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照在不太浪漫的故乡 | 阅读日

古往今来,月亮和思乡的意象紧紧联系在一起。望月思乡,是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当下,青年散文作家沈书枝对此也有深婉的书写:“这普遍的无极的哀愁,的确是从古至今,随着月光温柔地照向每一个曾望向它的人身上了。”

近日,沈书枝的散文集《月亮出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沈书枝,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出版散文集《拔蒲歌》《八九十枝花》。著名评论家何平称沈书枝为“故乡的女儿”,成为“家乡的自然书写者”也一直是她写作的源动力。

图片


月亮照在故乡的土地上

“忽地/月亮出来/山丘之上/慢慢慢慢地/谁在走。”

日本诗人山村暮鸟的《月》这首诗这样写。

青年作家沈书枝此前曾出版散文集《拔蒲歌》《八九十枝花》,在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获得首奖。近日,沈书枝出版了散文集《月亮出来》。她说,给这本书取这样一个书名,就是因为看到山村暮鸟的这首诗,诗歌营造了一个非常孤独也非常温柔的意象。

“我当时觉得它很像我,这是我想象的自己走在人生路上的一个场景。我孤独地慢慢地一个人在人生路上走着,我的头上只有月亮,或者说至少有月亮。它温柔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还觉得有所寄托,有所依靠。”沈书枝谈到书名时说。

作家梁鸿也在这本书的新书发布会上表示,非常喜欢“月亮出来”这个书名。她说,“月亮出来”有一种动态的感觉,月亮慢慢地升起,慢慢地安静,慢慢地到达深夜。有一种万物都在,又都很安静的感觉。

而这本书的封面,则是看起来沐浴着月光的金银花。封面设计出自沈书枝的双胞胎妹妹,她也是一名插画师。她说,妹妹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看到金银花,想起了她们的童年。她们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皖南乡村,那时候,在初夏的早晨脸都不洗,直接趿着鞋子跑到菜园篱笆下,把早上刚开的金银花拽下来拿回家养。妹妹看到金银花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所以画了金银花。为了表现月亮的质感,她特意画出了淡淡月光的感觉。

《月亮出来》共分为上、下两个篇章,主要内容是关于家乡民俗和风物的记录,以及对儿童心理的观察和体悟。开篇《蒿饼青团清且嘉》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回到了在乡间采野菜的童年和春天多雨的皖南地域。

“家乡地处皖南,三月春山发绿,雨水渐多,在雨后烟岚笼罩的山里,映山红花开了。这时节倘若坐车从山中经过,每隔一小会便可望见一丛或几丛幽丽的映山红花,在新旧参差的绿林中,一闪而过。蕨禾初生低矮,端头蜷曲如小爪,藏在山坡上旧年干枯的茅草丛中,需要低头仔细寻找。”这是属于春天的、浸润着淡淡雨水气息的文字。

儿时山中的野果、父母饭菜的味道、过年过节的风俗与故事、季节变换时的温情细节,曾经村里的养蚕热让童年可以吃到桑葚,但随即消失;物资匮乏时代的乡里人,一碗甜汤足以满足;过年时的灯火,在猪圈中也会亮上一夜,算是那时候的奢侈……这些藏在时代角落的记忆被沈书枝的文字勾出,浮现画面,依然惹人心动。这里有一个人的南方,更有一代人的故乡。

图片


不惧琐碎和童年的书写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沈书枝的文字留给读者的印象,这得益于她古典文学的知识背景,以及对自然科学的浓厚兴趣。她在写植物或吃食时,有一种贯穿古今的浪漫和准确。写做蒿子粑粑,在时间上,她跨越古今,探寻“青”的来源,从鼠麴草、五月艾写到麦草汁;从空间上,她结合自身的人生轨迹,从安徽写到江苏、浙江和北京。沈书枝总是不惧话题微小,不厌其琐碎,孜孜不倦地做着最细微的观察与记录,用文字为读者构筑一片精神的乡土。

与常见的,将花草树叶只是作为一种比较单纯的审美价值而书写的文章不同,沈书枝笔下的风物不仅有自然之美,还跟其自身的乡土生活经验有着密切联系,进而又与一个地方的乡俗民情相关联。一花一木,一菜一汤,在沈书枝的描绘中,都是连接过去与现在、故乡与他乡的桥梁,能够瞬间唤醒读者内心深处的记忆与情感。正如沈书枝自己所说:“植物所惠予我的,委实良多,好比儿童时代门口水塘里所生长的萍蓬,到如今仍年年在同一位置开出油亮的黄花。在过去经验之根系与今日经验之花叶之间,有细细茎秆埋藏于水下,默默将其连接。”

