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和法国手册派,共谈日影史女性电影最大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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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蓮實重彦/山根貞男編『国際シンポジウム溝口健二―没後50年「MIZOGUCHI2006」の記録』(朝日新聞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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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gansen

豆瓣 @gansen


· 译者按 ·


2006年,在东京有乐町举办了一场纪念沟口健二逝去50周年的国际论坛。当中有一个名为“世界视角下的沟口“的环节,请来了影评人让·杜谢,导演维克多·艾里斯贾樟柯来聊各自对于沟口电影的看法,主持人是莲实重彦


在这个仅有半小时的谈话环节里,即有对50年代沟口电影如何迷住《电影手册》一众成员的追忆(让·杜谢),还有沟口作品如何影响21世纪前后中国电影的当事人解析(贾樟柯),更重要的是,还有艾里斯如何与沟口电影相遇的有趣往事——年轻的艾里斯如何在军营和电影院之间争分夺秒往返,在他眼里,沟口电影的诱惑似乎远远大于对军队惩罚的恐惧,甚至是对恋爱的憧憬。通过这次谈话,我们也许可以明白《蜂巢幽灵》里安娜为何会在夜晚的湖畔遇到那个弗兰克斯坦,也会开始想《小武》末尾那个路过行人纷纷望向摄影机的演出究竟是何用意。胜过人生的,比现实更现实的——就是世界视角下的沟口健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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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论坛的全体嘉宾合影


莲实:接下来进入今天论坛的最后一个环节“世界眼中的沟口健二”。我们从巴黎,马德里和北京分别邀请到了让·杜谢,维克多·艾里斯和贾樟柯来到东京。我想如果要聊世界视角下的沟口健二,他们三位会是最强的组合。在此先对他们的出席表示感谢。那么就请三位按顺序讲一下对沟口健二的看法吧,各自讲10分钟到15分钟就好。

 

从让·杜谢先开始吧。众所周知,让·杜谢通过《电影手册》崭露头绝,是世界著名影评人。和新浪潮一众导演很是亲近,自己也在《六大导演看巴黎》(1965)里面执导了短片“Saint-German-des-Près”。同时他还在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四百击》(1959)里露过脸,如果大家看到那部电影的话,想必马上就会明白杜谢出现在了哪里。另外他也出演过雅克·里维特的作品,并且还作为教育者在电影学校和大学教课,培养了好多位导演。


让·杜谢被翻译成日语的电影评论主要收录在《巴黎,电影- 从卢米埃尔至新浪潮的电影与都市的历史》(让·杜谢等著,梅本洋一译,filmart社、1989),还有我和山根贞男一起编纂的《朝向成濑巳喜男的世界》(筑摩书房)里面。最近的著作是《La DVDéothèque de Jean Douchet》(电影手册出版),这本书收集了许多DVD附录影评,标题里的“DVDéothèque”是个新造的词,意思是想掩盖取代那个有名的Cinematheque。这本书不仅在法国本土,在日本也卖得很好。海外最早发现沟口健二的,就是法国《电影手册》了。作为里面的老成员,让·杜谢接下来就给大家聊一聊他眼里的沟口健二。


01

面对世界的真实


让·杜谢:感谢邀请。特别是这次能因为沟口健二来日本,我真的觉得很幸福。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沟口健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电影作者,和让·雷诺阿并驾齐驱,可以说是世界两大电影作者的其中之一。的确世界上还有其它很多伟大的电影作者,也许很多人其实更喜欢其他作者吧。但对我来说,我之所以喜欢沟口,因为他和让·雷诺阿一样是绝不暴露自己内心想法的稀有作家。


像小津安二郎,观众可以从他的电影里清晰看出属于他的那套系统。小津的确是会把自己的东西放进作品里,这一点确凿无疑。与此相比,沟口的电影里很难找出属于他自己的一套系统。刚刚听了其它环节里诸位日本导演的发言,听起来他们谁都试图找出沟口的秘密/秘诀在何处,由此反而让我更加肯定:找出沟口自身系统应该是件难事。

