冧巴
“三八几多啊?”
陈慎芝面向旺角盈图餐厅包间的门口,将右脚踩在椅子上,捋了捋衣袖,左手扶着右手,搭在抬起的右腿上,侧着身子用粤语问我们。3月的香港,气温骤降,他的橙红色长袖外衣套着一件羽绒背心,左手腕上那块1950年代欧米伽手表折射着晚间的灯光。在这一片金色和香槟色的装饰中,同时“迸”出的还有他黑色镜框后的目光。
这有点出乎意料,我一时没听清楚他说的粤语是“三八”还是“三百”。阿俊和威廉看上去倒是习以为常。阿俊是餐厅老板,他叫陈慎芝“爸爸”,他是陈慎芝的“契仔”(干儿子)。他走路稳健敦实,外号“火车头”,习练过少林功夫,通晓中医,闲暇时会给自己的员工活络筋骨。威廉的父亲是富有的商人,和陈慎芝是结拜兄弟,威廉称陈慎芝“阿叔”。他留着“奶奶灰”的长发,他说那是自然生长的颜色。他的粤语、普通话和英语都很好,曾留学澳洲,现在做古董和投资生意,手上戴着一块半年前新出的百达翡丽手表。
“三八几多啊?”陈慎芝又重复了一遍,望了望我们。仍然没人回答。
“三八廿四?”他皱起眉头,自己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然后紧接着说,“打!”
“三八廿一才对。”他收起“严肃脸”,笑出声来。
“三八廿一”拼在一起是“洪”字。在洪门的历史上,这是一个暗语,能回答出“三八廿一”的人,说明是“洪家兄弟”。
陈慎芝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他随时都在开玩笑。他曾经是黑社会社团14K的成员。包括14K在内的许多香港社团,都源于“洪门”。
一天前,在佐敦地铁站附近的适香园茶餐厅,我问起陈慎芝当年是怎么加入14K的。他先纠正了我的说法,“我们不说14K,14K是不足金,我们只说14,或者说‘冧巴’。”“冧巴”是Number(号码)的粤语音译。为了让我明白,他带着我走出茶餐厅,沿着西贡街找到14号,然后告诉我,“冧巴”就是门牌号。
14K发源于广州西关宝华路14号。1945年8月15日,国民党中将葛肇煌在此处接收了“洪门西南分会”,改称“洪门洪发山忠义堂”。几年后,葛肇煌来到香港,重建社团,便有了之后的14K。
许多香港社团的源头来自内地,这是诸多流亡离散故事中属于社团的叙述。另一位国民党少将向前来到香港后,将以潮汕人为核心的社团改组为“新义安”,“义安”是潮汕的古称。1953年,向前被港英政府递解出境去往台湾,其子向华炎执掌新义安。这是一个家族传承的社团。向前最有名的儿孙是因影视而被大众所知的向华强和向佐。
14K、新义安、和胜和、义群,被认为是香港四大社团。再加上水房、和义堂、和胜义、和合图、全群乐、东英社、联英社、福义兴……名字相近而繁多的社团,组成了香港的江湖。
“如果没记错,以前不叫黑社会,叫三合会。‘三合’是‘天、地、人’。我1968年加入社团,那时候说我是三合会成员。”陈慎芝说。
“不同社团之间,风格是不是不一样?”我问陈慎芝。
“是个人不一样。”
“以前你讲过,不管白道还是黑道,权力斗争都是很激烈的,很多矛盾来源于此?”
“对,大家都为了生活。你搞我的话,为什么不打?读不了书,出来混三合会,总被人踩,那打不打?但还是要以和为贵,为什么?因为打输打赢都要走路,都要跑。最后大家坐在一起食个蛋挞,食个菠萝油,饮杯茶,算数。人最紧要的是冷静,没必要去打。”
年少时的陈慎芝可不是这么想,江湖上的人喜欢叫他“茅趸华”,“茅趸”是“无赖”的意思。“输了不认,输了再来。”他还叫“陈华”,因为他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华”字,他给自己取化名时用了这个字。“慎芝”的名字有书香气,因为他的父亲当过老师,“慎”是希望他谨慎为人,“芝”是灵芝,代表着父母对子女的珍爱。陈慎芝1948年出生于广州,1949年之后,父母带着他和家人先到了澳门,然后来到香港。
“所以说,你算大圈仔?”
“算,老大圈仔了。”陈慎芝笑言。
“大圈仔”大致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来说,“大圈仔”指的是从广州来到香港从事不法活动的人。“大圈仔”名称的来源有多种。一种说法是,因为人口众多的广州,在地图上的标志是三个圆圈套在一起的大圈。广义上来讲,“大圈仔”泛指从内地来到香港从事不法活动的人。而在陈慎芝的概念里,“大圈仔”仅指从广州来香港的人。
吃了餐食,出了茶餐厅,陈慎芝开着他的平治(奔驰)SUV载着我们穿过油尖旺区,对所有他熟悉的店铺都一一介绍。“那家店铺,老板做过牢,我帮过他。前面那家教咏春拳的师傅,姓冯,现在不教了。这家刀王,好出名的……”
再往前,他指着路旁的一家表行说,以前这家表行经常被打劫。几天前,香港的电视台播放了一家表行被打劫的新闻,这在如今香港已经很少见了。劫匪是南亚人。“香港经历过三堆人好麻烦,”陈慎芝说,“第一堆是大圈仔,第二堆是湖南帮,第三堆就是现在的南亚人。”
1980年代的港片《省港旗兵》讲的就是大圈仔来香港打劫金铺的故事。导演麦当雄起用了真正的大圈仔来出演,他凭此片获得了1984年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2005年,《省港旗兵》位列香港电影金像奖100部最佳华语片评选第六名。
陈慎芝跟香港影视圈交往极深,最早带他进入影视圈的就是麦当雄。麦当雄已经退出影视圈很多年,如今的年轻人知道他的已经并不多了,麦当劳和麦兜倒是人人皆知。
“麦当雄就在附近。”陈慎芝刚才在茶餐厅里说,“他是个奇才,是个好高傲的人,没几个朋友,一般人他瞧不上,不愿意交往。他后来去做农业和房地产,赚了很多钱。算命的说他能活到一百岁,他觉得日子很长,得好好享受生活。”
陈慎芝给我看了一段朋友最近发给他的视频,是他在1970年代的丽的电视剧《大家姐》里出演的片段。“麦当雄叫我去拍的。”麦当雄曾是丽的电视(亚视前身)最重要的导演和制片人。在这段视频里,蓄着70年代经典长发、穿着喇叭裤的陈慎芝带着一帮小弟,跟另一群人言语几句,便打了起来。
“我以前很喜欢打架,可以见到一个人就打,打了别人几年。”作为大哥,他和年少的兄弟们在慈云山一带打出了一片天地。因张彻的电影《十三太保》风行,他们自称“慈云山十三太保”。其实远不止13人,每个小头目下面有几十个或上百个“细佬”(小弟),加起来数目可观。他们被14K看中,加入其中,一时名动香港江湖。
“你那时知道什么是黑社会吗?”
