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拔攀登、探险者宋明蔚:其实,大多数人对攀登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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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说,你登上山巅,或许,你会比山还高。但人类真的可以比山更高吗?高海拔攀登、探险者宋明蔚则说:“其实,大多数人对攀登一无所知。”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攀登,宋明蔚完成了这本《比山更高》,记录了一群攀登高海拔山峰的人,一群理想主义者在悬崖边追寻自由与自我的故事。他通过这部44万字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呈现了亲临现场般的攀登场景,也思考了人类心灵可抵达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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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宋明蔚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拿到一手材料

他们的人生,往往与生死、与自我价值的实现等高度相关,背后可探讨、折射的社会意义或许可以延展得更深、更远

中国自由攀登的历史延续了整整二十年,却始终没有人完整、翔实地描述过攀登者们的生命处境,也没有人讲述过中国民间登山、中国自由攀登文化的历史。

那些逝去的年轻登山者的故事,他们人生中最光辉与最黯然的时刻,他们的成就与他们宿命般的一生,全部建立在一些感性的、碎片化的、充满纰缪的口头传说之中。这不仅让国际登山界在了解中国登山历史时产生了巨大障碍,也造成了大众对这群登山者与登山文化的误解。

随着这些逝者逐渐被淡忘,他们充满生命力的一生也即将在历史中消亡。

要想还原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历史,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有些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有些保存在幸存者脑海中的记忆也已经变得混沌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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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

上书房:高海拔攀登,圈外人了解得不多,题材有趣而独特。您是在怎样的机缘下,想到写这个题材?

宋明蔚:这个题材我关注了很长时间。

我在读大一、大二时,加入了学校的高海拔攀登社团。当时,平均每年攀登五六次雪山。毕业以后,攀登的频率没这么高,但依然会有。我后来担任《户外探险》杂志的编辑。而我平时看书的类型、穿衣的风格、饮食的习惯也和登山文化相关。可以说,攀登这件事,与我自己的人生密切相关。

2021年,我在杂志社每天的生活和办公室白领的差不多,如设计活动文案、对接商务活动。但我对采访写作依然有很大的兴趣,一直想写一本书。我问自己,写什么呢?忽然发现,原来对高海拔攀登这件事、这群人我已经积累了很多素材。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使命感、责任感。希望告诉更多人,攀登高山的魅力和价值究竟是什么;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如何看待生死、如何面对生活。

此外,在国内,人们对这个领域比较陌生,深入写作的中文书很少,不少人会有刻板印象或误解。我希望去填补一些空白,让这本书起到点扫盲的作用。为了抱着纯粹的心去书写,我辞职了,全心全意写了三年。

上书房:书中的故事全部为真人真事,您在书后面也标注了长达十几页的出处。如此丰富的素材是如何获得的?尤其第一部严冬冬的故事,读来有强烈的代入感,像看小说一样。严冬冬几次进山救援,面对自己熟人的遗体时,您描述了他的心理——他对死亡是恐惧的,对自己的能力是不自信的,但他依然向往着、坚持着高海拔攀登,不惜投注人生的全部心血。直到严冬冬迎来自己命运的那一刻,这种矛盾和纠结更加让人唏嘘。作为非虚构作品,他的心理活动您又是如何获得的呢?

宋明蔚:机缘巧合,我拿到了严冬冬多年前采访的素材,获得了授权,也经过了其他当事人的交叉验证。如果行为与心理活动一致,那么这段素材我会采用;如果行为佐证不了想法,那我就舍弃。

这三年,我大约每周采访两三个人,有的采访对象连续采访几天。有一个采访对象在加拿大,越洋电话打了20多个小时。我在书中再三保证行文的真实性。所有素材经过几重验证,文字也给主要采访对象确认过。

上书房:您自己其实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宋明蔚:我勉强也算,但比较普通,而书里挑选的人与故事,是这个群体中最极致、最有理想、最具代表性的一批人。

他们的人生,往往与生死、与自我价值的实现等高度相关,背后可探讨、折射的社会意义或许可以延展得更深、更远。

攀登文化本质在于控制

现代登山文化,追求的是风险的可控与管理,这就是登山艺术,重要的是登山的过程

目前在中国,自由攀登者只有寥寥几百人。遇难者平均年龄仅有31岁。

我站在他们命运的尽头凝望,不禁好奇:他们在年少时如何一步步走进了山的世界?他们为何变得如此坚定?他们通过登山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们如何看待物质与精神?如何看待死亡?

