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赌博状况调查:真正涉赌的大多是村庄精英和致富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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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北村赌博现象兴起,形成家庭场、经营场和专业赌场的三元格局,与地方共识动态变化相关。

02赌博参与者分为有头脸的赌博光棍、不务正业的赌鬼和幸福的老年人三种形象,随着生命周期和村庄社会变迁而变化。

03派出所在打击赌博时面临乡村社会生态、技术性困难和多方干扰等难题,导致赌博问题难以彻底解决。

04事实上,生活失序必然滋生赌博,村庄精英成为赌博问题的重要参与者,而非道德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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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村人的生活重心经历了“忙种地”和“忙赚钱”之后,转向“忙生活”。打牌作为最受村民欢迎的消遣方式,也形成了“家庭场”“经营场”和“专业赌场”的三元格局,并生发出相应的心态、规则和文化。

在北村群众的眼中,参赌者分属“有头脸的赌博光棍”“不务正业的赌鬼”“幸福的老年人”三种形象。村民会根据参赌者的年龄、经济条件、赌资大小等,给予其差异化评价。这些关于赌博的地方共识,随着人的生命周期和村庄的社会变迁,处于动态变化之中。乡村社会对于参赌者形象的差异化理解,主要是因为赌博与高社会地位关联转向与经济实力关联。

赌博作为一个社会顽疾,绝不是派出所想打击就能彻底消灭掉的。事实表明,生活失序必然滋生赌博。刺激、带劲儿的赌博,对冲掉了村民精神生活的单调、匮乏。在村庄内部,经济和权力精英,并没有成为道德模范。真正涉赌的多数是村庄精英,这些人要么是村干部,要么是致富能手,属于村庄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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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镇距离县城十公里,属于中部地区的传统农业乡镇。近年来,拥有7万户籍人口的魏镇有近4万人从事生猪养殖、蔬菜等农产品经营,经济比较活跃。魏镇只有一家宾馆,没有KTV、洗浴中心等场所,缺乏黄、毒滋生的土壤。但是,魏镇的赌风盛行,以镇政府所在地北村为最。在日常生活中,群众对于“赌”的理解比较宽泛,既包括普通的带彩娱乐,也包括公安机关所认定的赌博。实践表明,娱乐和赌博的界限并不明确,前者很容易转化为后者。在本文中,我们采用广义的“赌博”,并根据具体情形加以区别。在本文中,我们以在北村和魏镇派出所的田野调查为基础,对乡村赌博的兴起、场域分化、地方共识进行分析,并初步探讨乡村赌博的治理难题。

一、北村赌博风兴起始末

北村是一个传统农业村庄,人均耕地1.2亩。人多地少、广种薄收。在20世纪80年代末,北村人就被迫另寻出路。进入21世纪后,北村中青年劳动力悉数外流,形成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截止2023年上半年,北村辖12个村民小组,共有312户、1328人,其中在外务工600余人。大量劳动力外流,使得北村从生产型村庄蜕变为消费型村庄。作为镇政府所在地,北村有两条小街,街上有大型超市、饭店、服装店、理发店、蛋糕店、快递店等,还有专为村民打牌提供配套服务的茶馆。

在80年代,北村人的头等大事就是忙种地。仅以夏天收麦子为例,北村农民每年重复着“收、种、打”的三夏大忙。繁重的生产之余,村民主要是靠串门、扎堆闲聊、听广播打发闲暇时光。村民从田地退回家中的短暂休息,也是为了恢复体力更好地忙生产。此时,镇上的茶馆就是消息集散地和娱乐中心。村民在喝茶、下棋、闲打牌(不带彩)的过程中,进行信息交换和情感互动。