“黑社会不是主流社会,见不得光的。很多人觉得黑社会一定为非作歹,其实一般人做马仔,是不想被人吓(欺负)。他们团结了起来,慢慢地,他们觉得,我可以出街吓人(欺负人)哦,于是就开始变了。”
“什么样的人会被社团看中呢?”
“社团收小弟有三个标准,讲三才:一,天才;二,钱财;三,蠢材。要有智慧的人,要有能找来钱的人,还要有听话往前冲的人。”
在陈慎芝的记忆里,当年加入三合会的人,有的有仪式,有的没仪式。大多数很简单,大家在一起吃餐饭,拿根牙签把手指戳破,算是歃血为盟。各自给了利市(红包)就算入了会,利市通常要有“36”,这跟南方许多讨吉利的红包是一样的。离开的时候也要给利市,要有“108”。利市一给,就算是脱离了社团,“从此各行各路”。
平治SUV停在了何文田一处高级住宅区的地下车库里。陈慎芝开的这辆车的车牌号是“HK815”。曾有人问他,车牌号有什么寓意?他说,这是日本投降的日子。这次,他很直接地告诉我们,车牌是一个小弟所送。
“这些数字加起来是多少?”
“14。”
HK815
在小区的会所里,大家喝着热咖啡和茶,吃着热的蛋挞、叉烧包和鸡尾包。这是威廉刚从通菜街的康年茶餐厅排队买来的。新年刚过,大家互道“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威廉帮陈慎芝滴眼药水,阿叔的眼睛发炎了。他们前几天开了一瓶59度4的威士忌,喝得太急。“这个酒放了很久,好犀利,好好饮。”
只要陈慎芝愿意,他每天的宴请都会排得满满的。“香港江湖的宴会,红事白事,都喜欢请华哥去。”
“在三合会,面子就是位子。”
何文田住着许多“上岸的大鳄”。陈慎芝笑言自己还没上岸,仍吃着老婆的“软饭”。“没有她的话,我现在睡街上了。”陈太太主要做投资生意和炒股。她小陈慎芝二十多岁,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北京人。她在北京长大,说纯正的普通话。
当陈太太下楼来见我们的时候,陈慎芝都觉得惊讶,他说这是头一回,“我家那个‘老虎’(老婆),以前从来不见人的。”他的女儿正发烧,不然也会下来。女儿原来在培正中学读书,现在转到了一所国际学校。陈太太说女儿像她老爸,只要不睡觉,就在说话,社交能力超强,朋友遍天下。
2003年,陈太太在深圳认识陈慎芝,2005年领证,2006年在香港美丽华酒店摆了婚宴。当时的酒店门口,一边是社会名流,一边是三合会,对面站着的则是一队警察。
“他很幽默,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心情好。我有我独立的能力,其他方面我不太看重。我很自由,在家里我说了算。我们家买什么东西,他从来不管,连看都不看。他是铁汉柔肠。我去哪里的话,他会打电话给我,问我到了没有啊。我说,你好啰嗦啊,我这么大个人还会丢吗?”陈太太微笑着说话。
陈太太和陈慎芝的妹妹刚去了泰国旅游回来,在机场,她看到很多文身的人。“我跟他妹妹说,如果跟你哥哥认识的时候,他还是原来那样,身上有文身什么的,我肯定掉头就走。”
陈慎芝在一旁说,“我没有文身,只有刀疤。”
在我们见到陈太太之前的一段时间,她正陷入一场麻烦。她开着那辆平治SUV在油麻地消防局的巴士站接朋友的时候,“不小心开过了,停在了黄线那里”,救护车正好要驶出,她的车挡在了救护车的通道上,“不知道按到什么地方,车就死火了”,她想发动汽车离开,但“越着急越打不着火”。这一幕被路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招来一片骂声。
大家通过这个视频看到了这辆车的车牌号——HK815。很快有人发现,这辆车属于“慈云山十三太保茅趸华”。因为陈慎芝曾接受《亚洲周刊》采访,那篇报道里提到了这辆车和车牌。
陈慎芝很喜欢这辆车,“开起来好快,加速够力。”50年前,他和兄弟们偷车和抢劫之后,车需要开得足够快,才能摆脱警车的追截。
HK815带着我们到了京士柏道旁的一处公园。那是他曾经打劫的地方。此地僻静,有钱佬多。打劫之后,逃跑也很方便,翻山就到了窝打老道,那是另外一个适合打劫的地方。
如今,在公园里,他微笑着跟晨练的陌生人打招呼:早晨。也有认识他的人向他问候。此处有各类球场和健身设施。
“待会我们去吃饭,你就在这里睇球场啊。”陈慎芝又开起了玩笑,“以前有人会说,我是睇场的。睇场?睇球场了。”睇场(看场)是黑社会重要的工作之一,这属于社团笑话。陈慎芝的话有时需要仔细琢磨,了解香港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文化”,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HK815快驶出京士柏道时,经过一处小区,陈慎芝说,特首的家就住这里。在香港,特首的住址是公开的。有时候,媒体就在小区门口架着机器,等着特首出来。
“这附近住着很多中上层官员。”陈慎芝说,“他们的月薪可以达到30万港元以上,高薪养廉。”
这跟陈慎芝青少年时代的香港已经很不一样,彼时是“雷洛”们和“跛豪”们的时代,探长和社团联手,纵横白道和黑道。
汽车拐了一个弯,陈慎芝指着道路边上的警察署,说,“这个差馆(警察署),我来过两次,一次是问话,一次是新上任的官员想认识我,让我影(照)个相,正面和侧面都影个相。”
他列举了曾经“光顾”的差馆:旺角、油麻地、黄大仙、慈云山、西营盘……他特别提到油麻地警署,“那里是古董了”,因为在众多影视剧中出现,成了游客的打卡地。
大概是所说之地跟往日形成了巨大反差,陈慎芝忽然说:“真是人生如梦。”
追龙
九龙寨城公园看上去像是一个在中国许多地方都能见到的仿古公园。鸟语花香,一派祥和。公园墙上挂着呈现历史演变的图片,展示架上放着简介和近期活动安排的小册子。入口处有微缩模型,那是九龙城寨在1987年被清拆之前的样子。