 

说下在法国,最初是如何认识沟口的吧。最开始的法国,理所当然谁都还不知道沟口是谁。整个西方,直到1950年代左右甚至都不知道整个日本电影的存在。1950年代初,法国上映了两部日本影片,分别是衣笠贞之助的《地狱门》(1953)和黑泽明的《罗生门》(1950)。上映非常成功。以此为契机,人们突然对日本电影产生了相对比较强的兴趣。大家保持一定距离地,观望来自遥远日本的电影。


1952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映了《西鹤一代女》(1952)。这部片子给了观众很大冲击,轰动一时。身处电影节现场的《电影手册》成员随后也在杂志上发表了《西鹤一代女》的影评。这篇最先发表在杂志上的沟口评论,内容堪称狂热。是我们发现了这位突然出现的电影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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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手册》158号封面

 

1953年,又是在威尼斯电影节,《雨月物语》(1953)上映了。那时候,沟口的精彩魅力已成理所应当的东西,《雨月物语》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大家立即一致拍板:这肯定是会名垂电影史的伟大作品。


1954年,还是在威尼斯电影节,《山椒大夫》(1954)上映了。黑泽明的《七武士》也在这次电影节露脸了。翻看当时的《电影手册》,里面写有这样一段话:“沟口是崇高的电影作者。黑泽明尚未到达和他同样的高度”。虽然从世界范围看来,《七武士》的评价更高,但从一开始,《电影手册》的成员们就明显认为沟口更伟大。


无论是日后自己也成为电影作家的年轻人们,还是当时仍是评论家的年轻人们,大家都表达着对沟口的狂热爱戴,强调自己有多么认为沟口是位伟大电影作家。例如,他们会把沟口和格里菲斯/茂瑙/雷诺阿这些当时已经是世界最顶级的电影作家们相提并论,来衬托沟口的伟大。


然而沟口的电影几乎没有在影院公开过。当然《雨月物语》是有影院放过的,但是《山椒大夫》在巴黎公开上映是在1960年,也就是威尼斯电影节的六年后。渴望看到沟口电影的年轻人期待得不得了,特吕弗,戈达尔,里维特,侯麦还有夏布洛尔——当然还有许多其它的人,他们纷纷向“Cinematheque Francaise”的主导人亨利·朗格卢瓦反复提议,请求上映沟口的作品。


1958年,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亨利·朗格卢瓦在“Cinematheque Francaise”举办了沟口回顾展。虽说是回顾展,但也并没有上映所有的沟口电影,大概只放了二十部左右。以那些电影为对象,年轻人们写下的影评刊载在《电影手册》上,现在也可以读到。大家都知道的侯麦和里维特也有写。戈达尔则把自己的影评发表在了面向一般读者的周刊新闻杂志。那些文章洋溢着对沟口狂热的爱,展现了当时年轻电影爱好者间的沟口潮流,现在读来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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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沟口健二因威尼斯电影节到访意大利

 

那之后的沟口潮流如何发展了,我在这里就不说了。但直至今日,沟口仍然住在那些想要成为电影作家的年轻人的心里。这里值得思考的是,为何他们会对沟口感兴趣呢?看着沟口电影,谁都会立刻意识到那是伟大电影作家的作品。但要是说到大家是怎么觉得沟口伟大的呢,原因就很细说。


还有件趣事。当时的年轻影评人们正忙着批判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批判那些学院电影,也就是摄影所电影。就在那时,沟口突然出现了,这位从属于摄影所的伟大电影作者,不像其他人那样使用仿现实的人工布景,而是直接给大家展现现实本身。仅从这一点,我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了拍摄这个世界,我们该从沟口那里学习什么?