到了90年代,北村人重点“忙挣钱”。这一时期,正是农村税费负担比较重的阶段。农民在交过公粮、农业税、提留款、特产税等之后,没有多少余裕。大部分劳动力开始外出务工。留在村里的人开始搞副业,村民们把采自山上的核桃、竹笋、中草药等拿到集市卖钱。在北村人“向钱看”的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享受到赚钱后的消遣升级。90年代末,务工返乡村民购买了VCD影碟机。借助租借的VCD光盘,村民观看了香港赌片《赌神》《赌侠》《赌圣》,知晓了“筹码”“同花顺”这些新名词,激发了一夜暴富的欲望。就连村中的中小学生,也是学着周润发、周星驰的样子,以橘子、糖块等做筹码,一本正经地忙着“炸金花”。这一切,都在为赌博风气勃兴,做着物质和观念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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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21世纪后,市场化的热浪彻底裹挟了乡村。尽管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但是农业生产却变得更为轻松。北村人的劳动强度降低了,肩上的农业税费负担没了,闲暇时间随之多起来。不论是返乡的第一代农民工,还是留村看孩子的妇女、老人,均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需要消磨。这些闲下来的北村人,手头上宽裕起来,不再喜欢下棋、打闲牌,即便是在家打牌也要赌点钱。在网络时代,茶馆的信息中转站角色不再重要,纯粹成为消遣娱乐的场所。

二、北村赌博的场域分化

当地麻将玩法简单、节奏快速,打一把平均用时两分三十秒,极易胡牌。每人十三张牌,行牌时只能碰或者杠牌,不能“吃”牌,胡牌只能自摸或点炮儿。打牌作为最受村民欢迎的消遣方式,也形成了“家庭场”“经营场”和“专业赌场”的三元格局,并生发出相应的心态、规则和文化。

(一)家庭场

家庭场是指在村民家中设置牌场。家庭场属于村庄打牌的基本款,不论是老年人还是中年人,都会组织家庭场。在家庭场中多少赌点钱,能够给参与者带来刺激感。输赢之外,家庭场参与者还有更丰富的情感满足。从参与者的关系来看,家庭场又可分为亲友牌和同事牌两类。亲友牌和同事牌在参与者、赌注大小、场域氛围方面存在较大差异。

首先,亲友牌属于日常化低成本娱乐活动。家庭场打牌活动具有随机性,经常凑不齐牌友,常常出现“三缺一”的情况。即便是固定的家庭场,主家也没有明确的召集任务。在这个时候,每个参与者都有义务拿起电话找“牌搭子”。除了过年时间外,平时最多只能组织两桌。亲友牌的参与者主要是村中的老年人和妇女,每把牌赌注2—5元。亲友牌的持续时间多为半天,很少出现通宵打牌的情况。为了避免记错输赢,亲友间打牌用纸牌计数。打牌时俩人对着摔牌,每扔出去一张牌,就爆一句粗口。“摔牌”“骂牌”令参与者酣畅释放,也带动了围观者的起哄、喝彩。围观者还踊跃充当军师参谋,总忍不住给打牌人出谋划策,自然也免不了经常被怼。亲友牌氛围轻松、欢快,参与者可以获得充分的放松。一个室温36度的下午,65岁的梅婶抱怨着说:“今天热死我了,我这身衣服湿透两次。白天上街赶集湿一次,回来之后吹吹空调,好不容易把它晾干,中午做饭的时候穿上又湿一次。我这头发都没干过。”等搓起麻将后,梅婶在只有一个小吊扇的瓦房里,从下午三点一直玩到六点。按照梅婶老伴的说法:“一打牌,她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打牌,她在家里左看不惯,右觉得烦,浑身不自在。要我说,打牌治渴、治饿、治热、治冷、治累、治腰疼”。

