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介绍
《全球健康医疗动态汇编》由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21世纪丝绸之路研究院/海国图智研究院联合出版,对全球公共卫生事务和医疗健康政策经济进行整合,并在每期设置专题,通过撰写有价值的原创文章和论文编译对热点事件进行追踪。以通过多方面的公共卫生研究,为全球的健康协作治理提供多样化的思路,并为读者提供更加客观、更具时效性的资讯与分析。
本文作者:胡新平
本文审校: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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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2024年伊始,巴西就报告了逾百万例登革热病例。秘鲁的情况同样严峻,与去年同期相比,登革热病例增加了262%。不仅病例数量激增,疫情的流行特征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以往秘鲁的登革热病例主要集中在亚马逊地区,但此次疫情中,首都利马也受到了严重影响。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秘鲁政府不得不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卫生部长也因此引咎辞职。
在距离秘鲁9000多英里之外的孟加拉国,形势也不容乐观。登革热病例激增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传播范围也超出了此前达卡和吉大港的区域,儿童受害尤为严重,死亡病例中有一半是儿童。此前没有登革热或风险较低的国家,如法国、克罗地亚、阿富汗和美国东北部地区,也相继报告了病例。
随着高温持续,我国广东地区也已进入登革热高发季节。今年5月以来,广东部分地区陆续报告登革热本地病例。8月下半旬的登革热媒介伊蚊监测风险提示,深圳和广州流行风险较高。
回顾过去二十年,全球登革热病例增长了十倍。世界卫生组织的最新数据显示,全球近一半人口生活在登革热高风险地区,每年估计有1亿到4亿人感染。
这个被称为“骨痛热”的百年顽疾,究竟是如何在与人类几个世纪的对抗中存活下来,还变得比以往更为猖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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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蚊与我,周旋久
登革热早在我国晋朝的医书中就有类似症状的记载,而现代医学对其的认识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自1906年首次确认登革热由蚊子传播至今,已有一百多年。
登革热是一种由登革病毒引起的蚊媒传染病,主要通过埃及伊蚊和白纹伊蚊叮咬传播。虽然大多数感染者症状轻微或无症状,但部分患者则会遭受高烧、剧烈头痛、眼窝疼痛以及肌肉和关节疼痛的折磨。严重者甚至可能发展为危及生命的登革出血热和登革休克综合征。
登革热的症状
图源:乐山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登革热患者的痛苦在其各种别名中可见一斑。我们现在所用的登革一词,源于斯瓦希里語“Ki-dingapepo”,意为突然抽筋,犹如被恶魔缠身。在西印度群岛,患有登革热的奴隶因病痛折磨而无法正常行走,被取笑姿势和步态像个“花花公子”(dandy),因此登革热在当地被称为“花花公子热”(dandy fever)。美国著名医生本杰明·拉什则将登革热命名为“断骨热”,因为患者所感受到的肌肉和骨关节剧烈酸痛甚至和断骨有的一比。