在公园中间的大门处,两门铁质大炮是上百年的遗存。陈慎芝看到后说,当年打了针,他就兴奋地在这两门大炮上转圈、跳舞。
走到一处,他停了下来,有点感怀地说,“谁能想得到,这里以前是一个大棚,几百人在这里吸毒。”有时候,老鼠和狗经过这里,都要停下来,鼻子动几下,吸几口空气中弥漫的气体,它们都上了瘾。
最初是吸鸦片,然后是“追龙”,也就是吸食白粉,最后是注射海洛因——这都是陈慎芝当年做过的事情。当年在这里,各个社团的白粉档都划分得清清楚楚,大家在各自的地盘卖白粉吸白粉,这是规矩。属于14K的陈慎芝被潮州帮看中,做了“睇馆”,替他们看白粉档。
白粉带来的后果是肉眼可见的。陈慎芝在这里干的另一件工作是“执尸”,将吸毒过量而死的人拉到路边,好让市政厅的车将尸体运走。
公园里的游人不多,陈慎芝仔细看着墙上的介绍,白粉档和地下医院被一笔带过,那是“黑暗之城”色彩最重的部分。地下医院没有牌照,给人治疗枪伤和刀伤是特色。城寨里,有两间麻将馆——“鸡记”和“洪记”,还有两家狗肉档——“大碌柱”和“鸡仔记”。陈慎芝对此了然于胸,各种档口和店铺的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城寨里还有许多美好回忆,这里的砵仔糕和老婆饼很有名,“刘青云和袁咏仪演的《新不了情》说到了这里的砵仔糕。”
能把九龙城寨所有颜色之事都说得清楚的人,陈慎芝觉得,全香港不超过10个人了。他是其中一个。在公园里,不时有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并掏出手机与他合影。前段时间,他在这里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朋友说,华哥,我还以为你跑了。跑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很多吸毒的人不长寿。他两个最好的兄弟,猫仔(陈振辉)和阿基(李兆基)都已经“跑了”。
曾为毒品所困的陈慎芝,在他爸爸去世的时候,躲在九龙殡仪馆的厕所里打针,被家人发现。那时,每隔几个小时,他的毒瘾就会发作。他觉得好难过,“下定决心戒毒是从爸爸去世的时候开始的。”
1974年,整整50年前,陈慎芝去了位于香港西贡的戒毒所,通过福音戒毒6个月,逐渐戒掉了毒品。他以此为契机,参与到劝人戒毒的工作中。首先劝慈云山的兄弟们戒毒。在以他们为原型的电影《毒·诫》里,张晋扮演的猫仔在面对让他戒毒的刘青云扮演的茅趸华时,心情复杂。“让我吸毒的是你,让我戒毒的又是你。”“就是因为我推你入坑,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出来。”陈慎芝在自助之后,开始助人。
陈慎芝说,七八十年代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时代,“什么都有得聊。”那是他和他的兄弟们结束了江湖岁月、转入正行的时代。李兆基成了影视从业者,我们在很多影视剧里都看到过他扮演的角色。猫仔成为了老人院的工人,专心为他人服务。
在九龙寨城公园的走道上,陈慎芝说起猫仔,“他当年打架非常厉害”,而且极其看重兄弟情义。陈慎芝和慈云山的兄弟们曾经打过两次警察,“打得好惨”,两次都是猫仔站出来,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罪责。他因此两次入狱,坐了六年牢。
陈慎芝也曾入狱。“打开狱笼飞彩凤,还我自由闯九龙。不怕拳头打爆石,最怕铁网罩英雄。”他念起了当年的出狱诗,然后说,“远离毒品,小心交友。”
“对于戒毒者来说,活着就是胜利。”陈慎芝翻出一张老照片,指着当年一群十几岁的“太保”说,没剩下几个了。李兆基的墓地太远,在屯门。陈慎芝的车往九龙的钻石山坟场开去,去看猫仔。
猫仔的墓,只是一个小方格,里面没有骨灰,骨灰已经撒掉了。陈慎芝说,当年猫仔下葬的时候,这里没有这么多墓的。他蹲下身去,用手擦拭了一下碑文,告诉猫仔,来看他了。他觉得猫仔在这里不会寂寞,“这里晚上很热闹,几万人出来聊天。”
他算了算,猫仔走了10年了。“几快啊,所以,活在当下,开心点。我想清楚了,今晚重出江湖。”陈慎芝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玩笑无处不在。
“走,现在去老地方,我们的茶餐厅,十三太保办公室。”
车经过乐善道一处公共屋邨时,陈慎芝说,阿基去世之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李兆基从影多年,生活得应该不错。他确实赚过一些钱,但很快就花掉了,并没多少积蓄。“他人好好,花钱多。”
在朋友的帮助下,他申请到了公屋。李兆基在中风之后又查出肝癌,时日不多。邱巧贞是李兆基的女朋友,三十多年陪伴在他身边,但两人一直没登记结婚。陈慎芝认为这样不妥,便提议两人正式结婚。他做了证婚人。
李兆基去世前,陈慎芝去看他,他们不想拍下难过的身影,拍了两只手掌握在一起的照片。我看过这张照片,陈慎芝左手虎口有刀疤。半个小时前,他在当年跟猫仔、阿基偷车打劫的山道边,伸出手给我看过这道疤。
此时,我想起了《古惑仔》《食神》《喜剧之王》……李兆基扮演的角色戏份不多,但让人过目不忘。他住过的公屋跟脑海中的记忆,构成了外在和内在的现实。
旧梦
《九龙城寨之围城》是这大半年里倍受关注的香港电影。作家沈西城看了这部电影,觉得不错,但“打得太多,比较有深度的没有,打之外应该还有点东西。电影要有回味的,不能只是打只是笑”。
“你去过九龙城寨吗?”