还有那个古老的问题,他们为什么登山?我萌生了许多疑问,却找不到准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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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地攀登

上书房:登山搭档通过一根绳索联结,彼此交付性命;每当山难发生时或地震发生时,他们组成救援队参与救援;一个山脚下的村民之家成了攀岩者的聚集地……不少人以为,挑战高海拔攀登的人,是为了追求冒险、追求刺激。但全书看完,似乎并非如此。

宋明蔚:高海拔攀登的风格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喜马拉雅式攀登,围攻式、集团式,像行军打仗那样,有后勤保障、有团队支援,以确保登顶的结果。

但我书里的登山者,尤其是阿尔卑斯式登山者,他们是个体化的,轻装简从,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选择路线,他们在国内被称作“自由攀登者”。即便会结伴,每个人也只为自己负责。

成熟的阿式攀登者都是风险管理大师。正常的攀登是可控的,遇到风险会进行谨慎评估,如果还有5米能登顶,但评估有可能下不来,那就会放弃。

现代登山文化,追求的是风险的可控与管理,这就是登山艺术。重要的是登山的过程。我大学社团的老师说过,假如谁要不惜一切冲顶,那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爬一半,累了,天气又不好,还不如下山吃火锅。冲顶不是唯一的目标。享受过程的快乐,并且能顺利下撤才是最重要的。

上书房:每年春夏,在向导的带领下,人们背着氧气瓶冲顶珠穆朗玛峰,这种以登顶为目标的商业攀登,近几年似乎十分火热。

宋明蔚:二十年来,中国民间登山者的叙事大致有两类:一类始于2000年,企业家与精英阶层间兴起了攀登珠峰的热潮。报名者参加珠峰商业登山队伍,他们沿着架设好的攀登路线,在向导的引领下,背着氧气瓶一步步迈向世界最高峰。在我看来,这是特种兵旅游,和我书里写的不是同一类。

另一类几乎诞生在同一时期,却又发生在每一个时代,这是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攀登者奔向高山,在死亡的悬崖边寻找自由与自我的故事。正是这些人,书写了过去二十年间中国最壮丽、最隐秘的登山史诗。

这群阿式攀登者,会特意开创一条高难度的新线路,享受探索的乐趣,而不以功利为目的、不以登顶结果为导向。所以这样的群体非常珍贵,格外让我感动。

那些从未被人类登顶甚至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山峰,以及山峰上全新的攀登路线,充满了未知的冒险、无穷的挑战与前所未见的风光。

他们只是想在其中一座山峰上画下一笔优美的线条,并在攀登过程中获得足够多的快乐,从这份快乐中提炼出生命的存在感。这种宁愿为了快乐而冒险付出生命的慷慨,正是另一极的人们无法理解的。

上书房:但即便是他们中最极致的这批人,也不是为了追求冒险、刺激。

宋明蔚:大部分不是。攀登文化本质上在于控制,就和滑雪一样,掌握平衡与技巧后,去驾驭地形,享受滑雪的快乐。

如果仅仅为了寻找刺激,那还不如闭着眼睛去高速公路,这样的刺激和风险是不可控的。

攀登是一门艺术,它是在可控的状态下去享受生命。虽然总有一些不可控的概率,但每个人都不觉得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清楚风险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去做,那就叫勇气。

不管怎样,高海拔攀登仍然是一项高风险的运动,这毋庸置疑。而我书中写的,又是这群人中的极致。

上书房:书中几位在山上去世的人,尤其是严冬冬,故事的感染力很强,您觉得他们面对死亡却仍要攀登高峰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宋明蔚:严冬冬天生是胆小的人,许多采访对象都提到,他的平衡性不好,身体条件有限。但他对登山的热爱与痴迷,压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发现这点时,你会对这个人特别着迷。

