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眼看到鲍勃就觉得阴气极重。他的狩猎助理伊甸说得夸张,温哥华所有的陌生狗看到鲍勃都会哭。
那是一次烧烤派对。他坐我斜对面,聊天的主控,沙哑的声音很冷很矜持。我乜了他一眼,一个黑发浓密,浓眉如檐的老卵分子,隔着长条桌和我视线一对,似乎立刻察觉了我的不以为然,便向我点点头。
他问我是否打过猎。我说打过野猪。他笑了,浓如勃列日涅夫的眉毛一跳一耸,宽如厚百叶的唇上沾满了烤火鸡的碎碴碴,矜持地说,上海人吧,伊甸很推荐你,但打野猪很“低级”。下星期我们要去BC省的纳尔逊堡打美洲狮,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我听了兴奋得差点窒息,但不想被视作菜鸟,便点点头。
他开始挖苦野猪。一个流毒全国的“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完全是扯淡!他厚唇鄙夷地一撇,说,真正的猎人绝对不会理解成野猪的凶悍第一。动物界实力排名第一的当然非狮即虎!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是,在老虎的菜单中,野猪倒是“排名第一”,不过却是“被吃第一”,老虎最爱的美味不正是野猪吗?说着鲍勃高举着一块烤野猪舌说,世上多少说法就是如此以讹传讹的。“一猪二熊三老虎”,猎人的理解其实是打猎的难度系数,第一容易的是野猪,最危险的才是老虎,要不,为什么《水浒传》是“武松打虎”,而不是“武松打猪”呢?
全场笑了起来。
回程时他热情地邀我搭他的路虎。我便问,美洲狮不是濒危动物吗?
他的厚唇一动,略带不屑地说,没有“濒危动物”。在他看来,加拿大只有“可打”的动物和“不可打”的动物。
其实呢,这根标竿应该是上下浮动的,往往前些年还是“濒危”的,比如野兔,今年就不濒危了,狩猎营地有网站,网上会实时公布“准猎清单”。我们这次“打虎”,已登记了两年,然后抽签,中签者才可以买票。票价不贵。1600加元一张。但中签很难。
伊甸说,每票可带随员多名,如果你加入,只能看,不能动枪,因为你不像我们,没有持枪证。
2
纳尔逊堡的初春还是白雪皑皑。此地离温哥华已一千多公里。营地木屋的主人是印第安人莫夫,老熟人了,他对鲍勃一直很谦恭。
没人知道鲍勃是如何成为亿万富翁的。他念“猪”时,爱把“猪”念得像第三声的“竹”,我据此猜测他是安徽阜阳一带的人。
他的装备包事实上就是个大拉杆箱,除了持枪证、猎装、防滑靴等狩猎必需,还有雪茄包、茅台酒和鹅肝酱、鱼子酱,莫夫替他剪雪茄时问他,所带猎枪是双弹还是多弹的?“怎么啦?!”鲍勃耸耸眉,警惕地问。莫夫说,这次你很可能遇到老冤家,母狮“疤瘌眼”。它最近常在附近转悠。
鲍勃又撇撇他的厚百叶,不屑地说,早备好了,连发五弹,够送她了吧。
照伊甸的说法,老奸巨猾的母狮“疤瘌眼”是鲍勃的眼中钉。多次都没打着。疫情刚起那年被打中眼,子弹贴眼而过,犁了一条槽,从此凶悍无比,连续伤人噬人,极其危险。
莫夫又说,猎犬都备好了,八条,都有卫星定位项圈,鲍勃说,明天吧,不下雪,就放犬,但要吸取教训了,别喂太饱。
行前我脑补了一下,大猫美洲狮在美洲大陆分布甚广,北到加拿大育空河流域,南到南美洲的最南端均有发现。主要栖息森林、草原、山地。主要猎食麋鹿、鸵鸟和牛马等。每胎能产1到6只幼崽。美洲狮因为常袭击印第安人,被称为“印第安魔鬼”。最大体重可达125千克,喜欢树栖,跳跃能力很强,能从15米高的树上或悬崖跳下,平地上轻轻一跃能达十多米,历史上,由于它的行踪诡秘且凶暴,人们对这类大型猫科动物一直怀有深深的恐惧,送给它山狮、红虎、银狮、紫豹,直至印地安恶魔、恐王等数不清的别名。
“上次又让它跑了,距离太远。看这次怎么收拾它。”鲍勃躺在壁炉前抽着雪茄懒懒地说。照他说法,打美洲狮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确定它大致的范围,把狗放出去,狗凭嗅觉就能找到它,把它围住,猎手凭卫星定位的信号先找到狗,然后找准一枪就是……
“再以后呢?”我问。“它的皮漂亮极了!剥皮。做标本。”他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剥皮非常难,一个很小的破洞,就扣掉你一千加元!最后,吃了它……”
“吃口怎么样?”
“很嫩。弹牙。有专门的厨师料理。”“像老虎肉吗?”“不!”他摇摇头,“比狗肉还好吃……”
好漂亮的大猫,打死可惜!我叹了一口气。他听了,骨碌一下直起了身,诧异地看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说,“生物以生物为生,不就是大细菌吃小细菌嘛。丛林法则。况且,你打野猪,和我有区别吗?”
我觉得他说得没毛病。不管怎么说,现在正处丛林。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阴气太重。
3
他自己说的,行前列治文最著名的命相师劝他取消此行。说他近日正值“天克地冲,岁运并临,三丧空亡,七煞入墓”。难道真就相信类似的鬼话吗?况且,预约了两年,好不容易中了签,是吧。我来北美都三十年了,打死猛兽无数,都吃了!有毛病吗?