“我这个年纪的香港人,怎么会没去过九龙城寨。”沈西城说,“去九龙城寨看小电影。”看小电影的地方叫“华星”,后来叫“新华星”。不远处有小妓寨。在年轻的沈西城看来,此地应召女郎多是“歪瓜裂枣”,许多人不敢靠近,但仍会有人甘之若饴。
沈西城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他说是每天看内地电视剧的原因。他喜欢的内地演员有陈道明和李保田。他不喜欢那些逐渐占据电视屏幕的小鲜肉。
他给很多人写过传记,比如警察和社团大佬都做过的演员陈惠敏。他最近出版了与陈慎芝合作的新书《香港戒毒教父陈慎芝》。书的封面上,陈慎芝像维托·柯里昂一样穿着黑色礼服,胸前的口袋插着一枝红玫瑰。
“一个坏到透的人变成好得不得了的人,是很难得的。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从头一直坏到底的人,很多。有的人老了,没那么大火气了,不打打杀杀了,但不见得变好。回头是岸,讲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的。在香港江湖上,我认识的这样的人,就他(陈慎芝)一个。”
沈西城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陈慎芝了,但他记得香港那些曾经的繁华之地,他用许多文字描述过香港夜总会兴盛时代的灯红酒绿。
“旧梦不须记……”在香港会展中心的一处休息室,他跟我聊起往日的香港时,哼唱了黄霑作词的一首老歌。
他还记得顾嘉辉1961年作曲的《梦》。1960年代,他每到位于皇后戏院地库的夏蕙夜总会,就会听到这首时代之曲,“人说人生如梦,我说梦如人生,短短的一刹,你快乐,你兴奋,匆匆的一场,你悲哀,你苦闷……”
在沈西城眼中,旧时尖沙咀区最喧闹的是宝勒巷。“食肆、酒家、浴室、桑拿、卡拉OK、夜总会、桌球室、私窦(私人场所)……多不胜数,华灯初上,游人如鲫,酒吧、食肆门前,往往聚集着三两青年,手臂簪花,头发灿金,嘴角叼烟,粗言秽语不绝,他们并不是撩事斗非的流氓,而係各大场口的睇场和泊车仔,保店家平安。一条宝勒巷,过百商户,按时缴睇场费已属不菲,何况酒吧卖丸仔,收入更丰厚……”
陈慎芝同样熟悉这些夜场。日本导演柳町光男来香港拍电影《龙在中国》时,找到陈慎芝。陈慎芝当时在戒毒所工作,他用“Peter Chan”的名字在业余时间为导演做电影顾问。他找了一杆短一点的烟枪给男主角尊龙做道具。他主要告诉他们,当年的香港人如何在夜总会睇场和吸鸦片。
现在,每天早上,陈慎芝都会到小区的健身房用15磅的哑铃横着举出去30下,这是长年保持下来的习惯,身体不强壮,怎么混黑社会。他还学过客家螳螂拳。“你不来,我不发,你有丁,我有八,丁不丁,八不八。”这是螳螂拳的口诀,他随口就能说出。他之所以对螳螂拳感兴趣,是因为当年身边有很多客家人。
在香港,来自相同原籍的人,喜欢聚居在一起。比如北角多福建人,元朗多客家人,尖沙咀多上海人,九龙城寨曾经好多潮州人……电视剧《繁花》播出时,父辈来自上海的王晶说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尖沙咀,上海人在香港拥挤的楼层里,营造了故土的腔调和氛围。如今,好似反了过来。
适香园茶餐厅的墙上贴着陈慎芝与刘德华、甄子丹的合影,这是《追龙》首映时拍的。陈慎芝是《追龙》的顾问。“没有人找他们两个人同时拍照的,我是第一个。王晶跟我说,他都不敢。”这是陈慎芝的能力,他跟谁好像都能合得来,跟谁都能开玩笑。
陈慎芝带我们去了王晶的公司位于观塘的办公室。王晶头一天没睡好,在沙发上都快坐不住了,但他会给华哥面子,说一说香港电影的往事。
“拍九龙城寨会是很多电影人的愿望吗?”我问王晶。
“其实很少人真正去过九龙城寨拍,实际上只有麦当雄导演的《省港旗兵》是在九龙城寨拍的。《阿飞正传》也去了,但所有拍的都剪掉了,家卫没有保留九龙城寨的戏。《追龙》戏里面拍出九龙城寨有一个中央广场,其实没有的,这是虚构的、夸张的,跟《繁花》一个道理,美化了。”王晶说。
王晶正在忙很多事情,他觉得过去的几年对大家而言,都是浪费的几年。
“王晶对我是又爱又恨。”陈慎芝说,“他说话容易得罪人,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会说,华哥,救我啊。”
当初为了拍《追龙》,王晶叫上陈慎芝两次飞到加拿大跟甄子丹聊。《追龙》会被拿来跟1990年代麦当雄拍的《跛豪》比较。《跛豪》开头的字幕,“故事”的署名是:“陈华”。陈华就是陈慎芝。
陈慎芝少时在石硖尾见过跛豪——吴锡豪。1960年代,吴锡豪令“义群”崛起,跻身香港黑社会社团四强。“他好赌,手上拉着一把小椅子,见有牌局,即坐下,赌个不亦乐乎。”
一位替吴锡豪打过官司的律师促成了他授权麦当雄拍以自己为原型的电影。为此,麦当雄送了一块金表给这位律师。而吴锡豪提出的一个条件是:给老人院捐50万港元。麦当雄答应了他的要求。《跛豪》上映后叫好又叫座,让麦当雄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和最佳编剧两项大奖。
