾经错误的同时,还需要反观自身具有的种族歧视——北苏丹的民众往往对南苏丹人有一定的种族歧视,就连莫娜身上也有。
导演穆罕默德·科尔多法尼在对种族主义的刻画与批判上,丝毫不留情面。
在朱莉娅母子进入这个家庭之后,她在他们使用的餐具上特意标注了红色记号。这个行为本身就有种族歧视的倾向。与阿卡姆赤裸裸地歧视黑人并丝毫没有避讳不同,莫娜在强调公平、平等的同时,其实隐含着隐性歧视,是傲慢与虚伪。
在莫娜与丈夫阿卡姆的一次交谈中,对方残酷又清醒地指出:莫娜和女佣茱莉亚之间并不拥有真正的友情。因为茱莉亚在外面炎热的棚子里做饭的时候,莫娜开着空调睡觉;莫娜在休息的时候,茱莉亚为了三块钱给她服务;莫娜甚至给茱莉亚的餐具都做了红色的标记,莫娜也不愿意碰茱莉亚的餐具,这算什么友谊?
阿卡姆道出种族歧视的本质,是潜藏在思想和行为里的不自觉、无意识的傲慢与分别,无数像莫娜那样自认善良、公平之人在不自知时会流露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是看似平等的虚伪,是基于不平等的傲慢。
面对阿卡姆的质问,莫娜无法回答,她思考如何定义自己和朱莉娅之间的关系,主仆,抑或是朋友?或仅仅是出于对受害者家属的怜悯?
如何面对自己的过错?导演开始让莫娜开始了反思。
导演谈到这部分创作时,是源于他作为苏丹北部人对南方人歧视的个人经历和他的内疚感:“这部电影中没有人被描绘成完全好或完全坏,因为我确实明白,即使是北方人也是他们的社会和社区以及世代相传给他们的价值观的受害者。所以,我能够对电影中的所有角色产生共鸣。”这样的电影创作才是自由的,文艺作品就是要通过自己的故事来探讨人性之复杂,道德与社会问题,引发观众的思考。正如导演在电影上映前说:“一旦电影放映,我将面临很多困难、批评和争议,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喜欢电影中对北方人的刻画。”也如导演所言,这部影片,为的就是:“指出问题出在哪里。”
面对过错,有人会一直沉睡,但有人终会觉醒。反思后的莫娜擦去了那些代表隔阂的红色标记。也许在莫娜心中,不仅有着冲破种族狭隘意识的觉醒,更有着女性的成长与自我的觉醒。相似的苏丹女性因性别在社会与家庭中境遇与困扰又让她与茱莉亚成为朋友。
众所周知,苏丹是少数将伊斯兰教法纳入了法律体系的国家,在这一背景下女性必须服从社会层面的诸多限制。生活在苏丹的女性的困境或来自家庭内部父权制文化的挤压,或来自社会外界的威胁,不论贫富阶级、种族信仰为何,女性群体都在承受着一个难以挣脱的困境。
莫娜曾是一名歌手,在家庭和唱歌之间,她有着无奈与遗憾,她与丈夫甚至一度因此离婚,复婚后她不得不放弃回归家庭。即便如此,丈夫阿卡姆仍然对她全无信任,检查手机通话记录。莫娜犹如笼中之鸟,尽管生活无忧,可是父权制的压力让她身心备受疲惫。而在苏丹南部,黑人的父权制文化更加浓烈,女性地位也同样备受压迫。茱莉亚放弃了学业,实际上与丈夫结婚后,她失去了“话语权”,成为丈夫的附属品。两人都虽生活在丈夫的“保护”之下,却并不被了解与尊重。
在朱莉娅不断鼓励下,莫娜敢于在公共场合唱歌,而莫娜也鼓励并资助茱莉娅去上她以前因为经济和婚姻问题而放弃的大学,这让朱莉娅有了获取独立思考能力的机会。影片《再见,朱莉娅》在展现种族冲突的同时,也展现了两位女性角色在相遇后,在二人的密切相处和彼此理解之中开始互助,性别处境的共鸣使二人暂时放下种族信仰的芥蒂。并最终共同达成了对父权压迫的破局,暗合了电影中女性觉醒的副线主题,宏大的历史议题和性别议题交加着沉重又轻盈地推出。
很难想象,这是导演穆罕默德·科尔多法尼的第一部作品。而在讲故事上,导演很擅长以剥洋葱,在真相暴露后,莫娜与阿卡姆又有了一次对话,这次对话暴露了两人之间一直不敢触及的分歧。莫娜说,我们都说谎了,而你选择对自己说谎。她进一步指出了阿卡姆对她所谓的爱,实则爱的是他脑海中期待的模样,他并不了解她是谁,不了解她的喜好,在床上也是。“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人,但我并不糟糕。当你了解我的时候,你会爱上我。”
电影最后,莫娜找到朱莉娅,坦白、争执,又依偎在一起,这其中有愤怒,有忏悔,有宽恕,也有女性独特的对世事残酷又无常的接受能力,如何面对自己的过错,似乎女性有着更为勇猛的觉醒。
很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这样的勇气与觉醒。影片最后,小男孩丹尼尔拿着枪去参军,稚嫩的眼神中带着复杂与懵懂。而在电影上映前一个月,2023年4月15日,苏丹首都喀土穆爆发武装冲突,随后蔓延至其他地区,新一轮的内战持续至今。近900万民众流离失所,儿童在炮火、传染病和饥荒中死去,一场全球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正在这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