今天不可以说太久的话,所以在这里只给大家提示一个明确的方向好了。各位热爱电影的年轻人们,大家在等待可以自己拍电影的日子到来前,也会一边做些电影评论或者实践些理论吧,那时候大家肯定会考虑到几个单纯的问题。为了实践艺术,非常有必要思考什么是艺术,艺术里的美是什么东西。沟口非常清晰地向我们提示了他的思考成果。一般来说总是被称作美的东西不过是耽美主义而已,那种美是虚假的人工品。因此,那种美应该被非难。真正的美应该是真实的东西。所以面对想要拍电影的各位,我想说的是,大家应该朝向世界的真实,必须朝着现实的真实的方向前进。


不久之后,日本就要举办沟口回顾展了,请大家去看看沟口的所有作品吧。希望大家可以从中懂得一些事情,可以看到一些东西。沟口电影里的某个影像,和某个镜头,一旦看上去变得美丽,就会立即有最不幸的事情发生在登场人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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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大夫》剧照

 

举一个例子。《山椒大夫》里的一个场景。数艘小船浮在湖畔的水面上,旅行中的母亲(田中绢代)在湖边走路。她的前面是孩子们,安寿和厨子王,拿着行李的仆人(浪花千荣子)陪伴在周围。他们到达湖边后,缓慢前行着。为了让观众感叹这个场景有多美,沟口花了足够多的时间来处理镜头。观众被给予了足够多的时间来感叹这个场景有多美。然后下一个瞬间,母亲开口了,她说的台词是:“这个地方真让人感到害怕”。


像这个样子,影像一旦开始变美,那种美必然会变成现实世界里虚假的东西。那种美只不过是幻想。那种美必定会诱发人物的不幸,甚至是死亡。就在刚才,优秀的女演员香川小姐提到了《山椒大夫》里安寿溺水死亡的场景。她向我们说明了那个场景只有一个镜头,还有人物微笑着进入水中的事。这个场景里,沟口真正想拍的是,这个人物的美丽之处,也就是,面对自己的兄弟,她试图展示的是世界的真理,而非世界的幻想,因此她愿意去死,为此献身,这一刻的她是美丽的。


那个镜头里,与其说是女性走入了水中,不如说是安寿的女性本质与水进行了完全的融合。这里发生了物质之间的嬉戏,人物消失,安寿渐渐溶入水中,被完全吸收了。这个影像很卓越,是诗影像。但即使如此,这个影像里又必然蕴含着死亡。虽说那里的死亡是崇高的,但它仍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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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大夫》剧照

 

最后还想再举一个重要的例子。在沟口看来,美和某种美的形式是虚假的人工品,正因如此才危险,这件事已经讲过了。那里反映了所有沟口电影的要素。其中一例是服装。听到这句话也许有人会开始叫骂“才没那回事儿”吧,但我仍认为沟口是日本电影作家里最“反和服”的一位。通常,和服这东西会让女性看起来更美更诱惑。但是在沟口那里,和服通常是疏远束缚女性的道具。


在所有的沟口电影里,女性一旦穿上和服,和服就必然要使她走上破灭的道路。


和服带给女性的,不是自我身份的丧失,就是舍弃自我而义务般地屈服于他人的欲望。《雨月物语》,《山椒大夫》和刚才提到的《近松物语》都是这样的。主人公总是身着和服的《赤线地带》(1956)也是一样。这部影片里女性穿着和服的方式实在有趣。和服总是束缚着她们的身体,妨碍着她们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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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线地带》剧照

 

请大家去观看沟口电影吧,然后好好感受一下那和服的乐趣所在。想必大家会收获良多。虽然关于沟口我还有好多东西想要分享,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也想赶快听其它嘉宾的发言。感谢各位的聆听!