在沈西城的印象中,“那年头,江湖人物,稍具实力者,无不想打入尖沙咀。一入尖沙咀,就成老大。可这就非得尖沙咀霸王、一代毒枭肥仔坤颔首俯允,直是难若登天。鱼毛虾子的跛豪,哪有分饼仔的份儿。合该有运,碰上了财神老乡,四大探长之一的颜雄,欣赏这个同乡,代他跟肥仔坤商议,让跛豪获得了进驻尖沙咀的机会。”跛豪不甘心只是经营一档字花架步,千方百计在毒品生意上分一杯羹。他和肥仔坤的矛盾加剧。肥仔坤在旺角潮州菜馆宵夜时,被数名刀手持刀猛斩。陈惠敏为肥仔坤拼命招架,他才得以逃生。
旺角一战,令陈惠敏在江湖上名声大噪,成了古惑仔们的偶像。肥仔坤也由此让步,让跛豪在尖沙咀做起了毒品生意,从此,“小拆家成了大毒枭”。
1970年代席卷香港的廉政风暴之后,肥仔坤和跛豪都被判入狱。跛豪被判30年监禁,但因为肝癌,他被关了17年便出狱。出狱后,跛豪妻子托人找到麦当雄,暗示是否有什么表示?麦当雄拿不定主意,向陈慎芝请教。陈慎芝告诉他四个字:“不用理会。”他认为,“规矩已做足,再给是人情,不给是道理。”
港味
“什么是香港文化呢?”陈慎芝说,“我觉得奶茶加菠萝油,就是香港文化。”
印着“黑白淡奶”图样的厚瓷杯和夹着黄油的菠萝油端到了适香园茶餐厅中间第二张桌子上。陈慎芝通常面对餐厅门口坐第三张桌子。我们点了芙蓉蛋饭和公司奄列(一种炒蛋套餐)。有中餐,有西餐,茶餐厅是中西交汇之处。
“吃菠萝油呢,很多人不知道,加这个很好吃。”陈慎芝撕开一小袋白砂糖,洒在了夹在菠萝包中间的那块黄油上,“吃的时候有嗦嗦声。”这种老派的港式吃法,像是朝向一个缺糖年代的回返。“加糖”与“走糖”之间,时代完成了转换。
我想起了陈慎芝的诸多身份,他既当过广东茂名电白区的政协委员,又拥有美国阿拉巴马州荣誉州务卿的头衔,他是慈云山十三太保的首领,又当选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百舸争流的香港,他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他和香港饮食都拥有某种混搭而独特的气质。
陈慎芝拿起那个加了白砂糖的菠萝油,“没有这个疤,吃不了这个包。”他撑开左手掌虎口,露出疤痕。这是加了白砂糖的香港往事,那种带有声音的颗粒感好比是某种鲜为人知的潜在世界的细微呈现。
沈西城说,香港黑社会跟其他地方黑社会不大一样,喜欢用刀,台湾喜欢用枪。“前一阵台湾不是出了开枪杀人的新闻么?”
大家熟悉的电影《古惑仔》里,一群人拿着刀在街上互砍的场面让人印象深刻,李兆基是《古惑仔》系列电影的顾问。
“《古惑仔》是不是拍得夸张了点?”我问陈慎芝。
“不是夸张了点,是很夸张。(电影里)几十个人在打架,像是无政府状态,搞什么啊,其实古惑仔都是碰在一起,打两下就走了,有警察的啊。几下就够了,不会打那么久的。我的脖子差点被砍到动脉,差点就死了。古惑仔打架,都不想打死人,打死人,最少十几年。通常是新手下手比较重,不知深浅。有人拿刀在后面喊,站住,别走。其实是想说,快点走,大佬,都不想砍你,跑快一点。把刀放到后边的人要小心,这是真想砍人。把刀举得高高的,只是吓你,并不想砍你。”这是“慈云山十三太保”大佬的经验之谈。
因为要喝酒不能开车,陈慎芝跟我们一起坐过几次出租车。几乎所有我们碰到的出租车司机都认识“华哥”。只有一位不认识他。我们刚坐上去的时候,司机黑头黑脸,有些不耐烦。在车上,陈慎芝和我们聊起了香港的江湖。下车的时候,一路听着故事的司机,态度明显有了变化。陈慎芝多给了司机五块钱作小费。陈慎芝说,看这位司机,以前可能是老板。过去这几年,香港一些公司做不下去了,有的老板开起了出租车,但他们还保持着做老板时的姿态。他觉得这样不容易,就不让司机找钱了。
他说起这些时,让人惊叹于他在不动声色中察言观色的能力,这是行走江湖的重要本领——识人。
“现在的大学生,通街都是。”陈慎芝说,“读书重要,识人也重要。”
“外国人好理性,中国人很感性,中国人讲交情,用感情来解决问题。其实来讲,感性和理性可以融合的。”说话间,陈慎芝仿佛化身通晓中西哲学的学者。“要跟上时代的话,识人多过识字。有的人说话充满了公义,充满了爱,看上去像一个‘十’字。走近了,看清楚,有一撇,是个‘千’字,老千,骗子。”
“经济不好了,骗子一大堆。”威廉说,“阿叔帮了很多被骗的人,替人出头。江湖有规矩,谁被骗了,一个月或半个月,你找个有分量的人来谈,过了这个时间,(骗的钱)永远不会还给你了。”
陈慎芝说自己是一面照妖镜,能照出很多人的真实面目。他提到了定居香港的二胡大师王国潼和妻子李远榕被电话诈骗两千万港元的事情。时代的罪恶形态有了新的变化,硬派的打劫已经不是常态。
上了年纪的人更容易被骗,因为他们更注重感情。70后的威廉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不重感情了,他们只关注自己。“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人情味了,感到有点悲哀。”
“香港有很多热心帮助别人的人,也有对人不闻不理的。我曾经讲过,什么是朋友?红白事都不到,这不是朋友。有白事,大家都不开心。有喜事,大家都开心。这才是朋友。人要适当地关心和问候。但太多的关心会让人猜疑,你有什么动机。这都是我悟出来的。好少人会教别人做人的。喜欢教人做人的一定是老鬼(上了年纪的人)。出到社会,社会会教人做人的。有句话说:莫说拳头威力猛,微笑走天下。多点礼貌,多点温暖,笑笑多开心。微笑好紧要,我告诉那些上法庭的人,出庭的时候要三鞠躬,你要尊重别人,别人才尊重你。”陈慎芝说。
“很多人来找你‘拆弹’?”
