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网球的关系，怎么说呢……像缠绵不休的情侣一样。”经过为时不短的低头沉思，张之臻给出了一个连他自己说完都笑出声的答案，“它虐我千万遍，我还待它如初恋”。
啼笑皆非的愉快气氛里，他继续给出解释：“网球不是人，没有感情与感觉，所以，我与它，就是看我放不放得下。我没有那么喜欢网球。有的人特别喜欢网球，就喜欢待在网球的世界里，可我从来喜欢不来。”
“我儿子的目标是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这是职业足球运动员父亲张卫华领着年幼的他来到上海体育馆少体校时定下的目标。即使当时他还未拿过网球拍，4岁的张之臻在父母划定的范围——网球和游泳之间，选择了网球，从此开始了隔网对抗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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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他多次刷新了中国男网的历史：2022年10月，他成为首位打进国际职业网球联合会（ATP）男子单打世界排名前100的中国大陆球员；2023年，成为首位打进大师赛八强的中国球员，同年也时隔二十九年为中国夺回了亚运会的男单金牌；今年7月，取得温网正赛首胜后，他的排名来到新高第31位，再次刷新了中国男网排名纪录。今年巴黎奥运会，他搭档王欣瑜，获得了奥运会混双银牌，“临时摇人”的故事像连环画一样一波三折，随网络广泛流传，让中国网球的历史新纪录多了怡然自得的笑声。
“松弛感只是双打限定。”网球是一项非常强调“制心一处”的运动，在张之臻看来，松弛感是网球场上的奢侈。“极具天赋的人可能会以这种心理开启比赛，像意大利的弗格尼尼。而像我这样的选手，都是非常认真地对待每一球，人得专注，把自己收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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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会后到这次封面拍摄采访的一个月里，他马不停蹄开启了下半年的硬地赛季，在辛辛那提大师赛和美网的征程结束后，回国养伤，并与家人团聚。对于奥运的好成绩，张之臻比较冷静，没有庆祝，也没有犒劳自己。“我们不是专职双打的选手，没有那种‘我要’的预期，所以就会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即使久经沙场，两种心理情况之下的选手，在竞技场的起点也是不一样的——你想想，比赛一方是输了无所谓，还可以去单打，而另一方，输了一场意味着一周结束。”
张之臻习惯不说“比赛结束”，而说“一周结束”，因为大部分的网球职业赛事都是以周为单位，周一开始，周日结束。奔波于世界各地打比赛的职业网球选手，的确是把日子切成一周一周的；另一个习惯，是回答问题时常常出现这样划分，“天赋异禀的选手”和“像我这样的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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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的”张之臻，的确从未被认为是天才，他的启蒙教练、后来的教练、父亲都这么说。从小被定好了运动员的道路，二十四年间是否有后悔，从头再来如何选择，人生之初的这个决定几分正确，张之臻与父母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顶多只有做过遐想——如果不再打网球的话，我去干嘛呢——但也没几次。”
如果只挑选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张之臻认为是12岁遇到邵东路教练的那一刻，那是他自立的开始，他离开了近在咫尺的家，开始住校训练。“邵东路教练那时很年轻，二十多岁，刚刚退役，但认认真真来教我们。不管是场上还是场下，他都非常严厉地管教我们。可能换个教练，我就没有今天了。一开始挺不适应，但那之后我就知道了，什么都要靠自己。”
张之臻幽默地表示这是一段让他“成为更好的人”的打基础时期——先做个好人，再做个好的打球人。事实上，张之臻的教练与父亲都在采访里不止一次提到：他打网球，来自本人强烈的主观意愿。为了磨掉12岁少年的“小孩心性”，有一次邵东路要求张之臻从早上8点不间断训练到晚上8点，长达12小时的训练里，张之臻没有一句怨言。“这是他成功的一大原因。平时训练我上任何强度，他都能坚持下来，能吃苦，从不喊累。”邵东路说。在奥运取得银牌后，他父亲总结张之臻的成功经验：一是刻苦训练，二是持之以恒。