我没应答。他的印堂黑黑的,还微带赭色。
莫夫一早就起来喂狗了。听介绍,这八条卡累利亚猎熊犬,体态强健、肌肉发达,牙如枪刺,爪如匕首。具有极大的攻击性,专门追逐攻击大型猛兽。莫夫喂它们鲑鱼干,但只喂它们平时食量的三分之一。
正喂着,鲍勃出来,狗群马上一阵躁动,食不吃了,朝着鲍勃呜咽,鲍勃这回真怒了,命令莫夫,立刻把它们撵走。立刻上工。我们随后就到。
伊甸端来早饭。他也不吃。检查枪支弹药。为防卫或防寒,他还穿了紧身皮裤,那皮料极细极柔软,再套上长靴,靴筒一把匕首,果然英武非凡。
“打死了,莫夫会当场剥皮,当场烤肉,再说一遍,美洲狮肉很嫩很香!当然,莫夫的调料为印第安独家秘制,那可是保密的哦!”他的心情开始好了,很希望我见证他的壮举。
前方,莫夫正不断地传来实时进度。而鲍勃带着一群朋友,驾着电动雪橇已经在路上了。
纳尔逊堡初春的巍峨群山其实和冬天没什么两样,它不会像江南的枝头而悄悄绽出几许翠绿来。不,它厚实的冰雪仍然笃实地承载着各种雪地交通工具纵横驰骋,故而在我们后面,伊甸大马力的雪地履带车也轰鸣着跟上了,那里有各种现代狩猎器械。
大约上午十时,莫夫紧急呼叫:围住美洲狮了!真是“疤瘌眼”!
大概2公里开外,远远地听到嘶哑的狗吠和美洲狮低沉的咆哮。
不用说了,狗群与美洲狮缠上了,驶得越近,越看得清,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蹲在一棵光秃秃的巨大的蓝桉树上,焦灼而无奈地嘶吼着。
鲍勃停车。举枪。忽然又放下了枪,举起了望远镜,对刚刚赶上的伊甸说,还真是那只“疤瘌眼”。远远蹲着的莫夫已经多次用手机发信号,要鲍勃快快开枪,但鲍勃还在欣赏着,低声与伊甸回忆着当年把它打残又被它逃脱的往事。
“不好,畜生好像还认出我来了!”鲍勃急促又兴奋地告诉伊甸,后者也端起了多弹枪。“看,它仇恨的眼睛不看狗群,光瞪着我哎!你再看,眼珠都憋红了!嘿嘿,你说伊甸,她就那么记仇吗?”
为了欣赏当年逃逸的猎物,鲍勃的雪橇越驶越近,我们也慢慢跟上,渐渐看清楚了,那是只肥润而漂亮的美洲狮,棕色的毛皮如丝光的缎面,或淡色面的巧克力,龇开的白牙闪烁着羊脂般的光泽,惟右眼眼袋处有一道珊瑚骨似的疤痕凸起,如果你不看它的左眼而只看右眼,会觉得极其狰狞恶煞。
它看着鲍勃低吼,鲍勃则举着枪不断地靠近,五十米……四十米……狗群在树下越转越快,越吠越狂,人兽对峙着,莫夫不断地催他,我也似乎闻到了食肉兽特有的膻臊味,空气绷得快断裂,眼看鲍勃已经扣动了扳指又忽然一个哆嗦,停了下来,喃喃地说,不好!它肚子怎么会那么大!都垂到……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树上一声惊天大吼,一道金棕色的闪电迎面扑下,因距离太近,直接把鲍勃扑倒了,“砰”——枪响了,却是鲍勃传来的一声惨叫,而“疤瘌眼”并不闻枪逃逸,反而蹂身跃动,一个甩头咬住了鲍勃的肩颈部,人兽刹时绞作一团,血沫四溅,谁也不敢开枪,好个鲍勃,但见他就地一滚从血泊中抽出一把铮亮的匕首“噗”地精准刺进了“疤瘌眼”的心胸部,“疤瘌眼”仰天一声长号,不动了。
人群涌上。鲍勃大腿中枪。很显然,鲍勃开枪的同时被“疤瘌眼”扑中,枪管反转,击中了自己,一看鲜血呈喷射状,就是击中动脉,赶紧抬上雪地车,伊甸飞速取来止血带,要命的是关键时刻皮裤作怪,止血带隔着皮裤无法抽紧,零下20摄氏度顾不得了,我上前一把把它扒了下来,里面是一条薄绒裤,再扒掉,止血带才直接箍上了大腿根部,小木棍插入绞紧,再绞紧,但没用,鲜血仍然水柱般大出,众所周知,大腿内侧的动脉管埋藏很深,除非切开肌肉,用上止血钳,否则表面止血,等同白搭。
立刻联络温哥华的直升机,同时大呼伊甸快开!快开!可开回去的公路似乎特别漫长。时速40公里的履带车实实足足的是个废柴。“……看她怀孕了,一个犹豫……其实怀孕又怎么呢……我真傻……天克地冲,天克地冲啊……”鲍勃的厚唇越来越苍白,它一遍遍地翕动着,埋怨着自己瞬间的恻隐之心。
不久他开始喊冷:“冷!……冷……”盖上再多的被子还冷。凭经验,我知道他失血过多,不行了。临终前的人,体温都极低。车里有氧气袋,莫夫给他吸氧,吸着,吸着,鲍勃不动了。伊甸不断地呼叫着直升机。但直升机的最高时速400公里。纳尔逊堡离北极圈太近而离温哥华太远。两地相距一千公里。等到直升机赶到,鲍勃早在两小时前就咽气了。
行前列治文最著名的命相师的确说过他,“天克地冲,岁运并临,三丧空亡,七煞入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