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父爱不言,时光不语

来源:中国艺术鉴赏网

作者:柯四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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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014年父亲在北京天安门广场

坐在桌前,喷嚏一个接一个打个不停,我不禁自言自语道:咋回事呢,每天打那么多喷嚏?九岁的孩子接过话头说:肯定是外公外婆想你了!

每次回家,跟母亲的链接总是最多的,跟她一起做饭,一起唠家常,一起干农活……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与父亲,大多是在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闲谈几句;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打给母亲,有什么事情总是更愿意跟母亲倾诉、向她请教、与她商量,偶尔打给父亲,多半是因为母亲的电话无法接通。

1945年出生的老父亲,今年明显地开始“老态”了,腰背开始佝偻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耳朵也开始不那么灵敏了,有时跟他说话,神态像是没听清一样;记性更是明显的差了,跟他讲过的事情转身像是没听过一样……

想起这次中秋节回老家看望他们,临走的时候,母亲给我们准备了一些土鸡蛋和蔬菜,嘱咐父亲帮我打包好。我本可以自己来装,转念一想,父亲心里该是乐意做的吧,便看着他长满老茧的手用绳子熟练地把两板土鸡蛋捆绑得结实又牢固,再找来一个方便袋装起来,放在后车厢里妥妥的,拎上楼也万无一失,父亲总是考虑的这么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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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父亲与同事在桂林出差

上车了,孩子折回去拿落下的东西,父亲走到车外,默默地等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离开之前,他总会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我故作轻松地向他摆摆手,然后转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想到这里,眼泪竟夺眶而出。孩子觉察到了,“妈,你哭了?”“是的,我想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年纪越来越大,我开始害怕了……”

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亲。奶奶带着他和大伯生活非常艰辛,大伯勤劳能干,他们看父亲聪明好学,即使再难,还是支持父亲上学读书。父亲说,永远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他只有一双鞋,春夏秋冬,一到下雨,就把鞋子脱了收好放进书包里,光着脚走到学校,好心的老师会给他弄点热水,把脚洗干净,他再从书包里拿出鞋子穿上。后来,遇上“文化大革命”,家里的条件实在支撑不了他继续读书了,父亲终究没有完成初中学业,不得不回家务农,上山砍柴,下地出工。但是,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上过初中的人已经可以算作“文化人”了。

1966年,“四清”运动兴起,父亲被派去碾米,七年的时间,每天与碾米机、柴油机、抽水机……这些机器打交道,也正因此无意中练就了父亲维修机器的本领,难怪在我记忆里,总有远近村子的人来请他修机器。

1973年父亲被调到大队开广播,三年后,父亲参加镇上机械厂的招工,经大队研究批准,同意他去。就这样,父亲成为机械厂的一名普通工人。父亲踏实本分,勤于钻研,善于思考,他话语不多,与人为善,逐渐升为车间主任、生产科科长和工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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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80年代父亲在机械厂

记忆中的父亲,虽个头不高,但是很挺拔,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每天早出晚归往返于家和镇上。那时候全村只有三个“上班”的人,是村民眼中最令人羡慕的“工人”。小时候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跟他到镇上去,既可以有“过早”,中午还可以吃到工厂食堂的饭菜,伙食比家里好太多了,而且,跟他去食堂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同事们个个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谈笑风生,想来父亲在厂子里人缘还是很好的。可惜我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还有个弟弟,这样的机会很少轮到中不溜秋的我,我甚至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多余的女儿”。

1986年,因为父亲买回来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是全村第一台电视机,从那以后,我家院子里每天晚上都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家里所有的椅子凳子都搬出来给人坐都不够,很多人直接坐在地上看电视。后来,父亲又弄回来一张七彩的塑料薄片,贴在电视屏幕上,这样一来,大家就可以看彩色电视了……父亲总会搞些小发明创造,擅长解决各种物件的“疑难杂症”,他还很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些花花草草。我很欣赏他,但我又很怕他。 在我眼中,父亲不善表达,总是很严肃刻板的模样,令我们望而生畏,不敢靠近。但是,他对别人却总是和蔼可亲,温和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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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老屋早已荒芜,父亲亲手种的蔷薇默默吐芬芳