但当事人的感受往往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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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网球生涯开头的几年，不管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张之臻都没有得到过来自家人的奖励，第一次打全国青少年赛，张之臻独自背包跟着其他队友的家长出发。整个青少年时期，他的父亲只看了两场球，后来这延续成了某种家规，不看训练，不问结果，即使在上海家门口的比赛，家人也不来现场助威。
在张之臻看来，父母都是职业运动员，经历过输赢胜败，心很大。这曾经让他因为疏于“照顾”而状态停滞，但从独自背包去打全国青少年赛，到去法国尼斯训练，再到孤身闯荡世界各地的赛季，这一路心理和能力的双重苦修，都是他“自己接触，自己接受，自己打通”的过程。不管遇到麻烦还是状态低迷，用张之臻的话说，就是“我得自己返回来”。长远来看，这也更接近网球这项运动的本质。
“从一开始，父母已经算是偶尔参与，后面就更少了。基本上他们没管我。挺好的，正因为他们没怎么管，我才能够自由发挥。运动成绩是家长逼不出来的，我觉得家长连引导也没有太多必要，除非家长本身是专业教练、体能师和理疗师，否则总是多一个局外人的声音，很分心。他们都是运动员，能理解这种教育模式的优势，如果将来我的小孩也要走运动员这条路，我也会放手。”
在这种看似轻松的氛围里打网球，意味着一切的动力都得源源不断地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自己不断找到兴趣和好奇心，做自己行动的发起者，自己完全参与，包括体验那些真实的复杂感受，无论何时都不失去与内在的联系。对于张之臻来说，从兴趣爱好转为职业生涯之后，自己对网球的热爱，就在烈火烹烧的苦涩中被反复试炼、提纯，时而释放，时而关闭，显露出斑斓的色彩，以至于平常所说的“热爱”一词会失去弹性，好像过于充满一种激动人心的希望，投射在现实中会有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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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张之臻又遭遇低谷。
说“又”，是因为他成绩大幅提升的近几年，几乎每年都会听他说到“低谷”“困难”，这是随着他成绩越来越好，遇到的对手层次不断上升的必然结果，而每次低谷之后，他也总能刷新成绩。听上去就像火车呼啸着穿越隧道，再次沐浴在阳光里一样——但在实际穿越之前，没人知道这是一条隧道，还是整个世界都暗了。
每次的困难都可以简单概括为“再往上提升的话，到底要怎么走下去”，但实际“往上”每一步，越来越尖端雕琢，张之臻感受的都不一样。“2019年的低谷是，挑战赛成绩不错，年底又打了一些亚洲赛季，当时自以为差距很大，现在回想起来，差距虽大，但都是可以拼一下，抱着要么失误、要么打倒对方的心态，是可以往前冲的。现在的困难是，遇到对手的时候，已经不能抱着拼运气的心态了。当你真的是靠实力说话，会发现对手确确实实很强，很难被超越，他们的确天赋异禀，或者能力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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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过去几次穿越困难的成功，会不会再次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信心一点？”我问。
张之臻马上摇头，露出像核桃裂开一样的痛苦表情：“还是会觉得‘要死了’。每次遇到困难，那种感觉都是结结实实的。经历过，可能会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困难，但是知道如何面对，并不代表你有信心战胜它。有时候你尝试了一些改变，发挥不错，但还是输了，这会让人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有时候，从结果看是错误的选择，放在更长远的时间里，又是一条正确的路的开端，但你真的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打包票。这世上没有一双可以穿越时空的眼睛。”
于是在遇到低谷的今年年初，他说：“我觉得我不是非常热爱网球的那种人，有的时候遇到困难或者感到累的时候，也会告诉自己，你需要继续做，因为这就是你需要做的事情。”
这让人想到今年8月，曾经世界排名第一的、英国网球运动员穆雷在结束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球后，火速地把个人简介从“我打网球”改成了“打过网球”，而且发了挂拍后的第一条动态：“反正从来都不喜欢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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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意外。”相比外界对此讨论和反应的情绪化，虽然是第一次听闻这事，张之臻显得很严肃，“他一定是非常热爱网球的，不然在髋关节经受了那么大的伤，更换两个人工髋关节后，还会继续打球。但是说不喜欢也可以理解，确实网球带来了那么多痛苦。尤其当一个兴趣爱好转为职业生涯的时候，确实蛮难的，你需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于此。”