莲实:让·杜谢先生的发言真是让人听一整晚都不会腻,但遗憾的是今天的发言时间的确有限。


接下来有请维克多·艾里斯导演。我想也许不必过多介绍这位拍了《蜂巢幽灵》(1973),《南方》(1982)和《榅桲树阳光》(1992)的导演了吧。这次是他第三次来日本。最近在《十分钟年华老去》(2002)里,他执导了其中一个10分钟左右的小短片“生命线”。今年又在巴塞罗那办了一个大型装置展览,展出了他和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导演的书信来往。书信来往,至今仍在继续。或许东京也有机会看到它吧。为了那个展览会,艾里斯还制作了《La Morte Rouge》(2006),这个标题直译一下的话是“红色死者”,但据说标题其实是来源于加拿大的某个地名。真心期盼哪一天日本也可以看到这部片子。话不多说了,这就请艾里斯导演开始他的发言吧。

 

02

胜过人生的电影,是存在的


维克多·艾里斯:今天可以来参加纪念沟口健二导演的论坛,我感到很荣幸。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报答沟口导演对我的恩情。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因为沟口导演的作品,我发现了电影新的价值。与此同时,他的作品也成为桥梁,让我喜欢上了日本的历史和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自己欠了沟口导演很多。


我不是电影的专家,也不是电影评论家。所以一开始,请允许我讲件私人的事情,来向大家介绍我是如何与沟口电影相遇的。我想讲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与沟口电影的相遇是个极其特殊的例子。只是我在想,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影迷们,无论是谁应该都会有和我类似的经历和感受。我的经历也许是种共通的,有代表性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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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剧照

 

我第一次看到沟口电影,是在1964年。地点是在一个西班牙的电影院,名字叫“Filmoteca española”。我当时是个对未来没什么想法的年轻人,远离普通的生活在军队里服了两年兵役。因为不能避开兵役,所以我的人生进程可以说就此中断了两年。结束兵役重新变成一个普通市民,要等好久的时间。为了减轻那段时间的负担,我向文学和电影寻求安慰。


当时的马德里没有固定的电影院,只能借外部设备来放映。当时西班牙的文化活动十分脆弱,仅靠一点点有志人士的热情和善意来维持生存。但就在整体的文化生活欠缺一些色彩的情况下,偶尔也会有奇迹出现带来瞬间的光明。1964年的秋天,《祇园歌女》(1953),《雨月物语》《山椒大夫》《近松物语》《新平家物语》(1955)《杨贵妃》(1955)还有《赤线地带》在马德里当地放映了。


至那之前,西班牙商业电影院里上映过的日本电影只有黑泽明《罗生门》(1950)和衣笠贞之助《地狱门》。但我知道沟口电影在1952年,1953年还有1954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奖的事情,由此知道了他的存在。之后还读到了法国杂志《电影手册》上刊载的沟口影评。这两件事无一不在向我说明,在遥远国度的日本诞生的沟口电影是多么重要。至少作为一个西洋人,直觉告诉我他的作品里应当藏着很多宝物。所以我认为“Filmoteca”办的“沟口电影两周上映特集”,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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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剧照

 

“Filmoteca”的沟口电影,一天上映一次,晚上十点开场。放映持续两周。配有法语或者英语字幕。像是要证明大家对沟口电影的强烈热情,会场总是塞满了观众。


我直接穿着水兵服,准时赶到放映会场,但兵营的门禁是晚上12点,我必须在那之前赶回去才行。这是个棘手的难题。那会儿的“Filmoteca”宣传册上记载的结束放映时间老是不正确,所以电影到底几点能结束这个事,总让我胆战心惊。军营规定必须在门禁时间前返回,不然就要接受处罚。


我的自由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但这段时间里我得不停注意时针的走向。和即将到来的门禁时间一边斗争,一边等待着美丽结尾的出现。我当时就是这样观赏沟口电影的。电影结束前的几分钟里,我的心,在对军队惩罚的恐惧以及,美丽影像的魅力的间隙中动摇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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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剧照

 

我想大家也许可以体会,我当时因为这种进退两难多么痛苦。《雨月物语》里,源十朗在一番游荡过后回到那个家中的场景,如果看不到它的话,我要如何才能走出电影院?《杨贵妃》里,杨贵妃对着玄宗皇帝呼唤道“陛下,我来接您了”的场景,如果听不到那句台词的话,我要如何才能站起身离开?还有《赤线地带》的最后,川上康子饰演的角色藏身在门的阴影里迎来最初的客人,如果看不到她那时的动作的话,我要如何才能就此回去?在这些事情的面前,我除了相信自己的脚力,除了听天由命外,真的别无他法。