“不是全部人都来找我的,我没这么厉害。但找我出来的,好彩(好幸运),大部分都平了(搞定了)。”
整个晚上,陈慎芝总是很开心的样子,笑话无处不在。他像是说了很多,但又有很多没说。该说的他会说,不该说的他一定不说。他说几十年里,这么多人愿意跟他结交朋友,他的秘诀是四个字:聆听,守秘。
以和为贵
陈慎芝经常被表述的一个身份是“江湖拆弹专家”。他说过,不喜欢媒体给他的“江湖拆弹专家”这个称号。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似乎已经是他不得不接受的标签。
在陈慎芝看来,“拆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沈西城曾问他,“拆弹”要什么条件?陈慎芝告诉他,“真的并非人人可以做拆弹人,首先,或多或少要有一些江湖地位和人缘,否则一定当不成,茄哩啡(小角色),人家睬你都傻。纵然如此,也非一定拆到弹。先决条件是要跟两方人马都有交情,否则就拆不了弹。”
“以前大家在酒楼上谈判的时候,一方说带着几十个人,另一方说我楼下上百个,就互相吹,看谁先被吓住。”打架也是以吓住对方为目的,而不是要了对方的命。“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动刀子的。”陈慎芝说。
威廉对我说,“可以问问阿叔,如果有人有事时,找人解决,怎么收费?”
我还没开口,威廉先替我问了。
“看是什么事,帮人出头,要师出有名。封的利市(红包)一般几万块,但也不一定,解决问题会遇到很多事。”陈慎芝说。
沈西城提到过陈慎芝帮陈惠敏解决棘手问题的往事。陈惠敏喜欢开车,尤其喜欢开快车。他曾对沈西城说,西城,开车慢没意思,倒不如不开。沈西城晕车,怕坐车,尤其怕坐陈惠敏的车。“驾车撞伤人、不遵守交通条例、危险驾驶,犯了不少条例,停牌何其多。”某次,陈惠敏停牌期间驾车被发现,加上他之前累积的各种交通违规,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他找了大律师,大律师都感到头痛。他想到了茅趸华。一番恳请之下,陈慎芝以“美国阿拉巴马州荣誉州务卿”和“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的头衔,向法院写了求情信。陈惠敏最后受到的处罚是:停牌一年半,两年内不得再犯。
沈西城通过陈慎芝了解过很多江湖之事。比如,陈慎芝入股的铜锣湾帆船酒店因新冠疫情关闭前,他们在那里见过面。陈慎芝介绍了“搞事雄”刘国雄给他认识。搞事雄也曾经是“慈云山十三太保”,他是跟着猫仔出道。因曾参与化学制毒,他被称为“绝命毒师”,又因在赛车场屡创佳绩而被称为“香港车神”。他还与“世纪贼王”张子强是结拜兄弟。搞事雄在赤柱监狱服刑时,张子强曾脑洞大开地想用炸药炸开监狱,救他出来。搞事雄曾说过,张子强当年计划绑架的人中有成龙,但他化解了此事。香港很多人都会跟黑社会保持某种联系,为的是在关键时刻能够避免大麻烦。
“春风秋雨在摇撼,像已化作醉醒的烙印。再踏往日长街里,愿那当天一切没发生……”这是陈慎芝的手机铃声——电影《慈云山十三太保》的主题曲,由巫启贤演唱。跟《毒·诫》比,陈太太说,她比较喜欢之前的那一部。“我很感动,很入戏,特别是他在地上打滚,鼻涕流出来那场戏。《毒·诫》比较慢节奏,不太连贯,东一下,西一下。”
《毒·诫》里有一条感情线说的是陈慎芝和前女友的故事。“那没办法,他不是天生下来等着我的,我们年龄差了二十几岁,认识是一种缘分,只能这样说。他那时候有自己的交往,很正常。”陈太太说,“他不喜欢我说他年龄大,他喜欢说他年轻。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人家会说,这是你女儿吗?”
陈慎芝和我们坐在车里的时候,介绍得最多的就是路过的学校。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父亲曾做过老师。他只读到了小学,但他读的是好学校——圣方济各小学。“学校好严的,犯错了会用尺子打手。”他15岁的女儿正在读中学。他和摄影记者老方聊起了对子女的教育问题。他们的一个共同观点是,要读好的学校,好的学校烂仔少,校园霸凌少。陈慎芝会到学校接女儿,在同学里走一圈,让别人知道他是谁。所做的一切,是让他的女儿在校园里不受欺负。
陈慎芝的新书发布会当天,是他76岁生日。一个香港骑楼造型的生日蛋糕被推到了前台。他的女儿则在现场唱了一首《Love Story》。如今已是泰勒·斯威夫特横扫全世界的时代。
主持人说,“华哥,你的女儿可以出道了。”
陈慎芝说,“电影是一个梦工场,好多人想去做。但是好多人睡到地上都不知道,不能睡地上哦,睡地上就惨了。”
做电影顾问的时候,陈慎芝自己会有出镜的机会,但他不愿意拍戏。年轻的时候,甚至连照片都不愿意拍。拍《古惑仔》的时候,李兆基和刘伟强想让他演一个角色,去荷兰拍几天戏,但他没答应。电影出来了,他发现那个角色是任达华演的。“好彩没去,那个角色一出场就被打死了。”
陈慎芝非常欣赏张学友的演技,《慈云山十三太保》中自己的角色原本打算找张学友来演。张学友很想演,但因为要办演唱会,分身乏术,只好作罢。巫启贤成为了主演,陈慎芝觉得凑合。
陈慎芝的故事最早是引起了东方电影黄百鸣的兴趣,黄想拍一部以陈慎芝为原型的电影。黄百鸣想到拉银都一起来拍,熟悉影视界的沈西城有点奇怪,“银都前身是长城、凤凰、新联,是左派电影机构,拍电影往往是输出政治理念,为什么要参与这么一部江湖电影。”陈慎芝说,“可以换个说法,拍一部劝人戒毒的电影不就成了?”
