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专访导演方励:里斯本丸和80年后的一个历史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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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导演方励表示,自己是一个历史的幸运儿,找到了80年后的一个历史幸运儿。

02方励花费8年时间寻找并拍摄了这部关于二战沉船里斯本丸的电影,展现了战争背景下人物命运和情感家庭的故事。

03除了英军幸存者,影片还关注了参与营救的中国渔民和他们的后人,展现了善良和坚韧的人性光辉。

04由于资料太少,方励表示影片中使用的素材只有20%,但依然有很多故事没能呈现。

05电影上映后,方励在全国各地路演,希望抓住时间去更大范围传播这个故事,讲述更多电影中没有呈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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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说,自己是一个幸运儿。

前不久,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上映,作为导演和制片人的方励把过去8年的经历搬上银幕。开头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2014年,作为出品人和制片人的方励和导演韩寒在浙江舟山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偶然听说了这艘二战沉船的故事。2016年开始方励组建团队找到沉船,2017年找到在世的营救者林阿根老人,2018年开始到英国大规模寻访亲历者和其后人。自此,“急迫”和“幸运”贯穿着方励和他做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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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制片人、导演方励

时间回到1942年9月27日,日军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将1816名盟军战俘从中国香港押往日本作为劳工。由于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三天后,里斯本丸号行至中国东极岛海域时被美军潜艇“鲈鱼”号发射的鱼雷击中。船从被击中到沉没历时25个小时,而日军将所有盟军战俘封锁在船舱底,并用木条和帆布钉死舱门。随后,盟军战俘展开自救,破舱逃生,危难之际,200多名浙江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用小船救起384名盟军战俘,并提供食物和住所等,但仍有828名战俘因为被淹死、被日军射杀,或被困在船上未能逃生,永远留在了这片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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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丸”号。受访者供图

方励想把这段历史讲清楚。他说,找船出于专业的好奇心,地球物理专业出身的方励曾从事过多年探测方面的工作。他说自己有一颗喜欢挑战的心,“这件事,涉及美国、英国、日本,以及中国人,需要立体地呈现,历史给我这个机会,就不能够粗制滥造。”近日,新黄河记者在北京专访了方励,“我只能说意识到了得赶紧干。”方励一直在强调,自己是一个历史的幸运儿,探寻真相找到答案,替历史填了一个空,这就是本能。令他欣喜的是,电影上映后,与英国士兵相爱结婚的厦门女孩“梁素琴”(真名:梁秀金)找到了,没能在电影中呈现的故事正在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关于里斯本丸的故事依然在延伸。

抢回一段历史记忆

方励的父亲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母亲,那是父亲一生的遗憾,方励说,“我父亲一生的痛,就是找不到母亲了,连母亲的坟墓都找不到。”

1927年前后,方励的奶奶苏晓卿因故离世。他的父亲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曾四次回到扬州寻找奶奶的坟墓。在方励看来,父亲寻找奶奶的坟墓就是大海捞针。“父亲最后一次去寻亲是在1996年,我资助他2万块钱去寻亲,依然无果,但至少知道在扬州仪征这一带。”方励说,当时信息不发达,只能挨家挨户地打听,遇见苏姓家庭就去打听。2020年,为了寻找奶奶苏晓卿的坟,他还在《扬子晚报》登了整版的广告。

在寻访里斯本丸沉船的幸存者时,方励想到了自己家的这一段遭遇,他共情到了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见的越多,越敏感,越痛,越来越懂。”方励说,自己不会因为见多了就没感觉,不可能的。“年纪大,家里也有类似的情感,等待寻找的情感,所以特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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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展示自己搜集的资料

2018年,方励拜访了里斯本丸号上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当时他已经99岁,住在英国。彼时,方励自费在《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上刊登了整版寻人广告,陆陆续续有380多位亲历者的后代跟他联系,并惊喜地找到了另一位在世的幸存者,他叫威廉·班尼菲尔德,当年已经98岁,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区,威廉·班尼菲尔德也是被中国渔民救起来的幸存者。

历史不会等待,方励感觉所做的事似乎冥冥之中有了安排。《里斯本丸沉没》影片中采访的三位亲历者分别是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以及曾参与救援的林阿根老人,彼时老人已经94岁,2017年方励见到林阿根老人时才得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年参与救援时,林阿根仅有15岁。但电影还未公映,三位亲历者相继离世,“2020年的7月我亲自去送林阿根老人的骨灰,他是第一个走的,5个月后,又一位老人走了,2021年初,另一位老人也走了。”这让方励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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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右)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左)。受访者供图

方励说,自己的父亲在95岁时思维和身体机能衰竭,这让他意识到面对几位高龄的老人,“不能犹豫,再去组队、再去立项、再去融资都来不及,必须马上行动。”