 

我在的兵营位于马德里中心部,就在那个有名的西贝莱斯广场旁边的海军省里。虽说看似离电影院没那么远,但交通很不方便,如果着急赶路的话就更糟了。再加上,晚上12点后巴士也都停运了,地铁半小时一班。初日上映的《祇园歌女》只有84分钟,放映结束后我火速冲出会场开始飞奔。没有闲钱坐出租车,虽然距门禁时间只剩15分钟了,但仍然在仅剩几秒的时候成功回到了兵营。


我在门前整理了下衣服,气喘吁吁地掏出身份证明给卫兵队长看。主事的是个资深军官,他从上到下扫视我,脸上露出冷笑,还给我身份证明后,用右手食指指了下通往建筑物内部的楼梯。我的双脚依然还在颤抖,迈上楼梯,进入了宿舍。大家都已入睡了,在一片黑暗中,我穿着制服直接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到真正入睡前,我的脑海里一直重复闪过沟口电影的片段,像是装了回转式录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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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剧照

 

虽说每次都略有不同,但三天都经历了同样的事。第四天放映的是《山椒大夫》,时长124分钟。这么一来,如果要想看完电影,就铁定无法按时赶回军营。无论跑的多么快,都没法赶回去的。进入会场前我下定决心,一定不要看到结尾,一定要中途离开。我还暗暗期待着,如果这部《山椒大夫》不如其它沟口电影那么精彩,那我中途离开也不可惜。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沟口是那么天衣无缝的,只拍杰作的出色导演。


到了厨子王知道安寿死了后,辞任前往佐渡寻找母亲的场景,我看了眼时钟,已经到了再多停留一分钟就会赶不上门禁的地步。我要么放弃等待结尾到来就此回去,要么乖乖接受军队的惩罚,这两个选项在拷问着我。沟口的身影作为一个权威出现在我脑海,要求我去接受军营的惩罚。然而那并不是促使我继续留在那里的主要理由,促使我继续留在那里的,是的电影带来的感动。受象征佛教慈爱的观音像引导的厨子王继续着他的旅途,我被厨子王的那副样子吸引,然后因此得以见证电影史上最美丽的最后一幕——厨子王和母亲在海边的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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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大夫》剧照

 

那一晚,我走出电影院后并没有急着奔跑,而是在寂寥无人的街上恍惚地慢慢走着,仿佛时间不存在了一样。像在等待法律制裁的犯罪者一样,我做好了觉悟,返回了兵营。还是那个军官,他知道我这几天每晚都会气喘吁吁赶回来的事情。军官盯着我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做了什么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问我。随即他露出了狡猾的,让人感到嫌恶的笑容,继续说道“不回答我也猜得到”。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这个年长的军官凭借他多年的经验,猜测我肯定是因为爱情的问题,我是因为和女孩见面所以这么晚回来。于是我开口解释:“是因为我去看电影了。我刚才一直在看电影”。听到我的回答,军官显得很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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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剧照

 

军官认真严肃地看向我,又露出了奇怪表情,像是在说“这个家伙真的没救了”,然后用轻蔑得语气嘟囔着 “什么?为了看电影?居然是看电影?”之后不耐烦地直接指了指连接兵营厨房的昏暗走廊,而不是朝向宿舍的楼梯。


我坐在其他要接受惩罚的士兵旁边,整整一个晚上都在给堆积成山的马铃薯剥皮。在进行这个单调乏味的劳动时,我一直忘不了沟口电影,那美丽的故事,特别是那影像里的音乐,那沟口编织的音乐,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


然后,我一边剥马铃薯的皮,突然深刻意识到了一件事。胜过人生的电影,原来是存在的(艾里斯说到“胜过人生”时,引用的是尼古拉斯雷《高于生活(Bigger Than Life)》(1956)的西班牙语标题)。存在可以凌驾人生的电影,这句话之前常被说起,原来是真的存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个事实。