他做的选择是克服先天条件而做出的,尤其体现人性。每一次山难救援,面对熟人的遗体,会加深他对死亡的恐惧。但他因为喜欢去做,又因为足够喜欢而去承担。他选择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生活方式。但我想,这也是理想主义的悲哀。

他是我心中最能阐释自由攀登精神的人。读完他的故事,读者就能切身感受到什么是阿式攀登、什么是真正的攀登精神。就像一个邀请函,如果感兴趣,不妨接着看。

特别不喜欢“征服”二字

人类只是利用技术和工具,来到了顶峰,对大山心怀感激,是大山网开一面,才让你见到了这般风景

寻找这一页历史的起点。

有人说,这要回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第一家高校登山社团——北大山鹰社是中国民间登山的起源。有人说,也许是2000年初,曹峻、徐晓明、杨春风、陈骏池攀登新疆天山的博格达峰,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据可查的阿式攀登成就。有人说,一定是马一桦开创的刃脊探险,这是中国民间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登山探险公司……

我粗浅地把这二十年分为四个时期:自由之魂、刃脊探险、白河十年、梦幻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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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上书房:您自己每年也会攀登雪山,登山对您的吸引力是什么?

宋明蔚:我不算特别严谨和极致的阿式攀登者。每个人攀登的初心可能不一样。书里的人比较极致。马一桦、严冬冬,有一种突破人类极限的渴望。我纯粹喜欢高海拔攀登的快乐,有风险就及时撤。

从风景层面说,天气好的时候,约6000米海拔的雪山远景,是没到过的人无法想象的。天际线被光刺破,梦幻的色彩笼罩在空中,不是单纯的蓝,有时是粉色的。人就漫步在云海上——相当于乘坐飞机时,把机舱门打开,人直接在云海里的感觉。

山顶就在眼前,许多小山峰从云海中冒出来。这个高度的自然之美无与伦比,这种美是你不断往上攀登的动力之一。而近处的景观是二元的,非黑即白,山的白、石的黑,色彩越二元,感受越震撼。

从心灵层面说,爬到这一步,你与山是贴近的,是融为一体的。必须用冰镐攀登,把身体固定在冰壁上,整个人与山的纹理合二为一。岩石地形虽然不用冰镐,但手指深深嵌入山的纹理中,有一种用肉身划过山体的感触。

与此同时,人在山上十分渺小,只用两支冰镐对抗整座大山。但你爬上去了。渺小的人,攀过一座座山峰,对比之下的成就感、满足感十分巨大。

上书房:但您曾经提到,特别不喜欢用“征服”两个字。

宋明蔚:真正的登山者,看待人与山的关系,从来不是征服。人类只是利用技术和工具,来到了顶峰,对大山心怀感激,是大山网开一面,才让你见到了这般风景。所以不是征服、不是攻克,而是感激。

大山有时展现出它的仁慈,有时又展现出它的残酷。从一条山脉的千万年生命尺度来看,攀登者站在比山更高的地方雀跃、惊惶、俯瞰、呼吸,就和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山顶没什么区别。

对于攀登者来说,一条山脉贯穿着他们短暂的一生。无论是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还是沧桑的喀喇昆仑山,无论是孕育出现代登山文化的阿尔卑斯山,还是保留着上百座未登峰的横断山、邛崃山,它们是现实中的悲情与荣耀之山,也是攀登者心中的欲望与梦想之山。

采访时我同样发现,不少阿式攀登者都会敏感地指出,不能用“征服”这个词,征服不是登山的心态。

博弈的,是生活

他们的每一次攀登,都是老人与海式的搏斗。只不过他们与之博弈的不是大海,也不是大山,而是真实的生活

2019年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阿尔卑斯式攀登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中国,作为这门艺术的集大成者,周鹏很少再去高山上实践阿式攀登的艺术了。他常年在白河深居简出。

在严冬冬遇难的十周年之际,已近不惑之年的周鹏想在白河开辟一条新路线,来纪念他和搭档的这段往事。他打算把这条路线命名为“自由之魂”。他决定独自一人完成开线任务。在这个私密的创作过程中,他“可以安静地去想我们的过去”。

他依旧在白河峡谷等待着一名合拍的搭档。

也许很快就有。也许不会再有。

上书房:阿式攀登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您是怎么理解的?