“再不抢不行了,因为我也没做过纪录片,我也不是干纪录片的人,但是知道时间来不及了。”为了拍这部电影,方励先后采访了150多人。他说,2018年和2019年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找人和抢救性采访的工作中,记录下来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是第一次听说他爸爸怎么死的”

方励对待历史的态度是严谨的,他认为纪录片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

在影片《里斯本丸沉没》正式版本上映之前,方励曾粗剪过一个版本给这些英国老兵的后人观看,“我们也担心里面有信息有错,涉及这么多家庭,得让大家来检验。”在试映后,确实发现一张照片用错了,这个错误也在正式公映后得到改正。

不过,方励说试映还有一个目的,“我是担心他们等不及!”他告诉新黄河记者,很多后人都已经七八十岁,因为疫情等原因,他们等待这部电影已经五年的时间,“第一时间粗剪,已经算是个完整故事了,刚好也是一个测试、检验,也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那场试映之后,方励收到了130多封感谢信和邮件。

邮件太多,方励回复不过来,但他觉得应该回应。去年圣诞节时,方励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给每一封感谢邮件回了两条信息,“Happ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方励说,“大家感谢的不是我个人,而是我们这个团队,让他们看到了当年下落不明、杳无音信的爸爸、先辈经历了什么,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这个表达是最多的。”

“包括那些遇难的,包括那些活下来的,他们的爸爸经历了战争的创伤,还有一点表达非常强烈,感谢我们中国人民,当时确实是中国人民不进场,日军不停火。”方励总结,所有的盟军后人都在感谢八十年后有中国团队帮助他们还原历史,也感谢中国人民营救了他们的先辈,这是双重的感谢。

回忆起2018年去访谈、去走访,进入这些英国家庭,方励说他看到每个人都很激动,因为这件事几十年没有人过问,突然有人关心要来拍一个纪录片,大家特别高兴。“当时,大家确实有问号,因为难度很大。”为了打消顾虑,方励团队以及军事顾问英国退役少校费恩祺一直定期通报项目进展。“大家就知道我们一直在做,大家很期待,一直在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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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右)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左)。受访者供图

采访中,方励也发现,里斯本丸号上很多老兵的后人甚至朋友都不太清楚这些老兵的遭遇,而方励的到访也成为这些后人解密这段尘封历史的窗口。“我采访第一个幸存盟军战俘丹尼斯·莫利时,他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这件事。”方励回忆,丹尼斯·莫利的女儿坐在旁边认真听着,才知道这是父亲一直不愿提起的一场噩梦。

另外一个故事中,在里斯本丸号上,第一个冲出船舱的人是波特中尉,因为他会日语,想去跟日军交涉,但是他也是第一个被日军打死的。采访中方励才得知,波特中尉的儿子并不清楚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当年只是收到了阵亡通知。后来,方励把调查资料告诉了波特中尉的儿子,“他是第一次听说他爸爸怎么死的,他说他爸爸是一个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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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军战俘后代在沉船坐标海域祭奠亲人。受访者供图

“我一直讲,我是个幸运儿,替历史抢回来了真相,我很幸运。”方励说,采访工作结束后,他邀请14位英国战俘的后人来到东极岛海域,跟他们的爸爸告别,让他们灵魂能安心。这件事也是方励自掏腰包完成的,那是2019年10月20日,不久之后新冠疫情暴发。“大家都在感谢我,我说我很幸运当时没有犹豫(做这件事)。”

决定把这个故事放在大银幕,就是承诺

方励说,最开始找船是出于专业的好奇心,而且他还有一颗喜欢挑战的心。寻人,就是为了还原这段历史。方励认为,这件事,涉及美国、英国、日本,以及中国人,肯定要多角度呈现。在影片中,观众不仅看到了里斯本丸号上的幸存者、亲历者后人,看到了参与营救的中国渔民和他们的后人,还看到了日本里斯本丸号船长的后人,以及美军潜艇“鲈鱼”号潜艇兵的后人。“任何事物,要把它呈现出来,都需要立体的。”方励说,“历史给我这个机会,就不能够粗制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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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方励。受访者供图

电影正式上映以后,方励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来自里斯本丸号上一个遇难炮兵的女儿。写信的原因是这位后人非常遗憾,因为在2018年方励找到他们一家想做采访时,却没成功。方励解释:“她说失去了这个机会,没有把她爸爸的故事呈现在银幕上。因为当时她的妈妈已经90多岁,患有阿兹海默症,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所以没有接受采访,她来信就是问我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后来,方励找到在英国的军事顾问,补拍了这一家人的画面放进了影片末尾的彩蛋中。一部电影的长度有限,影片中有很多故事没办法进入主体故事,为了纪念,片尾播放了所有接受采访的家庭的画面,以及所有老兵、营救人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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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采访盟军战俘后代。受访者供图