时间，同样花费在网球上，却让他爱恨交加。打大满贯的五盘比赛，弹指一挥间；每日训练的三至四小时打球时间，快乐地飞逝，但为了训练，路上来回、放松恢复，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缓慢至极，却又占据了几乎所有。
当又温习自己不热爱网球的发言，他说：“说不热爱吧，我又在这上面花了那么多时间，的确也是一直发展着某种感情。”热爱，很难说出口；网球，却也实在放不下，还是交给时间吧。他很喜欢“行胜于言”这个词，在他的专属球鞋的鞋舌上也印着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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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臻眼下的困难是要将一周的高水平状态，慢慢地拉长到一个赛季，也就是四到六周稳定的高质量输出。
沉下心来，回首过去几年，他意识到自己是中国男网庞大的故事中的一部分。“2022年，大家面对的挑战都是一样，每个人都很拼命想进前一百，打很多挑战赛，偶尔发挥好一次就好。对于我们真正在网球里面的选手来说，破一百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真的。我们有非常不错的竞争性，有实力去和那些选手比较。中国男子网球运动员应该是要在前一百里面，如果要说证明什么，那应该是前五十的名次。”
虽然困难一个接着一个，但外界普遍认为他正在经历一条顺利上升的螺旋曲线，他确实认为这是好事，“现在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推动大家关注到男子网球这个项目。就是偶尔出去，遇到一些人拍我，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毕竟我的主要目标还是ATP冲排名，奥运结束后，还是回到原本的轨道上，继续努力冲向自己的目标，三十以内。”
张之臻今年刷新的排名新高是第三十一，是不是还差一点点？
“差远了！”他直率地笑了。“我在意的不仅是冲进前三十，而是维持在前三十的名单里面竞争。我们不至于没有能力去赢前十，但并没有实力维持在前十。现在我看得最远的是前十的排名——可能碰不到，但想冲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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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你心中的“绅士”是怎样的？
A：
心性成熟、为人谦逊、情绪冷静、尊重女性。放在网球场上，有时候遇到争议球，比如对方的好球出界，但裁判没有看清，判给了你，但是还会主动地去指出，也就是让球，我觉得这是非常绅士的。比如卡斯珀·鲁德可以算，我觉得自己也符合的。
Q：
现在遇到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A：
将一周的高水平状态，慢慢地拉长到一个赛季，也就是四到六周稳定的高质量输出。现在我需要有持续的能力，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高水平状态。比赛都比较大，有时候抓好机会，你的排名也是会往上，所以不用那么去在乎每一周，因为赛季很长。可以说，我今年打得非常耐心。
Q：
作为“光明鲜活”大使，给年轻人一些建议，如何在追梦路上保持活力？
A：
一是，目标明确很重要，特别是在小时候，每天都不能懈怠。目标至少需要有两个，成绩目标和技术目标，成绩目标还可以继续拆分。大的目标竖立在哪里，就知道接下来的比赛要打出怎样的成绩，然后训练也就不一样了。
二是，睡个好觉，我是无论如何都会睡得着的。紧张是正常的，实际都已经发生了，你要面对这些事情。
三是，我小时候真的不自律，长大之后确实是从行动上知道什么了，因为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2017年遇到了一个意大利教练，跟他走了一年多，确确实实是让我更加理解了职业网球的困难。从此饮食上、生活习惯上确实是有了一些变化。
Q：
作为上海小孩，个人成长与光明牛奶有怎样的连接？
A：
小时候，我就记得要下楼去给全家拿光明牛奶，我爸妈和我都喝的，当时还是那种蓝色的老包装，所以一直都是很亲切的感觉。
Q：
当下你的目标是什么？
A：
能力是上限，实力看你的下限。现在休养期，我会把目标暂时往下放一个位置，尽量维持在前五十以内。等真正冲到前三十里，我会再去冲更高的前二十。或者说，可以在大满贯上，不求冠军，能走进决赛，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我是期待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