此外,沈书枝作品的另一特色是童趣的保留,这一点是受到现代作家废名的影响。废名的作品如《柚子》《阿妹》《桃园》等从童年视角出发,通过儿童的眼与心来表现农村生活。沈书枝认为,废名的作品中非常难得的是,他描摹自己做儿童时的心理,并给予理解与同情。

我们在沈书枝的文字中也能读到浓厚的童趣,比如《萤火虫之光》这篇文章中的描写:“萤火虫就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飞过来,屁股上米粒样一颗小小的青光,在漆黑的夜空绕出荧荧线条。小孩子看见立刻爬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一直追到家门口塘埂上,萤火虫像是终于飞累了,停在塘埂边狭长的草叶上。小孩子伸手轻轻一拢,就把它拢进手心里。”

沈书枝会耐心地回忆那些童年的琐碎时光。童年时,她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气扯断鼠麴草的叶子,看它拉出柔软细长的白毛,而感到“不足为大人道的乐趣”;也有到了冬天,看到簟子放在楼梯间,“会因为它们的冷清而感到难过”的儿童心绪,让每一个留恋童年的读者都产生共鸣。

作家梁鸿评价说,沈书枝的文字不是非常沉郁的,也不是特别“桃花源”的文字。她的文字就是来源于生活的点点滴滴,充满质感,同时又具有悠远的感觉,是我们生活内部的复杂的流淌。

乡村生活不是“田园牧歌”

对故乡的书写是文人笔下永恒的主题,当代散文家的书写也与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傅菲的《河边升起炊烟》等。沈书枝的故乡书写能从众多散文作者中脱颖而出,必然有其独特属性。她笔下的故乡不是一贯的温柔可亲和温情脉脉,而是写出了人与故乡的疏离,以及故乡的“不浪漫”。

“还顾望旧乡”是沈书枝的散文作品中一贯的情愫与内核。身处城市,异乡人模糊的自我定位以及与故乡真实的距离,让乡土成为可供抒情的遥远存在。然而在新作《月亮出来》中,回到故乡的沈书枝却真实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如今置身其中,但却只有过去与之发生联结的人”,并且“似乎确定无疑的是,我终将会离开这里”。这些表述精准地传达出在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今天,因求学打工而身处异乡的游子在往返于城乡之间时的悬置与漂泊之感。

而在表达这种悬置感的同时,沈书枝也清楚地意识到“能够在悬置中感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可以离开和回来的我的幸运。只能停留在此处的人,背负的又是怎样一种无法挣脱的命运呢?”英国散文家詹姆斯·伍德在《世俗的无家可归》中写道,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年前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决定在当时却无丝毫重要的象征,直到漫长的时间过后,它当时的征兆才显露出来。这跨越漫长时间的领悟,实际上构成了人的一生。

在很多作者笔下,故乡永远是最温暖的地方,对乡村生活的描摹犹如一曲曲优美的乡村牧歌,让人对田园生活产生无尽向往。而在沈书枝写故乡时,特别注意的就是不要让乡村“田园牧歌”化。她说,从一开始书写故乡,她就刻意避免这一点,所以也会书写曾经的乡村的贫穷和清苦。在《竹子的意义》这一篇中,沈书枝写了小时候家里的竹篮常常破一个大洞,“也就那么破着拎着,这是一种因为长期的贫穷而带来的几乎对生活里一切的不便都习以为常的忍受。”

而很多年之后,沈书枝才知道父亲自己是会编竹篮子的。“原来当时父母并不是没有技能补这个窟窿,他就是没有心力,没有钱把这个窟窿补上。所以我写作的时候非常注意这一点,一定要写出贫穷,一定要记录真实,绝对不会把乡村生活浪漫化。”

在《月亮出来》中,沈书枝拿出勇气、克服不安,把自己与家人不完美的部分呈现了出来。因而书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具体、矛盾的,让人情感复杂,而非只是带着童年与故乡滤镜的暖光。一直希望做家乡的自然书写者的沈书枝,在本书中,道出了所有离家游子漂泊在外的悬置感。小时候的乡野,长大后的城市,还有在两者之间孤悬的我们。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