二战以前,登革热还只是一个“地方病”,固守在热带和亚热带的一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相对低水平流行。但战火重塑了生态环境,弹坑和废墟成了积水的温床,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将病毒携带者和蚊子运送到了全新的地域。战后,亚太地区人口大规模迁徙,城市化进程加速,人口密集的新兴城市俨然成为蚊子的“乐园”。就这样,登革热开始了跨区域流行。足迹现已遍布非洲、美洲、东地中海、东南亚和西太平洋区域的100多个国家。
2012年,世卫组织将登革热列为全球最严重的病媒传播疾病之一,2019年将其列为全球十大人类健康威胁之一。如今,登革热已取代疟疾,成为我国的头号传染病。
在这个征服太空、解码基因组的时代,为什么在与这种由小小蚊虫传播的疾病的较量中,我们却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二、病毒与蚊虫的“韧性”
当前,由于尚无特效药,各国的登革热防控主要依赖预防和媒介控制。
在个人防护措施方面,虽然已有两款疫苗问世:Dengvaxia和QDenga,但它们的有效性和覆盖率仍然有限。Dengvaxia有效率为60%,适用于6至45岁曾感染过登革热的人群;QDenga有效率为73%,适用于4岁以上人群。然而,疫苗的推广受到产能不足的影响,导致大规模接种难以快速实现。例如,巴西的疫苗接种计划因供应不足,仅能优先覆盖少数群体,这在短期内难以显著改变疫情。
在媒介控制方面,化学防治一直是各国防控蚊媒的主要手段。上世纪中期,巴西曾通过使用滴滴涕(DDT)几乎消灭了埃及伊蚊,但由于后续防控的松懈,蚊虫很快卷土重来。近年研究表明,蚊虫对杀虫剂产生了强大的抗药性,使得传统杀虫剂的效果大打折扣。例如,柬埔寨超过90%的埃及伊蚊已携带能够产生高抗药性的基因突变,即使将杀虫剂剂量增加十倍,也只能消灭约30%的蚊子。
近年来,“以蚊攻蚊”的生物防控策略备受关注。科学家通过引入沃尔巴克氏菌或释放基因改造的雄性蚊子,试图抑制蚊虫的繁殖。然而,这些方法虽然相较大规模使用杀虫剂的方法更环保,但一旦停止实施,蚊虫密度可能迅速回升,重新威胁人类健康。此外,大规模生产、储存和释放改造蚊子也面临着后勤挑战。
环境管理是最基础但也是最为必要的防控措施,包括清除积水容器(如废弃轮胎、花盆底盘等)、改善城市排水系统等。然而,这类措施常因公众的疏忽而难以在非流行期内持续见效。环境管理不仅涉及个人行为的改变,也需要社区的高度参与,但这种参与往往难以长期维持。
正在稽查的新加坡环境局工作人员
图源:Mothership
在这场百年拉锯战中,人类也曾一度接近胜利,但这些没能杀死登革热的努力却让它变得更顽固,更难控制。不仅如此,这些年里登革热不断找到新的盟友,全球变暖就是其中之一。
三、气候变化:新的“助推手”
全球气候变化和厄尔尼诺现象引发的异常高温,使登革热的流行强度屡创新高。南美和东南亚的病例数激增,病毒的传播也比往年更早开始,欧洲甚至首次出现本土病例。登革热的传播范围从热带扩展到温带,甚至波及我国的北方地区。那么,气候变化如何加剧这一流行病呢?
首先,随着全球气温的升高,传播登革热的伊蚊分布区域扩大,活动时间延长。
登革热的传播区域与埃及伊蚊和白纹伊蚊的分布直接相关。通常这些蚊虫局限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因为高纬度地区的寒冷冬季阻碍了它们完成完整的生命周期。然而,全球气候变暖正在改写这一格局。
过去一个世纪,全球平均气温上升了约1.4℃,而2023年更是成为近150年来最热的年份。随着温度升高,埃及伊蚊和白纹伊蚊的潜在分布区域可能会从赤道向两极扩展,更多地区面临登革热传播的威胁。这也是为何欧洲登革热病例自2022年连年激增。据发表在《自然·微生物》杂志的一项研究预测,到2080年,全球将有超过60亿人口面临感染风险。
全球2015年到2080年登革热风险的变化预测
图源:纽约时报
温度升高不仅扩大了蚊子分布范围,还会增强其在分布区域内繁殖能力,从而延长登革热的传播季节。虽然伊蚊成虫难以在15度以下的环境中生存,但蚊卵可以在低于0度的气温下存活数月,等待气温合适后遇水孵化。气温升高会导致一年内温度更早达到蚊卵孵化的条件,使蚊子成虫更早出现,并在更多月份内活跃。《柳叶刀》杂志2023年年度报告统计显示,自1950年来,埃及伊蚊和白纹伊蚊的繁殖能力增加了约30%。