1992年,厂子实行承包责任制,但还是没熬过去,1995年解体了。一贯清廉正直的父亲完全没想过为自己谋好处,就这样一清二白地结束了自己“工人”生涯。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供我们读书,父亲背负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尝试了一些谋生方式,最后不善言辞的父亲选择干起了个体户。

在父亲的生命中,他最热爱的就是戏曲了。黄梅戏、楚剧、京剧等他总能唱上几句,年轻的时候村里有自己的“楚剧团”,每逢过年过节,就搭台给大家唱《天仙配》《白扇记》《全家义》等,当年30岁的父亲通常饰演戏里的一号小生。很可惜我只能听说,没法亲见父亲台上的风采。小时候见过的唯一一张戏服照,后来再也没见了,但是阁楼上那几箱子的戏服,却是小时候的我最好奇又不敢随意乱动的神秘宝藏。

1994年冬天,当年为首的几位老戏迷再次提议要唱大戏迎太祖,于是喇叭、唢呐、生旦净末丑每晚齐聚到我家……母亲说,那个冬天,每晚奉茶倒水,为了烤火取暖,家里库存的干柴都用得光光的。有一次,他们把烧尽的明炭放进坛子里,盖上盖子,想制成能再次使用的辅炭,结果因为坛子底部温度太高引燃了木板,差点造成火灾……为此,父亲可没少挨母亲唠叨。但是,当《醉打金枝》《荞麦馍赶寿》这两部大戏登台演出的时候,父亲却是笑得最灿烂的那一个。

再来后,村里组织大家玩龙灯、采菱船这些文艺活动的时候,父亲是绝对的文艺积极分子,乃至龙头、排灯、菱船这些道具也都是他亲手制作而成。这纸扎手艺,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还曾是父亲以此来挣家用的谋生方式……记得寒冷的冬天里父亲没日没夜地做纸扎,偶尔我们几个就在旁边打打下手,手都冻僵了。直到自己长大,才懂得父亲的不容易,才深深理解父母当年的辛酸与生活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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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父亲制作的龙灯

2014年,趁我工作出差之际,带父亲来到北京天安门广场,那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这一趟北京之旅,父亲很开心,终于在七十之前来北京看望了毛主席,那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革命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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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父亲制作的采菱船

想起来很久都没听父亲唱戏了,前几年偶尔还拿出他的二胡拉上一会儿,后来二胡坏了,干脆不再碰了。父亲说,他二胡拉得不好,只是喜欢,自己琢磨拉着玩儿。但是在我印象中,有些曲子他拉得还不错,起码小时候的我对他还是挺崇拜的。

父亲的毛笔字也写得不错,虽比不上名家大师,但在我们村里还是无人能敌的。记得每逢过年,我们那个房头的几家都是毫无悬念地会来找父亲写春联,村里的红白喜事,也会来找父亲写对联。记不清父亲写了多少年多少副对联了……父亲一直觉得自己写得不怎么样,所以有空的时候总在废旧的书报上练,我无意中发现的时候,他已练过厚厚一塌子了。2020年十一回家,我把《心经》临摹帖和新式毛笔放到他面前,他试了一下,很开心,说这种毛笔很好用,我也窃喜,他愿意抄写心经,培养自己的法身慧命,世间最高层次的孝莫过于此了。

面对父亲,我很惭愧,曾经是他的骄傲,终究碌碌无为。去年,他腰腿痛住院治疗,我照顾了他一周,那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这么近距离地跟父亲在一起,也跟父亲有了更多的交流和理解,关于人生,关于信仰,关于宇宙的真相……我心里很坦然很踏实。手术那天,当看着麻醉中的他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原来,我是如此爱他,如此害怕失去他的爱,父爱不言,时光不语,却都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如今,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只想祈求: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稿件审核:张佑军

责任编辑:林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