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不愿再说“我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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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午夜降临前》

在亲密关系中,我们都会期待对方说出“我爱你”,这是一句承诺,也是一种承认。


在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看来,爱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感问题,爱和承认相关。人是寻求承认的动物,只有通过听到“我爱你”,承认才得到最彻底的实现,寻求尊严的人性才得到了满足。


因此,对他人说出“我爱你”,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是最纯粹的、最强烈的、最极端的承认,也是人性最纯粹和最大限度的满足。


在今天的文章中,学者汪民安总结分析了黑格尔对爱的理解,对黑格尔而言,爱是否定自己的个性并与对方重叠,相互承认的爱即终极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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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看理想节目《论爱欲》
作者 | 汪民安

1.

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场征服

 

对黑格尔来说,人和动物的差别就在于,动物的一切本能就是求生,而人超出动物之处,就在于TA超越了这种求生本能,而具有了一种冒生命之险的欲望。


冒险就意味着要与他人战斗,战斗就可能会失去生命。但人为什么不惜冒生命之险也要去战斗、去克服动物的求生本能呢?这是因为,战斗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对方的承认,即“我想要他人将我的价值‘承认’为他的价值,我也想要他人‘承认’我是一个独立的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说,人是动物,但是是需要被承认的动物。人只有在承认中才能有尊严感,如果从未被承认过,从未因为承认而获得自尊,那么这样的人就只是动物,他单纯地活在自己的求生本能中。


但这样的情况却很难发生,因为人总是和他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人总是处在关系中,并且人正是通过和他人相处,才可能形成人性。实际上,人活在世上,人就一直活在人群中,一直是在为承认而斗争。


关于这种人和人的斗争,17世纪的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曾经给过一种定义,他认为在自然状态下,人和人的关系是狼和狼的关系,它们总是为了食物利益而你死我活地斗争,并以消灭对方为目标。


但是黑格尔说,人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既然人是为了寻求承认的话,那胜利的一方就不能杀死失败的一方,因为如果将失败方杀死的话,就没有人会来承认你了。所以在黑格尔看来,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导向最终杀人的斗争,而是一场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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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黄昏日落时》


在这场斗争中,胜利的一方征服失败的一方,但不是将失败的一方剁成死寂的尸体,而是让他们成为被驯服的奴隶。从此,失败的奴隶就开始承认他的主人,这就是黑格尔哲学思想中主奴关系的形成。


在某种意义上,主奴关系形成,人得到承认,这就是人类社会的开端,只有被承认的人才开始算得上是人,所以人并非在和平之中诞生的。


黑格尔说,“他们的相遇只能是一场死亡之战。仅仅是经由这场战斗,人性现实才能产生、形成,实现,并向他人和自身显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一直是战争的社会,一直是个等级社会,一直是主奴关系的社会,一直是个不平等的社会。

 

2.

“我爱你”,从来不是喃喃独白


在这样的社会之中,若想消除这样以战争为法则的主奴关系和支配关系,爱,就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两个相爱的人,说得最多的是“我爱你”。当你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最期待的是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就是让对方回应你的爱。当对方同样回应了“我爱你”,那这就是相爱。所谓相爱,就是爱着对方对自己的爱。


如果彼此都向对方宣誓“我爱你”的话,实际上是对对方的相互承认,是此时此刻的承认:当你说出“我爱你”“我在乎你”“我呵护你”“你对我无比重要”“我可以为你献身”这样的表白时,这就意味着你对“我”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你在“我”这里获得了最高的承认,你是“我”的主人,你的尊严得到了满足。


而也正因此,“我爱你”从来不是喃喃独白,它在呼唤、等待、期盼甚至是要求对方也回应这三个字,说话者也期待成为对方的爱的对象。如果对方没有如预期那样说出“我爱你”的话,“我”就会一直说下去,直到对方回应,直到确认了自己的被爱的客体地位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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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爱”最终是要求回复和回应的爱,没有无穷无尽的、纯粹的、不要求回应的爱,没有只单方面承认对方的爱。当你不断地说“我爱你”,而对方从未用同样的话来回应你的时候,你最终会停止爱的宣言。


因此,“我爱你”这三个字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为了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还是为了自己也被承认,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为了实现自己人性的满足。这是每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说出“我爱你”的时候的根本需要。


当听到“我爱你”时,人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瞬间就出现了。在这种爱的彼此宣言中,在“我爱你”这样的彼此应答中,同时得到了承认。在这个意义上,爱能达成相互承认、相互肯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主奴关系、等级关系、支配关系、权力关系和差异关系才真正地被爱消除。


3.