沟口健二老师,感谢您。我的发言到此为止了。

 

莲实:谢谢。请大家想象一下42年前的艾里斯,穿水兵服的样子吧。很多电影都有水兵登场——比如雅克·德米《萝拉》(1961),总之数量非常多,和水兵艾里斯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让我浮想联翩。感谢。


最后有请贾樟柯导演发表他的看法。

 

03

沟口电影的开放性


贾樟柯:我想,不论自己有多繁忙,都必须要来参加这个论坛。因为一直以来我的电影,都有从沟口作品那里受到启发。


然而,我想我需要先跟大家道个歉。因为我看了太多沟口电影的盗版DVD。


在看那些盗版DVD前,我是在北京电影学院求学期间看到沟口的。当时政府对海外电影的上映管控极其严格,我们初期能看到的日本电影,基本上都是些左翼作品。因此得以看到山本萨夫等人的电影。但却没机会看沟口电影那一类的作品。作为学电影的人,我是在学校里得到了看沟口的机会。是学校的特别许可。记得应该是1993年。我入学第一年看到了《雨月物语》,仅这一部而已。其它的沟口电影都是看的学校专门准备的摘要版,老师们从每部沟口电影里剪出五分钟左右的片段给学生看。现在想来真是个糟蹋东西的观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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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事实上在中国,不仅是我,还有许多80年代后的导演,都能从沟口电影里面学到很多。尤其我个人从沟口电影里感受到的是,中国社会里被中断已久的“传统”。还有东洋文化里的“机缘”。那些改编古代民间故事和传说的部分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重新构建封建社会和它的习俗方面,沟口电影拥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同时又非常现实。


中国自1949年成立以来,只坚持共产党的基本理论体系,坚持唯物主义。不能传颂那种有鬼魂妖怪出场的异时空故事,人们不可以去想象那样的世界。只有人类是存在的,灵魂和神,天国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存在,因此我说“传统”被中断了。另一方面,国家鼓励信奉“文化应当激励人心”,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比如流浪艺人和娼妇都从中国的银幕上消失了。


在那种状况下,当我看到沟口电影时,我感受到的是民间思考的回归。我是在中国某地方的农村长大的,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是存在民间思考的,但在公共的中国社会里它却不存在。当我在沟口电影里看到那些东西时,我感到非常亲切。


我不了解日本。只是作为一个中国导演看到沟口作品里那些登场人物时,感受到了他们身上与社会对抗的反抗精神。他们不属于主流。同时通过沟口电影我们能发现一种观察社会的角度,那些视线并不属于社会中心的权力者,而是站立在角落的人们——是更加具有流动性的群众的视线。在群众中间观察人性和社会变化,当时在学电影的我,对这一点印象非常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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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剧照

 

我的电影《站台》里面,登场人物也一边我巡回公演一边辗转各地。我会用这种人物的视角来拍电影,我想应该是受到了沟口电影的启发。

 

然后再来聊聊沟口电影的视觉表现吧。如果仅分析画面,可以看出沟口作品非常重视技术。频繁的横移,和用特殊器材拍的纵移结合在一起。如果是像我这样从小看东洋绘画的人看了后会想到,那种结合很好地把绘卷,也就是东洋画搬上了银幕。


数年前,我在观看台湾导演后侯孝贤《海上花》(1996)的第一个场景时,嗅到了和沟口一样的气息,像绘卷一样的电影的气息。之后侯导演分享了拍摄手法,为了让画面看起来有深度,做出的尝试是将摄影机放到高处,拍俯瞰的横移镜头。侯孝贤在这里尝试的手法,沟口导演早就用过多次,是他很喜欢的手法。这种摄影手法,可以让人物和摄影场所保持非常紧密的联系。我认为这是个很重视场所空间的手方法,是东洋美学的一种。这么说会让大家误解沟口是个保守的,原封不动继承了东洋美学的创作者,但我想说的是,沟口的作品是崭新的是完全现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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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在中国有被称作“第五代导演”的一批人,我想他们也从沟口电影那里受到许多影响。比如同样描写女性伟大之处的陈凯歌《黄土地》(1984)等等,我觉得那里面描写女性的方式和沟口非常相近。但是最近看“第五代导演“的电影,我感觉他们的画框处理非常闭锁。