此外,温度升高还会影响蚊子的整体活动能力。在适宜的温度范围内,较高的温度往往伴随更快的发育速度,更长的飞行距离,更多的宿主寻找行为和更频繁的吸血周期,从而进一步加剧了登革热的传播风险。
其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降雨变化也极大的助长了蚊子的适应性。
全球变暖使得空气中可以容纳更多的水汽。大量观测数据表明,中高纬度和热带地区的降雨量总体增加。同时,气候变化也造成降雨模式的变化,伴随厄尔尼诺现象,小雨日数减少,而暴雨或干旱的极端天气显著增加。短时间连续暴雨易引发城市内涝和积水,而干旱期间人为储水的现象也会增多,这些积水均为伊蚊提供更多的产卵地点,创造了更多的繁殖机会。
达卡暴雨后洪水泛滥
图源:耶鲁大学E360新闻
气候变化正成为登革热传播的强大推手。但是,这些数据所展示的另一个现实是,在这场与登革热的斗争中,并非所有社区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对于那些资源匮乏、医疗系统脆弱的地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四、贫弱交困下顾不上的蚊患
● 4.1 贫困导致的高感染率
在许多发展中国家,贫困地区的登革热感染率远高于富裕地区。例如,巴西的贫困社区感染率达到富裕地区的三倍。在累西腓地区,超过半数的贫困儿童在五岁前就感染了登革热。因为八成的贫困家庭缺乏稳定的自来水供应,往往需要储水,这些储水容器成为蚊子繁殖的理想场所。此外,贫困地区的垃圾处理系统不完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露天垃圾堆成为蚊虫滋生的温床。
●4.2 医疗资源匮乏加剧疫情
贫困社区不仅面临更高的登革热感染风险,还因医疗资源不足而难以获得及时有效的治疗。在柬埔寨,由于缺乏医疗设施和诊断工具,贫困患者通常在病情加重后才意识到自己感染了登革热。在孟加拉国,医疗资源的匮乏使许多家庭只能依赖“多喝水,家中静养”这种简陋的治疗方式,因而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对于这些社区而言,去医院接受专业治疗往往是难以企及的奢望,导致患者病情未能得到及时控制,甚至可能面临致命的后果。
孟加拉国的登革热感染者
图源:卫报
● 4.3 政府资源分配失衡
在一些国家,政府资源的分配失衡进一步加剧了贫困地区的健康风险。例如,印度投入数十亿卢比发展太空计划,但公共医疗系统却长期资金不足,缺乏基本的医疗设施和医护人员,难以有效应对登革热等公共卫生危机。
●4.4 社会动荡加剧生存压力
在洪都拉斯,登革热肆虐的背景是社会动荡和极度贫困。对许多家庭来说,维持温饱和在帮派斗争中活下去已是艰难,他们无法顾及登革热的威胁。防蚊用品对他们来说是一项无法承担的支出。
东地中海地区的情况则更为复杂。长期处于人道主义危机的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国,因气候变化正成为登革热的新地盘。但战乱中的医疗系统更加无法应对疾病的挑战,医护人员短缺、医疗设备老旧、药品供应不足等问题普遍存在。战乱阴影下,登革热只是众多生命威胁之一,公共健康教育和疾病控制计划难以有效实施,进一步加剧了疫情蔓延的风险。
巴基斯坦因战争流离失所家庭不得不自建避难所,无从获得干净的水源。图源:BBC
登革热的肆虐折射出的是一个更大的社会问题: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无力负担简单的防护用品,医疗资源严重不足,以及公众健康意识的缺乏。这些因素共同编织成了一张“贫弱网”。在贫困和社会脆弱性的阴影下,许多社区根本无暇顾及蚊虫带来的健康威胁。气候变化或许加剧了问题,但要真正解决登革热带来的挑战,我们还需要直面更深层次的社会经济问题,包括改善基本卫生条件在内的多方面努力。
五、药方在何方?