到了《毒·诫》,主角换了刘青云,大家原本很期待,但刘青云的表演仍然没有让陈慎芝满意。他觉得刘青云把自己演得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连靓仔(小混混)都不如。”
陈慎芝当时和刘青云在九龙湾看试片的时候,正好和胜和前坐馆、上海仔郭永鸿路过,便上去拜会华哥。当他看到刘青云在座,便破口大骂。他认为电影《窃听风云3》里把自己拍成那样,真是岂有此理。刘青云有点懵,自己也只是其中的演员,并不是导演。
是时候展示一下“江湖拆弹专家”的技能了。陈慎芝说,海哥,别生气,影片里的角色确实模仿你,但你想想,扮演你的是方中信,而不是八两金,这么帅的角色,正是你的写照啊。上海仔听了此话,转怒为笑。刘青云对陈慎芝化解他的尴尬表示感激。
陈慎芝熟悉上海仔,他说,“海哥不错的,顺着他一点,便是笑口组;脾气上来了,就是山口组。”
76岁的陈慎芝亲身经历过很多历史的大小气候,他被认为是香港的活字典。“六六年,天星小轮暴动(亦称“九龙骚动”)。六七年,左派暴动(亦称“香港五月风暴”)。我那时候正好是靓仔,开始吸毒。那时候的老警察,打几个电话给各个话事人,就能摆平很多事情,新警察就不知道怎么做事。”
年少的陈慎芝同样不知道怎么与社会相处,他最开始想到的是“刀和拳头”。现在,他想到的是“食个蛋挞,食个菠萝油,饮杯茶”。
旋转门
沈西城有一位同学,品学兼优,家境富裕,入社会,成为总裁,年收入千万。他曾三次参选香港十大杰出青年,但都被摒之门外。有一次,他跟沈西城喝酒,发起了牢骚。他说,自己连太平绅士都拿到了,但就拿不到十大杰青。“他从小就把金钱奉为人生第一标准,觉得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位同学让沈西城问问陈慎芝,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夺得十大杰青。
沈西城倒惊讶同学用了“夺”字。“十大杰青选举并非黑帮选坐馆,有钱有力就有所成,哪有这么容易?”沈西城抹不开面子,硬着头皮给陈慎芝打了电话。陈慎芝说,沈大侠,十大选举啊,难过中六合彩。十大杰青的选举极其严格,宁缺毋滥。1987年,陈慎芝那一届,最后也只是选出了九大杰青。
“街童、黑社会、吸毒、坐监、戒毒工作者、电影工作者、十大杰青,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日的,想都没想过。”
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陈慎芝的经历都是惊人的故事。他当选十大杰青时,麦当雄就提醒他,你这是功高盖主,以后可能会遇到麻烦。陈慎芝当时是戒毒机构的副总,这让老总不舒服。果然如此,在戒毒机构里,陈慎芝的工作并不顺利。
他的压力很大,很多人都看着他是不是会重新开始吸毒。“我确实动过吸毒的念头,但忍住了。”陈慎芝说,“有一段时间很难过,我做梦的时候,梦到自己吸毒了,在梦里追龙,自己都吓到了,怎么还在吸?现在不做这样的梦了。”
冬天的香港之行后,我们再次来到这里。夏天的香港,室内的冷气足够强劲,这与门外的灼热空气形成巨大反差。进出酒店的那一刻,戴的眼镜都会蒙上一层雾气。到了夜里,从维多利亚港吹来晚风,才有了些许凉意。Mark跟我们坐在尖东的酒吧,聊起香港。
Mark在媒体工作时曾任总编辑,在长达27年的时间里,他专责跟进“黄赌毒”和黑社会动态。他已经移民海外,如今是回港探亲。
Mark觉得,可以把现在的陈慎芝称作“超级大公关”。各方各面不方便直接联系的事情,通过他得到了沟通。他能做到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陈慎芝为戒毒做了很多正面的事情。他现在不是黑社会,他在黑社会之上,他跟黑社会联系得比以前还要紧密。他跟政府关系密切,跟教会打交道,跟很多人有联系。黑白两道,他说话都能起作用。白道通过他去接触黑道,黑道通过他去接触白道,黑道和黑道之间的很多矛盾,也是通过他去化解。他很受尊敬,各方都需要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我把他的角色叫作‘江湖旋转门’。”
“香港黑社会在不同时期都发挥了一些大家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本质上不是因为义气,而是利益。”Mark说,“电影和新闻里的黑社会,是两种黑社会。”
陈慎芝则觉得不能整体地去评价一个团体,要看具体的人。已经去世的14K大佬胡须勇曾经对陈慎芝说,我们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胡须勇曾在《南方人物周刊》写过专栏文章。他喜欢写诗作文。他认为自己本应成为文人,而现实让他加入了黑社会。
“香港黑社会有一点很特别的地方,他们很尊重文人。”Mark说。
沈西城说,有的人一直是坏人,有的人一直是好人,这没什么意思。他说陈慎芝没有教坏他,也没有让他变好,“我是不好不坏。”
“香港的江湖其实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可怕,香港黑社会可以讲道理,可以谈判,做生意的人才比较坏。”沈西城说。
“做生意的人比较坏?”
“对,你不觉得吗?做生意的人吃掉你都不知道。黑社会有时讲义气,没有这么凶,有钱佬是利用黑社会做事,狠起来比黑社会都狠。××××(某家房地产企业)就是这样啊,吃掉多少人,多少人破产,血本无归。香港黑社会不会这样,他去追你的钱,不会打死你啊。”
“香港现在的黑社会跟以前的黑社会相比,有什么变化?”
“以前的黑社会更讲规则。现在很多不能叫黑社会了,是小捣蛋,动动小刀什么的,吓你一下。现在动刀都少了,打架是为了钱,争地盘,现在地盘上都没钱了,没得揾食,打什么呢?”