宋明蔚:一座海拔约6000米的山峰,有那么多攀登路线,但阿式攀登者选择了一条符合自己审美的路线,甚至会开辟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新路线。他经过不同的地形,有冰壁、岩壁、裂缝,在攀登过程中设置保护点,不让自己发生危险。而那些保护点,只有个体面对真实的大山时才知道怎么做。

什么时候登上山顶、什么时候下撤,需要权衡、平衡、控制,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获得生存空间,这就是一种艺术的境界。

无论是微观的技术,还是宏观的路线规划,阿式攀登都上升为一种艺术。

它和写诗很像。诗人,试图用文字符号突破语言的边界。阿式攀登是在上山与下山的过程中,突破人类的边界。

这种突破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带功利性的。或许亲朋好友都不理解,以为你是疯子,有这么多世俗道路可以选,为什么偏偏选这个。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在突破什么边界。

上书房:痴迷登山,导致没办法正常工作。有读者甚至被书中登山者们生活的困窘震惊了。亲朋好友大多是不理解的。中国传统观念喜欢安稳,而登山太不安稳了。

宋明蔚:阿式攀登者的亲朋好友一般分两种,一种是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比如严冬冬,有很好的学历、很好的人生前途,他却全部放弃,选了截然相反的一条路。他的父亲是不懂的。另一种,少数亲朋好友也是户外爱好者,所以能理解,但极其个别。

他们的每一次攀登,都是老人与海式的搏斗。只不过他们与之博弈的不是大海,也不是大山,而是真实的生活。

当他们攀登到人生的顶峰时回望来路,不只有眼前的辉煌,还有深深的无奈与感慨。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热血与唏嘘是并存的。

上书房:据说编辑看了书的前三分之一,就表达说一定要出这本书。

宋明蔚:这个题材在国内不太为人所知。这群人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人类面对极限的挑战,自我价值的反思,生与死的探讨,生活的苟且与理想的崇高之间的矛盾等,这些题材的稀缺性、主题可抵达的深度、文本的纯粹性等,可能比较打动人。

我后来听说,看完这本书后,几位编辑都去攀岩馆体验攀岩了,有人开玩笑说自己“被理想主义点燃了”。

上书房:您在书里写道,大多数人对人生一知半解,对攀登一无所知。攀登者攀向高山的文化,也是人类追溯生命源头的文化、寻找生命意义的文化。那么登山的时刻,您会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吗?

宋明蔚:这种登山精神注定是小众的。或许可以把登山当作小众生活方式去理解。高海拔攀登、徒步、出海,本质是一样的,就是一个选择而已。不会因为这个选择,就立即找到人生的答案。

我自己觉得完全解答不了。回到现实,人该面临什么问题还是什么问题,不会因为攀登就开悟。

喜欢登山的人或许更有趣、更有意志力,但攀登不会给人生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攀登者中,也不乏自私的、卑鄙的人,登完前怎样,登完后还是怎样。不要以为经历了惊险活下来的人就很伟大,他们依然是很普通的一群人。

上书房:您为了写书而辞职。现在书写完了,对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一些未来规划?

宋明蔚:还没想好。我被无数次问到付出如此代价来启动这个项目的驱动力。我往往无从回答。那是一种杂糅着好奇心与倾诉欲,时而悲悯、时而孤高的复杂情绪。

我希望有更多普通读者了解这群人,希望自己的写作更纯粹,希望这份纯粹能配得上这群理想主义的人。

到最后,书写他们故事的我,如今也和他们一样清贫、快乐,内心充盈而满足。