其二,同事牌组织化程度较高,旨在消磨时间或利益输送。同事牌比亲友牌稳定,且有固定的召集人和场地。召集人会在自家配置麻将机,每把牌赌注20元,每场最多能输600元左右。同事牌的参与人一般是乡镇公务员和中小学老师。受工作时间限制,同事牌会集中在晚上和节假日,经常出现通宵打牌的情况。由于参与者具有体制身份和赌资较大,同事牌参与者比较注重隐蔽,将院子大门紧缩,就是熟人敲门也装作没听到。因此,同事牌很少出现围观人员。他们打牌时用纸牌代替钱,到牌局结束用微信或支付宝转账。按照同事牌的规矩,赢家需要请输家吃饭。派出所辅警赵大鹏表示:“是不是赌博,这事儿还是派出所说的算。你只要在茶馆,赌注稍微大点都是赌博。在自己屋里打,多少钱都不是赌。因为这是自己人在一起玩,到最后赢家可能会带着吃顿饭、旅个游,又把它消费了,或者赢的钱又还给输家了,像这样的派出所搁不住管。”由于隐蔽性较好,同事牌也偶尔会出现大额赌博情况。尤其是,当组织者借打牌实现请托办事的目的时,“同事牌”展现出另一套逻辑。郑豪在县城开发房地产,偶尔约银行、县政府的朋友去北村老家的小院里打麻将,赌注在200—400元,一天下来输赢能够过万。像郑豪组织的这类“同事牌”,实质上是借打牌拉拢、维持关系。参与者对牌局的意图心照不宣,求人办事者负责安排打牌地点、陪同人员,并在赌博过程中有技巧地输上一大笔钱。

(二)经营场

经营场是指为专门服务于打牌在镇上或村中设置牌场(茶馆)。北村所在的魏镇街上共有15家茶馆。专业经营的茶馆与家庭场存在明显的不同。

其一,从组织方式来看,经营场的牌局专业化程度高、配套服务齐全。到了2008年,麻将机成了茶馆的标配。茶馆引入麻将机节省了牌友洗牌时间,更避免了有人在摆牌时做手脚。在需求的刺激带动下,北村的茶馆数量上多起来。如今,北村的茶馆硬件上要铺地砖、装空调。不过,茶馆老板必须拿捏好尺度,否则会招来派出所的打击。从外观的角度,老板不会为茶馆装修很显眼的门头、招牌,也不搞很大的店面。除了硬件之外,茶馆老板在服务上“卷”起来,服务内容包括提供Wifi、泡茶、跑腿买烟、买饭和看孩子等。

其二,从组织者的角度看,经营场负责人需要是乡村头面人物。经营场属于村庄打牌的高配版,只有个别有头面的人才能经营茶馆。截止2023年,北村先后共有6家经营茶馆,目前仅有一家正常营业。6位经营者中除了一位爱打牌的妇女外,还有老支书、村会计、街上小混混等。对于经营茶馆来说,最关键的是经营者要能聚拢起来牌友。现年70岁的文清在2015年开了茶馆,每桌抽取座位费30元,扣除喝茶、让烟、电费等,一桌能净赚十几块钱。对于茶馆的经营之道,文清总结概括为:“开茶馆就是伺候人嘛!咱这是服务行业,给人家端茶倒水。你在说话上也要和气,不能和顾客拌嘴。但不是说,咱就要低三下四了,不然那就不叫生意了。”

其三,从经营策略的角度,经营者尽可能避免触碰红线。为满足不同群体需求,茶馆可以分为大牌、中牌和小牌三档。小牌以老年人居多,赌注在5—10元。中牌以中年人为主,赌注在20—30元。大牌以年轻人为主,赌注在50元。由于中牌和大牌很容易被认定为赌博,茶馆老板就提醒参与者不要放过多的现金在桌面上。为了汲取教训和避免被警察抓到,现在茶馆老板一律不提供高利贷。总有人来打牌不带本钱,茶馆老板借钱不收利息。除此之外,茶馆老板也要尽力避免打架事件。对于年轻人吵架闹情绪,茶馆老板会把自己关系熟的一方压制住,避免打架和报警。刘小胖的卤肉店兼营茶馆,请混混小舅子王南坐镇,没人敢在店里闹事。