沈西城的妈妈九十多岁了,已经讲不出话来。沈西城在上海出生,妈妈年轻时从上海来到香港。妈妈见过杜月笙,她的一个好姐妹则是黄金荣的情人。妈妈十几岁就在赌场摇盅,见证过十里洋场的繁华。他从妈妈那里得知了一个已经逝去似乎又延续至今的世界。
说到江湖,沈西城认为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有杜月笙这么厉害。“杜先生什么事都能摆平,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现在是不是需要杜月笙,什么都能摆平。他是懂政治的,太严厉不行,还要懂人性。”
“香港人有钱赚就好。我们赚了钱,内地有什么事,比如华东水灾,比如汶川大地震,我们就捐钱支持。香港人多爱国,有的人说香港人不好,很伤心。”
“很多事情不要管那么严的,就像儿子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我们小时候也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大的原则不违背,小的地方让他们去就行了。小孩吵一吵,发泄一下,没事的。人和人不会完全一样的,想法一样很难的,我的女儿和我的想法就没法一样。放到全世界,更不一样了。我们应该跟这个世界多一点来往,了解这个世界。他们好的,我们学。他们不好的,不学就好了。”
“现在,到了周末,很多香港人去深圳。”沈西城说到自己在1970年代去深圳,那时候是一片荒野。后来去深圳,在街上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抢劫。现在去深圳,拿现金出来付款,别人说,你从香港来的啊,老亲。
“香港街上倒是少了很多人。”
“没事的,香港人有一个习惯,觉得不好,走了,好了又会回来的,继续讲香港好。香港是国际城市,我们要保护好香港,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维多利亚港的风
冬天的时候,我们曾在吹着寒风的夜里,路过已经关闭的大富豪夜总会门口。那些吊在半空中的残破的塑料布条在风中摇摆。不远处,春节结束之后被拉到垃圾桶旁的大盆大盆的金桔,还来不及被清洁工人运走,散落一地。我们的摄影师老方是老广州,以前经常来香港。喝了好几瓶白葡萄酒的他,举起相机,准备拍照。此时,正好有一队香港警察经过,他们好奇地看着老方,问,这有什么好拍的?老方说,很多年前,他来过这里,这让他想起了以前的香港。一位警察说,这里好像又要开张了。
“香港人以前都是猫头鹰,晚上才出来。”陈慎芝说,“现在香港人早早地就回家了,没什么夜市了。但我觉得香港人好灵活,会好起来的。”
几个月之后,夏天的夜里,我们又从大富豪夜总会的位置经过,大门仍然关闭。在不远处的酒吧,我们跟Mark不知不觉聊到了午夜。刚开始聊的时候,巴黎奥运会网球女单决赛还没开始,此刻,已经结束。酒吧的液晶屏幕上,郑钦文举起五星红旗,在罗兰加洛斯的红土场上迈步,向观众致意。周围没有太大的声响,已经没有几个人在喝酒。“这附近的四大夜总会都倒闭了。从尖沙咀到旺角,曾经有几百个夜总会。”
Mark准备告辞,他次日早上要乘坐飞机去日本。Mark虽然移民了,但他留恋香港的很多东西。“当你真的去了全世界之后,发现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在香港。比如奶茶,在别人看上去很简单,但对香港人很重要,在香港长大的人才能体会。奶茶要喝热的,一口喝下去,那股热气冒到头上,很爽啊。还有牛腩,也能代表香港,全世界都做不出那个味道。到了(香港)西贡吃海鲜,才知道什么是海鲜……”
“香港以后会是怎样的香港?”
“很多老香港人是以前从内地来的,现在又有很多内地人来,以前的那个香港会逐渐不见的,以后的香港会是另外一个独特的香港。”
Mark认为大富豪夜总会不会重开了。“90年代为什么很流行到夜总会,因为这是大家的社交方式。夜总会的小姐是会跟你斗嘴的,大家来这里是为了减压。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家里玩游戏了。经历了过去的几年,大家更习惯待在家里。夜总会存在的基础没有了。”
夜总会曾是养活黑社会的重要经济来源,夜总会没了,黑社会也面临着重新找出路的问题。毒品问题又严重了起来。“这些人穷了,又开始卖白粉了,好悲哀。”陈慎芝说。
那篇刊登了“HK815”车牌号的《亚洲周刊》2021年的报道里,陈慎芝接受采访时说的是香港的毒品问题。当时香港警方提供的数据显示,2020年前10个月因涉及毒品案件而被捕的21岁以下青年有390人,较上一年同期上升一倍。
陈慎芝说,在油尖旺区,打个电话,15分钟内就有人送货。“现在吸毒的年轻人占的比例多。因为他们看不到明天,这是最惨的。走上社会,看不到山峰,怎么走都是平原。”
8月3日下午,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的《香港戒毒教父陈慎芝》新书发布会上,主持人转达了古天乐发来的祝贺。他因为拍戏,没来现场。到场的艺人代表之一是田启文。古天乐和田启文都给陈慎芝的新书写了序。
古天乐写道:“在电影中有好人有坏人,相对于现实世界,较易分辨得出谁演好人,谁演坏人。坏人想做回好人,可能在电影中一秒内就可以发生,坏人站到主角阵型帮一把就成了好人。然而有些人身处有如沉沦下的大千世界,看不清自己站在何方,甚至不知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难得看清现实,也只能叹声回头已太迟。”
在台下的走道旁,威廉对我说,“记得杜琪峰的《黑社会》么?古天乐演的吉米,原型之一就是上海仔。”一位卖盗版碟起家的细佬,成为了大佬。
就在刚才,上海仔带着两个戴黑色口罩的黑衣保镖,现身休息室,祝贺陈慎芝和沈西城的新书发布。陈慎芝、沈西城、田启文和上海仔排成一排,让大家拍照。陈慎芝对着镜头说:“海哥现在正向正途发展。”
上海仔一身白色中山装打扮,标志性的冬菇头跟以前相比,稀疏了一些。和胜和曾经最年轻的坐馆,已经年过六十。
威廉说,今天到场的人,有各个社团的代表,有律师,有生意人,有文化人,有艺人……
这是陈慎芝连接起的社会,一个多层次的香港的缩影。陈慎芝说杜琪峰当年找过他,想拍一部电影反映1997给人带来的影响和变化。“他们整个班底跟我吃饭聊这件事,阿基(李兆基)也在,杜琪峰想拍一群人,包括商人、黑社会、老师三种人。”
一位陈慎芝刚认不久的做金融投资的契仔支持他出了这本新书,这是一个新开始的故事么?
新书发布会所在的香港会展中心,正是1997年香港回归交接仪式的举办地。27年前的雨夜里,香港警察将帽子上的旧徽章取下,换上新徽章。就像电影《无间道2》的结尾处,在窗外漫天烟花的映照中,众人举杯,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不知各位是否有印象,在《无间道2》的开头部分,刘嘉玲扮演的大嫂在雨中到警署去接曾志伟扮演的韩琛,她开着一辆平治300SE轿车,车牌是:“CC9131”。
“这些数字加起来是多少?”
艳阳下的维多利亚港,会展中心1号剧场的舞台中央,陈慎芝用粤语背诵了那首他非常喜欢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想起了陈慎芝的那个问题。
“三八几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