值的就是《黄土地》和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1991)等电影。与此相比,五十年代的沟口电影的画框显得是如此开放。人们在空间里自由出入,摄影机也自由自在地长时间拍摄那副样子。重新思考下五十年前诞生的沟口电影里这种开放性的话,虽说是事到如今多少有些晚了,但还是为此惊讶不已。


刚才讲了画框的事情。其实,我还想说沟口电影的开放性不仅和画框有关,和如何处理时空也有关系。比如《雨月物语》里主角和变成鬼魂的妻子相遇的那个场景,那里的时空就被自由转换了。这也是贯穿沟口美学的一个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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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刚刚听那位沟口电影的女演员聊了沟口的演出方式,听起来作为沟口的演员,压力应该很大。原来他被周围的人当作变态和怪人。但我作为导演,非常能理解沟口的演出方式。在当导演的时候,有时并不想对演员提具体的要求,只是像激起对方最根源的生理的,或者内面的情感而已。刚才听到沟口导演很爱对演员说“请做出反射,请做出反射”这句话,其实这个对演出来说也很重要。那种经验丰富的演员,演技大都已经成型。演员有自己的方式来演戏。例如两个人的戏里,存在那种只考虑自己怎么演戏,而不管对方如何的演员。


当两个人物要交谈时,当然要对对方的台词作出反应,这就是所谓的“反射”。能做到这一点的演员太少了。当然也是因为演员会紧张,他们只能专注于自己的表演吧。刚才演员香川小姐提到“请做出反射”“如果能完全成为那个角色,那你做出的所有反应就都会是正确的”,沟口导演的说过的这两句话,我也深有同感。对方丢来信息,然后自己好好接住它,再对此作出反应,沟口导演不如说是在赋予演员自由。沟口导演寻求的不仅是演员表现力的美,还有演员作为一个人所富有生命力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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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正传》剧照

 

具体说明一下吧。以前听王家卫导演说过和自己刘嘉玲合作的体验,是在拍《阿飞正传》(1990)的时候。电影里有一幕是刘嘉玲在擦地板,非常敬业的刘尝试了好多种擦地板方式,但王家卫导演却并不告诉刘到底要怎么擦,让她足足擦了两小时地板,磨她的演技。因此王家卫导演终于拍到了刘自然的样子,看上去真实的场景。不仅给予了演员自由,沟口在拍摄时也不看摄影机画面,他让摄影师来决定构图,这也是在给摄影师自由。

 

我想,沟口是否把他自己的生活,看事物的方式还有人生观,自己的人生直接映射到了银幕上。在当下的时代,光是亚洲就有非常多的电影了,但能让人感到包含了制作者人生的作品非常少。感受不到直接的强烈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就是口电影给人启发的东西,沟口真挚面对生活,让自己的人生观和看事物的方式渗透到自己电影里。不是为了拍而拍,他的电影扎根于他自己的生命里。越是这样一个大街小巷都是电影的时代,沟口给我们的启发才更加重要。

 

我自己也是会给演员压力的导演。那种时候,我的内心也充满矛盾。想要通过某些手段来让演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时,演员看起来很难受的时候,我都会用这样一句话来安慰自己。


“现实的人生,不也是充满压力吗。我的确把他们逼到绝境了,但不得不想还是得让他们体会这种困境的滋味,因为那也是生活里会有的困难,是现实世界的困难”。


谢谢大家。


莲实:谢谢贾樟柯导演。今天邀请到了来自海外的各位嘉宾,也从日本国内的嘉宾那里听到了有趣的见解,感谢各位导演和小说家的发言。最后再次感谢各位的到场。谢谢。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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