(三)专业赌场

北村人涉足的赌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设在村里的赌场。开设赌场是专业赌徒干的,以此为生、数额巨大,单场赌资达到2万元以上。他们的经营地点不固定,害怕被发现就频繁转移窝点。在2008年,村支书儿子小智在村里开设一家赌场,坐庄吸引村民来推牌九,赌注有100元、500元、1000元不等。每开一局,参加者都要先给庄家100元。这也是魏镇及周边几个乡镇的第一家乡村赌场。小智三十出头,是有名的小混混,因打架斗殴还住过监狱。小智安排比较机灵的小孩子帮忙在村口放哨,让他们发现可疑人靠近村子时及时报信。他还花钱雇佣三个人,在赌场附近负责站岗。据知情群众介绍,大家都知道赌场的幕后老板是村支书。当时,为了给村支书面子,一些平时不赌博的人,也会专门去赌场玩几把,去露个脸、捧捧场。另外,推牌九是个新颖的赌博方式,不少村民都想尝试一下新鲜刺激的玩法。推牌九之后的晚上,赌场里面热闹异常。60岁的周国富平时只看牌,见推牌九很刺激,想试一试。2009年夏天麦收后,周国富拿着卖小麦的200元钱,去体验了一把推牌九,结果输了精光。小智的赌场开了两三年后,经常出没其中的赌徒都背负几十万的债务,好几家都逃到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与一般家庭场不同,设在家中的赌场充满了陷阱。在2023年春节期间,小建和十几个狐朋狗友密谋做局,约请那些在外面挣到钱的人一起吃饭喝酒,趁微醉的时候提议打牌助兴,借机骗取钱财。

另一类是设在县城的地下赌场。对于村里的富人来说,他们会去县城赌场玩点大的。45岁的大周是个卡车司机,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不跑车时就住在县城。2022年春节期间,大周在朋友怂恿下去了一个地下赌场。从上午打到夜里,大周不仅输掉了十万块钱,抵上了作价20万的半挂车,还欠下了2万元高利贷。凌晨两点钟,大周趁家人熟睡悄悄收拾衣服,连夜逃跑去向不明。事发后,大周老婆怕人堵门要账,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一向爱凑热闹的老周,在儿子逃跑后,闷在家里整整一个月。经营电动车的富强和做干菜调料生意的刘二,都是被朋友带到赌场去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天能赢几千甚至上万元。他们后来便不断加大赌注,结果每个人最后都输了四五十万元,便带着老婆孩子逃到上海打工去了。县城的地下赌场是一个凶险的所在。赌场老板先让赌徒尝点甜头,不断放大赌徒的贪欲,然后将他们的家产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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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北村参赌者的形象差异

在北村群众的眼中,参赌者具有不同的形象。村民会根据参赌者的年龄、经济条件、赌资大小等,给予其差异化评价。这些关于赌博的地方共识,随着人的生命周期和村庄的社会变迁,处于动态变化之中。

(一)参赌者的三种形象

第一类,有头脸的“赌博光棍”。20世纪80年代以前,打牌就是少数人的专利,只有可以脱离劳动、掌握一些小权力、有积蓄的人会去打牌。北村内一直有“赌博光棍”的称呼。这里“光棍人”并非单身汉,而是有能力、有头面人的意思。在北村,“光棍”还内含有能打架、不好惹的意味。比如,有两个人正在打架,张三能把他们叫停,就体现他有面子。与北村相距5里地的方村,也有一位“赌博光棍”。老王以前是生产队队长,掌管着生产队的大权。他白天干活、晚上打牌,赢了就可以拿钱,输了就偷偷把集体的财物拿去抵债。通过打牌,他也认识不少其他村的人。当地人有“赌金盗”的说法,意思是赌博的人必须要偷人家东西。他们不是去偷私人,就是利用权力偷集体东西。