历史的终结处是爱的政治


爱具有这样一种政治的功能,它让相爱双方的承认感、尊严感以及人性都获得了最后的满足。人有各种各样的承认形式,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最高级的、最宝贵的、最人性化的承认就是爱的承认。


一个没有得到爱的人,或者是从未得到爱的人,没有在爱情中沐浴过的人,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的回应的人,就是从未被真正地承认的人,也可以说,是从未体会到最高尊严的人。


如果说,政治就是安排和组织人与人在一起生活,那么爱的政治应该是被创造出来的终极政治,一个激励爱的政治就是一个相互承认的人性实现的政治。为了实现人的完整,必须要有一个现实政治,必须创造一个让爱能大行其道的政治。


对于黑格尔来说,这样的爱的政治是在绝对精神里完成的。如果说人类历史的开端是通过战争的方式来发起的承认,是战胜者迫使失败者作为奴隶来承认他为主人的话,那么,人类历史的终结应该是通过爱的方式来完成的最后的相互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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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笔记本》


这是黑格尔认为的理想的历史状态。作为一个历史主义者,他相信人类一定会发展到这个特定的、以爱的方式来获得承认的终极阶段。因为战争、强制和奴役的消失就是政治的终结,这也是历史的终结。


在这个爱实现了终极政治的时刻,就意味着战争和血腥革命的消失。人类不再进行根本的变革,人对世界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知,也不再有什么理由去改变。但是其他的事情还可以无限地继续:艺术、爱情、游戏等等。简言之,一切令人愉快的东西还将继续。


4.

承认之爱

是彼此舍弃自我的否定哲学


对于黑格尔来说,爱从根本上就是消除两人的差异,是两个人各自消除自己的独特性,而彻底的合并在一起。爱就是合二为一,如果存在差异或者分歧,就不可能相互承认。


对于人的开端而言,人之间存在着差异,所以要获得承认,只能是强迫性的,只能借助于战争,战争的胜利者迫使失败者承认他。


而黑格尔还有一种理想之爱,一种非强迫性的承认之爱。黑格尔把他的哲学与理想的爱结合起来,他的所谓的“扬弃”,就是否定自己过去的某一部分东西,借助这种否定而获得某种新的肯定。


爱首先是以对自己的否定为条件的。如果不否定自己,保留自己的特异性,就可能和对方发生抵牾、矛盾和碰撞,就不可能获得同一性。反过来,对另一方来说也是如此,也要否定自己,进入到一个新的同一性中。


只有双方彼此都自我舍弃的情况下,“对方就只在我身上生活着,我也就只在对方身上生活着;双方在这个充实的统一体里,都把各自的整个灵魂和世界纳入到这种同一里。……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地享受他自己”。


这种否定自我最后也肯定了自我,不过不是原初意义上的自我,而是合二为一的新的自我,是在另一个自我身上的自我。否定一个旧的自我而获得的、新的合二为一的自我,才是爱的实质效果。


这样的爱也具有极高的价值:它会令人感动。这是因为爱者是主动地否定自己的主体性,他的否定来自自身,而不是来自他人的否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否定具有自我牺牲的特征,爱因此具有令人感动的品质,这也是爱的利他主义色彩,爱也因此应该获得特殊的、神圣的道德颂词。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里就说到,“主体就是一颗独立自持的心,为着爱,就必须抛开这颗独立自持的心,爱只有在抛舍或牺牲里才能活着,才能感觉到自己”,“爱,本身并不表达应该,不是概念的同一性,是精神的团结一致,是神圣性”。


这就是黑格尔的否定哲学。我和所爱者达成一体,要获得爱的肯定,那么爱的双方都要把自身的特异性否定掉,达成一个新的同一性。这就是爱的运作过程。爱活在自我抛弃和牺牲中,爱的结合就是完全的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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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我们一定要注意,爱不是只有某一个人否定自己,然后进入并适应另一个人的世界。如果一个人住到对方的意识中,而对方没有否定自己,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特异性,他没有住到你的意识中,这就不是一个重叠式的、双方都自我否定的爱。


这对黑格尔来说不是爱,单方面的自我牺牲往往是爱的否定、爱的悲剧。当一个人拼命地去适应另一个人,而不要求对方适应他的的时候,TA是爱的囚徒,这不过是通过战争而形成的主奴关系的翻版。


就像在《天龙八部》里面,金庸笔下的游坦之,他就是独自地在一个叫阿紫的女人面前绝对地自我否定来迎合阿紫,他听从阿紫的一切安排,甚至挖下了自己的眼睛来治疗阿紫的瞎眼。但是,阿紫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特异性,她从未自我否定来适应他和承认他,游坦之的这种单向之爱无法激发爱的相互承认。


这仍旧是主奴关系,不过不是强制性的,而是甘愿为奴的主奴关系。爱要两个人都自我否定从而适应对方,爱意味着是彼此相爱,这样的爱才是相互的和平等的。爱最终导致的是平等,爱是通向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个必要手段。


黑格尔借助于自我否定而获得的承认之爱,最终达成的是一种以平等为核心的政治结合。这样的结合,这样的相互承认的平等结合,就意味着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争斗,人和人之间不再有否定,历史也不再被否定。


如果是这样,历史就达到了一个终极状态,这也是最后的人的状态。这样的结合,不仅肯定了承认,肯定了人性,最根本的还肯定了生命,因为人的生命的实质就是被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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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之城


黑格尔说,“真正的结合、真正的爱只出现于有生命的存在中,这些有生命的存在具有同等的力量,并彼此相互承认对方是有生命的,没有一方对对方说来是死的。……在爱中,生命找到了它自身,经过曲折的圆圈式的教养,以达到一种完满的合一。”


如果我们抛开具体的个体之爱而将它上升到人类之爱的话,或许,历史终结的要求就是所有不同的团体,无论它是一个社群,还是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国家,都要自我否定。


但是,自黑格尔以来的历史终结论被反复地宣称,历史一直没有终结,他所期盼的爱的平等和承认政治,也从未普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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