面对登革热这个“百岁蚊患”,我们或许找不到一剂万能的“灵丹妙药”,但我们可以发展出一套综合性的、可持续的应对策略。
● 5.1 媒介综合管理
世界卫生组织提倡的媒介综合管理(integrated vector management,IVM)方法可以是一个很好的起点。IVM被定义为一个优化病媒控制资源使用的合理决策过程,旨在提高病媒控制干预措施的有效性、成本效益、生态合理性和可持续性。具体包括消除潜在的蚊子滋生地,减少媒介种群数量,并最大限度地降低个体暴露风险。
新加坡的防控实践堪称IVM方法成功应用的典范,展现了一种全方位、多层次的防控体系,其中包括了环境管理、法律执行、公众教育和科技创新等多个维度,形成了一个协同作用的防控网络。
首先,防控以立法支持的病媒、病毒、病例和环境监测为核心。近年来,新加坡每年进行的检查次数已突破100万次。这种高频率的监控不仅在疫情高发期加强,更在非流行期间持续进行,有效地抑制了疫情爆发的强度。并且,新加坡通过立法要求强制报告所有登革热病例,确保了信息的及时性和全面性。自2005年起,新加坡还着力加强了初级卫生服务网络建设,大幅提高了病例的早期检测率和准确性。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新加坡灵活调整了社区教育策略。通过充分利用社交媒体平台和开发专门的移动应用程序,新加坡实现了防控信息的快速传播和精准投放,显著提升了公众参与度和防控效果。
在创新防控措施方面,新加坡近年来部署了由环境卫生研究所自主研发的蚊虫诱捕器。这一系统形成了覆盖全岛80%住宅区的密集监测网络,为登革热风险评估和病媒控制行动提供了精准的数据支持。另外,自2016年以来,新加坡开始试行沃尔巴克氏体病媒抑制技术。这项创新技术已经展现出显著的成效,不仅大幅减少了病媒种群数量,还明显降低了登革热的发病率。目前,相关技术正在不断优化,有望在未来为登革热防控带来突破性进展。
新加坡的实践创造了一个动态、高效、可持续的登革热防控体系。这种综合性的方法不仅有效控制了登革热的传播,也为其他国家和地区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借鉴。
●5.2 国际合作的必要性
单靠一个国家的努力是不够的。病毒和蚊子不需要护照就能“自由旅行”,因此国际合作至关重要。各国政府需支持建立预测和应对疫情的国内基础设施,并加强国际合作。
例如,世界卫生组织向会员国提供杀虫剂抗药性管理和媒介监测方面的培训。非营利性组织世界蚊子计划(World Mosquito Program)通过汇集来自全球的科学家、公共卫生专家和社区工作者,已在12个登革热高发国家开展了“以蚊攻蚊”项目,其中在印度尼西亚的试验使受试区域的登革热发病率降低了77%。原子能机构和粮农组织则支持相关国家启动
● 5.3 社区层面的措施
简单有效的社区措施如清除积水、使用驱蚊剂和提高就医意识,可以显著增强居民的自我防护能力。然而,社区的长期积极性难以维持,政府需要采取措施,以确保社区举措能够得到有效落实。
我国广东地区的防控实践值得借鉴。1980年,广东省经历了史上最严重的登革热疫情,病例数超过45万。为防治登革热,广东省疾控中心确立了以蚊媒控制为主导的登革热综合防控策略。通过在全省范围内建立三千余个监测点,广东大幅提升了蚊媒监测工作的覆盖率,达到95%以上,并且在重点地区开展强化监测。监测人员每天都在各个社区现场检查并清理蚊虫孳生地,监测成蚊密度,并督促风险点的整改措施。正是这些持续的努力,使得到2020年时,广东的登革热病例数量降至10年来的最低水平。
●5.4 应对气候变化
当然,一个更大的敌人或许是气候变化。减缓全球变暖对疾病防控的长期效果显著。这要求我们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发展清洁能源,并制定适应性病媒控制计划,以帮助易受气候变化影响的地区应对相关健康风险。同时,登革热防控与可持续发展目标(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SDGs)密切相关。改善水、卫生设施和环境卫生(SDG 6)、减少不平等(SDG 10)、建设可持续城市和社区(SDG 11),这些目标的实现都将直接或间接地有助于登革热的防控。我们的“药方”不应局限于狭义的疾病防控,而应该放眼更广阔的可持续发展视角。
在这场与登革热的持久战中,我们正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对手。登革热不仅仅是一种传染病,其传播背后还与气候变化、人口分布、社区环境,乃至教育和经济状况息息相关。这场持久战需要多方面的协同作战,也需要全球各方的共同努力。或许对手变得日益强大,或许胜利不是一时之功,但路在前方,路在脚下。
编辑:吴欣怡
责编:邹明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