第二类,不务正业的赌鬼。没有正经营生也不出门打工的年轻人,要是经常去茶馆打牌,会被村民称为“赌鬼”。40岁的刘大麻子夫妇俩是茶馆常客,一般睡到上午十点多起床,去街上吃个饭,就打一下午牌。对于刘大麻子赌资的来源,老侯颇有根据地推断如下:“去年刘大麻子老婆生了第三胎,偷偷送给人家了,得到8万块钱,约摸着就是用这钱去赌博”。35岁的赵四在上海打工,挣了点钱后也不出门打工了,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等花空了再想着出门去挣钱。村里本分的年轻人对“经营场”带有回避心理,他们害怕自己沾染上“赌博”的不良习性。35岁的小帅说:“茶馆就是个三教九流的地方,啥样的人都有,多是跟骂骂咧咧的人打交道。我清楚里面的门道,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咱就做个老实人最好。”

第三类,生活幸福的老年人。对于村内的老人,无论身处“家庭场”还是“经营场”都是没有舆论压力的。一方面,子女看到父母愿意出去打牌是很开心的。老年人在家里没事干,和年轻人说话又说不到一块去,有时候还看不惯年轻人做事情,除了看电视也没别的事干。子女们希望他们去茶馆玩,那里条件好,有空调。大部分老人年去打牌,都是子女们给的钱。另一方面,在村里人看来,老年人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老年就应该歇歇。他们自己创造了财富,完成了养儿子和帮儿子娶媳妇的人生任务。作为对人生前半段辛劳的“补偿”,年老后就可以纯消费。65岁的罗巧丽说:“我就很羡慕淑芬,也不用干活了,七十岁了,手里的钱也够花。每天早上上街逛逛、串个门,再打一下午牌,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很有意思了。我天天腰疼,一疼我心情就不好,也没办法久坐着打牌,自己在家就能刷刷手机。”在北村,老年人能够打牌,既是头脑不糊涂、眼不花、耳不聋的健康象征,也是有钱花、子女孝顺的幸福象征。

(二)赌博形象变迁的原因

第一,20世纪80年代以前,赌博与高社会地位相关联。“赌博光棍”并不是从赌博中获得地位,而是村中“光棍”参与了赌博。即关键在于“光棍”身份。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赌博是魏镇少数光棍人才能玩得起的活动。赌博就变成光棍们的社交机会,具有明确的门槛和边界。这些村庄有威望的人,通过一起打牌,将关系网延伸到村庄外部。72岁的老侯回忆道:“文清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平常就喜欢赌牌,认识的人也要多些。街上两个庄的人在打架,差不多30个人卷进去了。因为打牌的关系,他认识对方村的人,正好那人也是他们村的‘光棍’,俩人一碰面,给村里人说‘不打了,自己人’。大家立即都停手了。”这些“赌博光棍”曾为村民平息和调停矛盾,至今还被大家所尊重。

第二,改革开放以后,赌博与经济实力相关联。改革开放以后,赌博的经济门槛被踏平,村民们只要有钱都可以赌上一把。赌博从村庄精英的小范围活动,变成村民的日常生活一部分。在村民看来,只要没偷没抢,自己挣的钱自己想花就花。赌博既不是正面的事情,也不算负面的事情。在这一时期,赌博就是一种带彩娱乐,也就实现了去道德化。对于赌博,村民有两条底线,一旦违反会被舆论非议。第一条底线是,无业中青年人不可以整天泡茶馆。这些人不工作也不挣钱,属于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迟早要去偷、抢、骗。他们在人生需要积累的时刻,没有资格去享乐。第二条底线是,不要赌到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赌博极其成瘾,且容易引发打架、欠高利贷等诸多次生灾害。当在自己经济实力范围内时,赌徒牌桌上出手阔绰,能够赢得大家赞许。反之,借钱、赊钱参赌的,则会被村民评价为“胡搞瞎搞”。