“从决定把这个故事放在大银幕,这就是个承诺。”方励说,电影上映,最大的体会就是完成了心愿,实现对2000多个家庭的承诺和对历史的承诺,用大银幕呈现,就是为了让所有后人能看到当年他们先辈的经历。

方励坦言,因为资料太少,历史部分的还原难度较大,对于采用哪种形式呈现,团队为此做了很多实验,也走过一些弯路,“光是前面的纠错、实验、再改,就花了一年半时间,最后,历史场景用的是电脑特效加版画风格的插画概念。”

电影上映后,方励一直在全国各地跑路演,这对于已经快71岁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说自己差不多已经见过一万多名观众了,他希望抓住时间去更大范围传播这个故事,讲述更多电影中没有呈现的内容。新黄河记者在采访方励间隙,他也会突然想到某个故事细节,暂停采访去跟宣发人员沟通几句,随后一句“抱歉”和“刚刚聊到哪了”继续回归到采访中。9月19日,方励召集了一批媒体记者,在北京召开了一场线下答谢会,表达感谢之余,有些寻访的故事他依然重复讲述着,有一些新的想法还在碰撞,关于遗憾依然被多个媒体记者问起。他笑着说,这八年来失去最多的就是头发。

不断生长的电影

一个战争故事,首先是这些人是谁?怎么沦为战俘,从哪里来的?这艘船是去哪里的?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突围以及遭遇屠杀这些都要讲清楚。还有一部分是战争之下人物的命运和情感家庭,他们的家庭发生了什么?一路上他们个人的情感变化是怎样的?萦绕在方励心头的谜团很多,他希望通过寻访解密,把这段历史讲清楚。

方励用“虐心”形容那段寻访的时间,但依然有很多故事都没能呈现。他还透露,影片中使用的素材只有20%,取舍之中有了现在的成片。

一方面,战争的残酷影响和伤害着几代人,影片中有里斯本丸号上的英国老兵后人为先辈建了空坟墓,很像是中国传统的衣冠冢。方励说,他在寻访过程中发现了多个这样的空坟,没有尸骨只有遗物。

方励感叹故事实在太多,依然还有一百多个家庭想要接受采访,讲述先辈的故事。方励告诉新黄河记者,当时做大银幕的素材已经完全够了,但是大家表达出了强烈的想被采访的意愿,所以他想把采访继续下去,他决定做一个线上的里斯本丸沉船数字纪念馆,把所有的素材都放进去,目前已经设计了形式,域名也已注册。

另一方面,方励让更多人看到了这场灾难中中国渔民的壮举。方励回忆,在岛上采访时,渔民们的后人聊起先辈的救人经历都表现得特别淡然,因为他们的先辈们在世时聊起这件事也是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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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右)与营救盟军战俘渔民林阿根(中)。受访者供图

方励说他相信善良是普世的。方励理解,作为营救者的中国渔民,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本身也是最穷困的年代,不计生命代价去拯救别人。“青浜岛不到100户人家,岛上没有作物,都靠打渔为生,这些被救的盟军战俘在岛上待了两天的时间,老百姓把自己家里所有的口粮拿出来,家家户户的衣物甚至被子撕碎了给这些英军。”方励认为,他看到了这些渔民的坚韧和善良,而这些渔民的慈悲心、怜悯心是本能的,因为靠海为生的渔家人,几乎每家都有海上遇险遇难的经历,渔民们就有了一个习惯,海上有难人人去救。

目前,影片《里斯本丸沉没》在豆瓣评分已达9.3分。“有的观众说,以为是个战争片,或者历史片,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动人的故事,没有想到这里面充满了这么多情感。”路演和线上交流的时候,所有看过影片的人都在表达感动,这是方励特别欣慰的事。方励说,“别人说我当导演,我说我当搬运工,我发现了一些精彩的故事,给大家搬来了,打动了大家,说明我搬对了。”震撼、感动、真实,这6个字是方励归纳的观众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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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素琴(音译)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影片中,一名英国士兵与中国女孩梁素琴(音译)从相爱结婚到失联的故事让很多观众动容,这名英国士兵的后人也一直希望找到梁素琴。前几日,梁素琴(真名:梁秀金)在厦门被找到的消息让方励很激动,并很快与她的后人做了连线,里斯本丸的故事依然在生长延续。

“大家不是被我感动。”方励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大家是被我给他们搬运来的人文、家庭、情感、爱情、亲情,以及一个一个的故事所打动。”

记者:李运恒 校对:杨荷放 编辑:刘玉红 摄影:李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