四、北村赌博的治理难题

在派出所看来,赌博不存在管不管的住的问题,关键在于在什么时候管和如何去管。但是,在打击赌博的过程中,派出所面临着一系列难题。

其一,派出所在打击赌博时,受制于乡村社会生态。派出所获取赌博线索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是群众举报,另一个是自己摸排。其一,群众经常借报警泄私愤。疫情期间,在北京打工的小刘被困在村中,闲来无事召集村里的人来家里打牌。小刘妻子以孩子尚小为由表示反对,小刘不听劝阻仍喊人来家打牌,妻子遂以家中聚赌为由报警。由于小刘妻子报警时没说清楚,警察误入村里的另一个牌场,顺便将其端掉。由于群众多是泄愤型举报,容易提供失真信息。其二,警察自己摸排。警察经常在乡村出警,知晓哪些人喜欢赌博。尤其是,部分辅警、协警更是来自当地,对村中的赌博情况一清二楚。但是,涉赌村民一旦被抓,协警要么被猜忌为是出卖者,要么被期待成为打捞者。此外,和警察玩“猫鼠游戏”的赌徒,逃脱不了线人的眼睛。有村民愿意主动接近派出所,向民警提供情报线索。这些线人既可以借机和派出所搞好关系,也能借警察之手为自己出气。一旦大家知道举报人是谁后,就会在心里给这些人画一个杠杠,疏远他们并伺机耍点小阴招儿。因此,只要不到撕破脸皮的程度,村民并不会踊跃地举报赌博。

其二,派出所在打击赌博时,面临技术性困难。按照当地的规定,桌面上现金达到800元以上或者单局赌注50元以上才达到治安处罚标准。如果每个村的茶馆基本打得都是10-20元/局,以最多输20倍算就是300—400元,一个人输到400元就说明牌气实在太差了。赌注在50元以上的,输赢能超过一千元,构成赌博。经常打牌的人十分熟悉赌博的认定条件,早就有一套应对办法。民警在抓赌时很容易空手而归。例如,国庆和大柱合伙做装修生意,大柱嫌天太热不想出门干活,就到茶馆去打麻将。于是,国庆就举报说某茶馆有人在赌大钱,警察出动两辆警车赶到现场只搜到600多元赌资,只好口头教育一番。派出所大张旗鼓扑了个空,这桩乌龙事件成了村民的谈资,严重损害了执法机构的权威性。

其三,派出所在打击赌博时,存在多方干扰。在2015年之前,派出所到年底了会到每个茶馆变相要钱,数额在1000—2000元,但是有强大背景的那种就不用出。在这种情况下,派出所与茶馆形成了一种共谋。由于派出所与茶馆存在利益关联,自然无法强力抓赌。新任侯所长坚决取消了这个做法,但也尽量不去茶馆巡查。村民老王表示:“听说新来的这个所长家里有钱,屋里做着生意,不稀奇这仨核桃俩枣儿的。一般也不会去打击茶馆。要是县里边抓的严了,他会让协警到茶馆跟老板打招呼,提醒这几天别再组织打牌。”侯所长坦言:“也有人想通过关系送点钱来疏通一下,但是凭心说,我肯定要考虑风险大不大,2000以上就构成犯罪了(徇私枉法罪)。这是徇私枉法的事,我不会为了那一两万块钱把自己衣裳脱了,做人基本的底线要有。”尽管侯所长不会轻易收钱,但是面对来自领导和亲戚的打招呼,还是得给予必要的通融。侯所长为避免被动和受制于人,就在上任后铁腕治赌,避免出现“破窗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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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博作为一个社会顽疾,绝不是派出所想打击就能彻底消灭掉的。事实表明,生活失序必然滋生赌博。一方面,乡村社会生活变得余裕,村民有更多的时间和金钱用以休闲。另一方面,乡村公共生活日益单调乏味,村民们或是沉迷刷手机,或是沉迷赌博。在赌博的过程中,参与者怀揣着快速获利的贪念,体验着心潮为输赢所牵动的骤然涨落,还能获得智力交锋的竞技快感。刺激、带劲儿的赌博,对冲掉了村民精神生活的单调、匮乏。真正涉赌的多数是村庄精英,这些人要么是村干部,要么是致富能手,属于村庄能人。遗憾的是,村庄中的经济和权力精英,并没有成为道德模范。

调研团队成员:李丹、魏珂欣、李茜茜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图片截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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